第45章 十三叔

雖說宋玉延并沒有因杜衍的進士及第而興奮起來,可她心裏頭也是替杜衍感到高興的。

本來她想給杜衍去信祝賀他, 不過考慮到他這會兒應該挺忙的, 于是就找了個不算早又不算晚的日子送了祝賀的信件過去。

杜衍是四月下旬才收到宋玉延的信的,在這之前, 他早就收到了不少來祝賀他的朋友的信箋, 還有他的岳父那邊的親朋好友讓人送來的好禮。

他看到這些禮物, 心情有幾分複雜。當年他被兄長欺辱, 又為繼父所不容, 有種“天大地大卻沒有他的落腳之處”的茫然和悲涼。

好在他調整了心态,四處闖蕩,也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學習的機會。正是他這種永不言棄和堅忍不拔的性格獲得了相裏氏的父親的欣賞,還把相裏氏嫁給了他, 又資助他讀書……

不過他在相裏家也并非事事順心的,便說相裏家的那些族人和親戚,哪個不在背後嘲笑他是倒插門, 事事依賴相裏家?他憋了多年, 終于在那一次省試落榜後, 決定出門遠游,增長見聞是其一, 也想出門散散心。

他厚積薄發, 這回及第,可算是揚眉吐氣了!而且說實話,他這心裏也是有些得意的,正如孟郊當年及第後寫下的詩句所言:

昔日龌龊不足誇, 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曾經看不起他的人,如今都來巴結他了,可不是春風得意?!

他得意了一個多月,才收到裝着宋玉延的信箋的詩筒。他倒沒有認為宋玉延也是趕着來信巴結他的,因為和他同年及第的人中,最遠的廣南番禺人馮元都收到了來自家鄉的朋友祝賀信箋,所以不存在宋玉延很遲才收到他及第的消息的情況。

宋玉延這個時候才給他來信,顯然是不想表現得自己要巴結他。但是也不會刻意地表現自己的清高,而拖延到很晚才給他來信。

她這時間把握得好,杜衍也已經慢慢地從得意的情緒中平複下來,故而收到她的來信,心裏并沒有那麽多想法。

宋玉延的信箋是用新的詩筒裝着的,他拿到手後先欣賞了一下上面的留青雕刻,暗自稱贊宋玉延的畫工和雕工又進步了,随後才不緊不慢地打開蓋,将裏面的信箋拿出來讀。

宋玉延給人寫信向來不會絮絮叨叨地說一大堆,這回給杜衍來信也一樣,除了祝賀他,并沒有扯太多有的沒的。

杜衍将信反複看了幾遍,見這上面還真的沒別的話了,就忍不住道:“這宋大郎還是跟以前一樣,寫的信言簡意赅,半句廢話也不肯多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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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妻子相裏氏聞言,笑道:“官人既然知道是廢話,宋大郎又豈會不知,既然知道,那又何必浪費筆墨?況且這一個多月裏,官人見過的廢話還少嗎?”

雖說杜衍進京趕考不一定能考得上,不過為了在考試前被雜事分心而不能專心複習,相裏氏在他到達開封前就到這兒來打點一切了。

杜衍正月考完省試,二月參加了殿試,直到三月才正式定下來,相裏氏這些日子裏便一直在開封照顧他。

杜衍聽了妻子的話,覺得有道理。他喜滋滋地拿起詩筒給相裏氏看,又道:“這個少年的性格和脾性很對我的胃口,我與他一見如故,遂引為摯友。雖說他在文學才華方面不及我,可他在某些方面也有驚人的才能,就說這雕工,你看,既有新意又雅趣,若是沒點才華,可琢磨不出來!”

說得他都想提刀雕刻了,不過想到他雖然有欣賞的水平,卻沒有這技藝,只能将自己那顆躁動的心給按捺下來了。

相裏氏心想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沒給予過這麽高的評價,對着那少年倒是不吝啬誇獎之言,所以這心裏還是有些吃味的。

可是她的官人今時不同往日了,她自然是順着他的話也誇了宋玉延一番,随後又說起有人邀請他去樊樓聚會的事情。

杜衍想了想,既然是去樊樓,那必然不是為了切磋詩詞文學,而是為了飲宴觀光、縱情享樂。

他剛才還在想給宋玉延寫信的時候勸她回到宋氏義學潛心讀書,指不定将來也能跟他一樣苦盡甘來。所以如果他受邀去了聚會,難免打自己的臉,于是道:

“若是雅集文會,我倒可以一去,只是這次他們相邀不是為研讨詩詞文學,而是為了吃喝玩樂,我還是不去了。”

相裏氏松了一口氣,她就擔心自家官人從前受盡白眼,一朝進士及第就變得得意忘形、貪享榮華富貴。

好在,他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

____

宋玉延讀杜衍的回信,仿佛在紙上看見了一個小小的人兒在撺唆她:“你看我雖然讀書晚,但是我沒有失去積極進取之心,一心沉迷讀書,終于有所回報。我們是摯友,我也不會坑你,所以建議你也回去勤學苦讀,将來我們還是有機會一同在政治上施展抱負的!”

宋玉延:“……”

抱歉大兄弟,我在政治上沒什麽抱負。

在這條路上她注定要讓杜衍失望。不過杜衍有一點說對了,不管身處怎樣的逆境之中,還是得擁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的。

所以她接受了杜衍的建議,平常會加緊提升自身的文化水平。

目前宋家有的書除了她買回來給兩個小蘿蔔頭學習所用的啓蒙書外,也就只有杜衍送給她的《論語》和《爾雅》,宋玉延虛心地認為,以她目前的能力只能消化這兩本書,貪多嚼不爛的道理她懂,故而她也沒有着急去看更多的書。

在讀書這事上幾乎沒有人能做到無師自通,宋玉延也沒打算閉門造車,她将自己遇到的不解的句子摘錄下來,等到與王致等人碰面時,再一起探讨。雙方都弄不懂的,她再回鄉向宋竹請教。

宋竹還以為是杜衍中進士的事情刺激了她,所以她現在越發勤奮。對此他也是樂見其成的。為了激勵宋玉延,他還把杜衍獲得的官職告訴了她:

“世昌被授官揚州觀察推官,不日便要到揚州上任。好在這揚州離明州也不算遠,以後有書信往來也就更加便捷了。”

觀察推官其實就是揚州觀察使的副手,管司法的。而觀察使在唐朝的時候還是有實權的,相當于紀檢組組長,屬于朝廷直接調派的。

後來因衆所周知的原因,到了今朝不管是節度使還是觀察使、經略使等都沒了實權,成為了虛銜。

不過這并不代表杜衍的新官職就沒地位,一般朝廷設了節度州與觀察州,該地的行政長官就是節度使或者觀察使,但是這些都是頭銜,而真正的職位是“知州事”。

就拿揚州觀察使來說,他的職務是“知州”,就相當于中央調了個沒有實權的紀檢組組長去揚州當市長。而杜衍的實際工作就是市人民法院院長。

比起大部分二三甲的進士,要麽在京城部門當辦事員,要麽去給縣長當秘書,他的起點算是非常令人羨慕的了,宋竹拿這事來激勵宋玉延倒也正常。

當然,宋玉延有沒有被激勵到,宋竹不知道,他只知道宋玉延回鄉的頻率那是一點變化都沒有,氣的他直罵宋玉延是塊朽木,不可雕。

可是等宋玉延回鄉領糧食的時候,他又拉着她,問她有沒有問題要問自己。

宋玉延覺得十三叔這個老師挺有師德的,盡職盡責又愛好傳道解惑。既然對方這麽想教導學生,她想了想,道:“不知十三叔能否指點一下筍兒的功課?”

宋竹還以為她想請他幫忙指點她的課業,結果指點一個剛開蒙的小蘿蔔頭算怎麽回事?

倒不是他看不起正在學習蒙學的筍兒,而是他認為自己好歹是一個飽讀詩書的解舉人,去教開蒙的孩童那就是大材小用了,宋玉延沒有認識到他真正的價值。

族長倒沒宋竹想得那麽多,他聽了宋玉延的話,略驚詫:“你将筍兒送去開蒙了?”

宋玉延道:“這大半年來侄孫一直在教筍兒認字,如今他已經認得不少字了,也會背三字經了,所以侄孫正打算讓他去私塾,接受正兒八經的教導。”

宋玉延當初之所以要教倆小蘿蔔頭認字,也是為了避免筍兒長這麽大第一次去學堂,結果卻大字不識一個被同學笑話,所以先給他弄個學前班教育緩沖一下。

她攢了一年多的教育基金,好歹攢夠了供他去念小學的學費。再說了,族裏也是有教育補貼的,這能為她減輕不少負擔。

族長跟宋竹都呆住了,這父子倆都沒想到宋玉延這次“浪子回頭”會回頭得這麽徹底,連過去的芥蒂都能放下,肯讓筍兒去讀書。

族長趕緊讓宋竹跟宋玉延回去考一下筍兒,看看他是否真如宋玉延所說,已經認得字,還會背三字經了。

宋竹跟着宋玉延回到縣裏的宋家小院,在門口便聽見幾道清脆稚嫩的讀書聲,他心頭微微發酸——既是為宋玉延的變化,也是為筍兒的勤奮,更是心疼這三個孩子的生活環境。

他第一次對宋玉延生出愧疚之情。

他是讀書人,自認為讀過不少聖賢書,所以能掌握世間大多數真理,即,他懂得一定比大多數人多。

可是當周氏喪夫被宋堯康觊觎家産時,他只考慮周氏肚子裏生出的是否是男孩,若是男孩,他可以出面幫周氏留下夫婿的家財;若是女孩,周氏保不住家産他自認為自己也無計可施。

當周氏死後,宋堯康提出要撫養宋玉延時,他也沒有反對,畢竟這是世間最常見的處理方式。至于宋堯康是否會善待宋玉延,他沒把握,也認為自己沒有權力幹涉。

當宋玉延誤入歧途時,他也想過勸她回頭是岸,可是從未遇到過宋玉延那等處境的他自然也不會明白,他的勸誡就像是一篇華而不實的文章,說得好聽,卻一點用都沒有。

所以宋玉延能醒悟,他也不認為是族長或者他的勸誡起了作用,他其實完全沒為宋玉延,甚至是這幾個孩子做過什麽,心裏如何不慚愧與愧疚?

____

宋玉延不知道十三叔的心情,即使知道了,她也會勸十三叔不要想太多。

進了門後,宋玉延發現唐小娘子也在,而且從她此時抓着書,盯着筍兒的模樣來看,應該是在監督筍兒背書。

不過筍兒背不出來了,她也沒有批評對方,而是稍加提醒。就連宋竹也看得出,這應該是筍兒主動要求她監督的。

宋竹問宋玉延:“這是誰家的小娘子?”

“唐典事家的妹妹,為人很好,也幫了侄兒不少忙,所以這筍兒、餅兒都很親近她。”

宋竹對唐浩根還是有些印象的,畢竟唐母在世時就是她領着唐浩根到宋家,懇求宋家義學收她的孩子入學的。後來唐浩根因家中生變而退學了,他惋惜過後,對他的記憶也淡了些許。

聽聞是昔日的學生的妹妹,又在幫宋玉延督促弟弟妹妹讀書,而且這活不認識字的可做不來,說明唐小娘子也是識字的。宋竹在這層濾鏡下對唐小娘子的好感度那是蹭蹭蹭地往上漲。

“幾歲了?”宋竹又悄悄地問。

若是年齡合适了,跟他這個侄兒倒是相襯,若他這侄兒心儀對方,他可請他爹替侄兒主持婚事。

宋玉延心中警鈴大作,她這十三叔該不會有什麽奇怪的癖好吧?不然他一個年齡可以當唐枝的爹的大叔,又初次見人家小姑娘,做什麽問人家小姑娘的年齡?

只一瞬,宋玉延的腦海裏就聯想起武則天十四歲被四十歲的李世民糟蹋等知名案例來。因為這時代的人普遍認為跟這麽小的小姑娘發生關系并不是什麽值得譴責的事情,所以她才會這麽警惕。

宋竹見她沒有立刻回答,也沒在意,因為他們的出現被屋裏的人給察覺到了。唐枝放下書從屋裏出來,“宋大郎你可算是回來了。”

她看見了宋玉延身旁的中年男人,雖然不認識他,不過從他的打扮和年齡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宋玉延主動介紹宋竹,唐枝有些疑惑他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這裏,不過這是宋家的事,她是斷然沒有幹涉的想法的。

等宋竹進屋後,宋玉延才主動跟她說十三叔來了後,筍兒進學之事或許有希望了。

唐枝聽了也挺高興的,不過很快又皺起了眉頭,問了宋玉延一句:“那你要供筍兒讀書的話,會不會很辛苦?”

家中無人進學的人家不知讀書所需的開銷,她可是清楚的,這光是筆墨紙硯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更別提還有每月的束脩、買書所用的費用。

雖說宋玉延踏踏實實幹活後,每月賺的錢也是一日比一日多。可唐枝覺得,她的收入還不足以長時間地支撐筍兒讀書,這說明未來她每一日都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太辛苦了。

宋玉延一愣,還是第一次有人問她供筍兒讀書會不會辛苦。她吃吃地笑着摸了摸唐枝的腦袋,道,“這條路注定會很辛苦,但是不能因為辛苦就不往下走了。謝謝小娘子。”

唐枝的腦袋被她的手掌壓了壓,她面上有些不高興,覺得對方這是将她當成了小蘿蔔頭來看待呢!不過宋玉延這話說得入心,她的心裏有些癢癢的,自己說不清這是什麽感覺,只知道別扭得很。

宋玉延瞄了一眼宋竹,見他正在跟兩個小蘿蔔頭說話,便低聲對唐枝道:“你先家去,等我送走了十三叔,我再去尋你。”

唐枝心道:“你都回來了,還尋我作甚?”

不過她有些期待宋玉延來找她的,也就沒反對,先回唐家了。

屋內的宋竹斜了宋玉延一眼,心中越發得意:“小樣兒,果然心儀人家,都如此親密了,還藏着掖着不告訴我,哼,來日方長,等你想找人說媒時,看我還搭不搭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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