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私房錢
宋玉延是不是榆木腦袋,旁人不清楚, 她自己卻是門兒清的。她并非完全不理解宋竹的意思, 只是她自己從未有那方面的想法,所以才沒有往深了去想。
唐枝于她是青梅, 是鄰家小妹, 是好朋友, 是她要善待的人。只不過在她的眼裏唐枝還是一個還未長大的小女孩, 所以她的理智并不會讓她對一個未成年少女産生什麽愛情。
宋玉延沒想太多, 收拾了一下思緒,先回家跟筍兒談好上學的相關事宜。
筍兒見她回來了,便一溜煙跑回屋裏,又抱了一個小罐子出來, 然後像熱戀期中的情侶被迫分手一樣,筍兒狠心将他的“小情人”陶罐交給了宋玉延。
宋玉延見他一副“壯士斷腕”的神情,好笑地接過他的小陶罐。陶罐到手, 卻頗有重量, 她打開一看, 裏面居然還有百來枚銅錢。她一直都知道這小蘿蔔頭在藏私房錢,可沒想到居然能攢下這麽多。
“給我做什麽?”宋玉延笑問。
“束脩。”筍兒言簡意赅。
“行吧!”宋玉延也不跟他客氣, 大大方方地将他的家底搬空。
筍兒看着被還回來的小陶罐, 忽然生出一種“被劫匪洗劫一空”的悲涼之感。不過悲涼過後,他又喜滋滋地回屋裏去收拾他的筆墨紙硯,準備第二天跟宋玉延去見齊如。
宋玉延可不管他此時的內心上演的悲歡離合戲碼,她将錢收好, 然後再揣着鎮紙和臂擱去找唐枝。
唐枝見她帶着笑容過來,便知道筍兒讀書的事情塵埃落定了,她道:“都談妥了?”
“嗯,十三叔确定我是真的打算讓筍兒去啓蒙學的,所以補貼之事,他會回族裏,替我們辦妥的。”
唐枝又向宋玉延了解了一下筍兒要去的私塾事宜,忽而想到餅兒,她問:“餅兒難道沒說想去私塾?”
以她對餅兒那個小蘿蔔頭的了解,凡是她感到好奇的事情,她都想摻一腳的。
“她還以為去私塾是什麽好玩的事情,一聽說是去讀書的,小腦袋就搖成了撥浪鼓。我之前也找一些私塾問過了,不過毫無意外地,他們都不收女娃。”
宋玉延明知這時代的局限性,不過當時她去打聽私塾的時候,還是主動問了一句,對方要麽是直接拒絕,要麽是拿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在說什麽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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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 ,即使對方願意,她也不太敢将一個八歲的小女娃放到一個全是男性的環境裏。所以她想的是自己教育餅兒,餅兒沒有考科舉的需求,所以由她教導也足夠了。
唐枝當然知道不會有私塾肯收女娃的,也知道宋玉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讓餅兒去讀書的,她不過是想知道餅兒會不會鬧得宋玉延頭疼罷了。好在餅兒看起來還是很乖巧的。
宋玉延想起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她把唐浩根所需的那套鎮紙和臂擱給拿出來。鎮紙上刻的是《春竹圖》,臂擱上則是她們花朝節去寫生那日所畫的《大寶山平遠圖》中的一隅,所選取的是雲霧缭繞,萬物複蘇的初春畫面。
唐枝一眼就看出來了,畢竟她雖然不會畫畫,可是宋玉延那日的畫就像刻在了她的心裏一樣,只要再次看見,她總是能認出來的。
“這是……”
“唐典事托我刻的,說明府想跟筆筒配成一套,用來送給新知州的。”
唐枝并不知道這件事,聞言,她才恍然大悟:“我就說兄長之前日日揣着那筆筒去衙門,可是這幾個月忽然就沒瞧見那筆筒了,他還支支吾吾不肯說,原來是被明府要了去!”
宋玉延問:“唐典事沒與小娘子說?”
唐枝搖頭。宋玉延忽然明白為什麽那日唐浩根會是那副猶豫的模樣了,他雖然說了縣令是花錢跟他買的這些文房用具,可實際上以那個愛拍上司馬屁的縣令的為人,她很懷疑是不是唐浩根自掏腰包來滿足縣令的需求的。
畢竟那縣令明知那筆筒是唐浩根所喜愛的物件,他要是想花錢送一套有留青雕刻的文房用具給新知州,大可以叫唐浩根找她再另外雕刻一件。
他沒這麽做,所以可見他會花錢買什麽的都是假的,實際上是他貪了唐浩根的筆筒,還想要更多,唐浩根無法拒絕他,只能自掏腰包了。
而這件事,唐浩根自然不能讓管賬的妹妹知道,所以唐小娘子完全不知道這事。
宋玉延是此時才想明白的,而唐枝則是在她剛才說出這件事時就明白了,畢竟她比外來的宋玉延更加了解縣令的德性與兄長的尴尬處境。
相較于宋玉延的意難平,她更顯得冷靜些,對這樣的事情也習以為常了,所以她準備買下這鎮紙和臂擱,問:“這些物件多少錢?”
宋玉延微微一笑:“不值幾個錢。”
唐枝才不信她的鬼話呢!要是不值錢,那縣令會這麽厚臉皮索取?她斟酌着拿出一個小木盒,裏面裝着幾百文錢,看起來并不輕。
“我也不知道這點錢夠不夠,若是不夠,你下個月再問我要。”
別看她說得這麽豪氣,實際上這是她攢了大半年的私房錢,她想着攢夠一貫錢,她就再去買一畝地,多種些菜。像宋玉延說的,只有擴大經營,才能提高收入。
這樣一來,不管是将來她兄長要娶親,還是給妹妹攢嫁妝,才能不顯得捉襟見肘。
當然,這也不是唐家的全部家底,不過唐家的營收,她也是有規劃的,買竹雕這事屬于額外開支,所以她只能先拿私房錢出來填補空缺。
宋玉延知道自己要是不收錢,這小丫頭肯定得跟她倔,所以往小木盒裏拿出了一陌錢來。
一陌錢,又稱之為“百錢”,也就是一百文錢的單位。不過由于從五代開始,朝廷就缺少銅錢,故而有些錢湊不足數,所以官方默認了用少數的錢來代替一百文錢。
比如,官方通用的七十七文算是百錢,街市通用的是七十五文錢,買菜所用的是七十二文錢算百錢,書畫文字類則是五十六文。
正因為書畫文字類的百錢實在是太缺斤短兩了,所以這些書畫的價格都很貴。
宋玉延的竹雕算是書畫文字類,所以她拿了五十六文,在市場交易上來說,她算是賺了兩百多塊,可實際上她拿這些錢去買菜,卻只能再倒貼二十一文錢。
唐枝也不傻白甜,她又給宋玉延塞了兩陌錢,道:“你別欺負我不知道竹雕的價錢。”
宋玉延笑了笑,沒拒絕。
在現代,她在留青雕刻這一行也是小有名氣的了,雖然一件作品賣出去的價格不如老師們,可就拿筆筒來說,若是在她最高水平發揮情況下,也值一千八左右。
鎮紙和臂擱稍微便宜一點,構圖稍微複雜一些的,如這件“竹留青大寶山平遠圖臂擱”,能賣出一千塊,而簡單構圖簡單的鎮紙則值兩三百塊。
所以她這完全是以白菜價賣給唐小娘子的。
至于唐浩根被縣令欺負這事,宋玉延雖然氣憤,卻不會義憤填膺地要替唐浩根報複縣令。她固然可以在竹雕上動手腳,為唐浩根出氣,可是竹雕是唐浩根拿出來的,縣令很容易遷怒唐浩根。
不過這不代表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她先在心裏拿出小本本給這縣令記上一筆,等日後找到機會了再與他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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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枝将木盒子收回房間後,宋玉延才與她說起另一件事:“對了唐小娘子,我最近回鄉,發現這鄉裏多了許多游蕩的人,你夜晚便不要去菜園子巡視了,白日裏也要多加小心。”
她其實是想讓唐枝、唐浩根等意識到未來可能發生的混亂,從而多加提防,但是她在回鄉的路上看見路上多了很多閑散人員也是事實。
其實早在四月,這定海縣便已經有盜賊出沒的傳聞。這盜賊當然不只是指一般的小賊,而是那種專門殺人越貨的強盜,也就是說,宋玉延在原主裏看見的那場民亂,已經悄然地來臨。
甚至她認為,李耀的出現或許也與這事有關。如果他跟以前一樣,偶爾也能找到像樣的活計,那麽必然沒空大老遠地跑來找她要好處。除非說有不少百姓無以為繼,紛紛湧入城裏找工作,跟李耀競争的人變多了,以至于李耀争不過別人被淘汰了。
唐枝點了點頭,道:“這事兄長也與我說過,還說有些人家夜裏還遭賊了,你也需小心。”
說完,她轉念一想,宋家的圍牆如今高了許多,小賊來光顧唐家都不會去宋家。當初烈嬸給宋家修圍牆,也算是誤打誤撞了。
唐浩根不僅僅是叮囑她,還告訴她,若是這些無業游民繼續變多,那屆時即使他是衙門的典事,可能也會有人大膽地到菜園子偷菜,讓她做好菜園子有大損失的心理準備。
唐枝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菜,錢卻裝入了別人的口袋,她怎麽想都覺得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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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唐浩根從衙門回來,,跟以往“回到家就松一口氣”的自在神情不同,這回他的眉頭都快皺到了一起。唐枝見狀,也不想拿家裏的瑣屑事去煩他了,只将鎮紙和臂擱拿出來,道:
“宋大郎讓我交給你的。”
唐浩根看見這兩件物件,郁悶的神情頓時一掃而空,滿懷期待地拿起來端詳。這一看,他的臉又是一垮。
唐枝疑惑道:“大哥,我覺得宋大郎雕的這兩件物件比那筆筒好許多了,你難道不滿意?”
唐浩根道:“我太滿意了!就是因為知道這兩件物件雕刻的比之前的物件要好,所以我這心裏就越發舍不得送出去——”
他忽然意識到什麽,連忙改口,“咳咳,賣出去。”
唐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哥,既然是送給明府的,為何要遮遮掩掩呢!”
“你知道啦?!”唐浩根心中忐忑,又嘗試辯解,“明府也不是白拿我的,他說會給我錢的。“
唐枝哼了哼:“你上個月的月俸沒拿回來,所以明府所謂的‘給你錢’,實際上是要你拿竹雕去換你的月俸吧!”
胥吏的工資跟官員的工資雖然都是朝廷派發的,不過地方衙門的胥吏的工資卻掌握在長官的手上。若是遇上差勁的長官,胥吏們有可能拿不到工資,為了生存,他們就只能去欺負勒索普通的百姓。
唐浩根自入了衙門以來,很少被克扣月俸,這一次要不是那縣令起了拍馬屁的心思,看中了他的筆筒,也不會生出這麽龌龊的心思來。
唐浩根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說話。家裏掌握經濟大權的是妹妹,他就怕得罪妹妹,自己要到街上打地鋪喝西北風去。
唐枝說了他兩句,但是也沒真的往痛處來罵,畢竟她明白兄長的處境。
這事翻篇後,唐枝才問他,“那大哥今日回到家中也依舊愁眉不展,為的是什麽事?”
唐浩根道:“還能是什麽事,這五六月就是收夏稅的時候了,可那知州去了一趟廣德湖、東錢湖,回來便要各縣召集民夫三百清理淤泥,疏通河道。那廣德湖、東錢湖與我們縣關系不大,而且眼下正值農忙時候,哪裏能召集那麽多人手!”
雖說征召民夫修河渠、疏通河道都是有補貼的,不過也只是負責民夫的一日三餐。而這些活又辛苦和危險,運氣好的都能完好無損地回來,可運氣不好,受什麽傷事小,掉下河裏淹死事大。
可是農閑時去做這些活還算正常,在這種農忙的時候去,無異于要農民的命!
新知州大抵也是知道農忙時候田裏需要人手,若是全部人手都從鄞縣調派,那肯定出亂子,所以他想出了分攤人數的辦法,讓除了定海縣之外的每個縣都召集八十餘人過去。
八十餘人對一個縣來說不多,可是擱誰都不會樂意當這八十餘人中的一個,屆時必然要出一些亂子。
這只是唐浩根煩惱的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一些豪強富戶偷偷地填了廣德湖、東錢湖來做圩田,這位新知州一來就調查了兩湖的面積,然後佯裝不知道那是豪強富戶堆填起來的圩田,只當是“淤泥”,所以才打出疏通河道等名義來“毀田還湖”。
這樣做勢必會得罪那些豪強富戶。唐浩根倒不是站在豪強富戶那一邊的,他也認為新知州的做法很利國利民。然而他在衙門當差多年,也常常接觸這些豪強富戶,自然知道,若是得罪了他們,那新知州日後的工作可能得受不少阻撓。
他希望新知州能用循序漸進的辦法,一步步地解決這些問題,可是他一個縣衙典事,連在新知州面前露臉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給他獻言獻策了。
縣令倒是有機會勸谏新知州,可是唐浩根瞧上司的德性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唐浩根嘆了一口氣,然後抱了家裏的一壇子酒,跑去找宋玉延唠嗑去了。
唐枝将他“送”到宋家,宋玉延看見這兄妹倆,一個抱着酒壇子,一個一副“你知道怎麽做”的神情,尋思着她大概又得喝一晚上的茶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