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寶馬來了
劉綽确實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 會引來多方揣測, 明州的通判也忍不住好奇, 跑來問他。他頓時哭笑不得地拿出那三件留青竹刻,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通判也很無語,不過他見了這三件物件後,總算明白為什麽有人假冒“錄方”送上留青雕,會被劉綽認出來了,擱他也能一眼認出——這三件物件跟尋常的留青雕, 那仿佛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品。
通判不像劉綽那般愛惜羽毛,他心中好奇,便直接去找龐縣令。龐縣令便叫來唐浩根,這般兜兜轉轉,劉綽總算知道了,那個手工藝人只是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郎。
本來他還以為能雕刻出這等作品的, 必定是一個文采斐然,懂書畫, 還有自己對文學藝術的獨特見解的成年人, 可是突然有人告訴他, 這是一個雙親亡故, 平日只靠竹編為生的少年郎所雕刻,他就對這個少年郎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他派人去找宋玉延,不過回來的人只帶回了四件臂擱,并說:“那少年在門外候着,他說, 不妨等官人先看完這四件臂擱,再決定是否要見他。”
劉綽并未因為宋玉延的“不識相”而置氣,反而興致勃勃地看起了這四件臂擱。
第一件臂擱上刻的是一幅圖畫,名為《馮昭泰擒奸摘伏圖》。
旁人都看得一頭霧水,可劉綽作為一個正經進士出身的官員,為了科舉,前後也是讀過不少書的,尤其是通曉典籍,所以很快就琢磨過來這個圖是什麽意思了:
馮昭泰是唐代的刺史,因整頓地方吏治而出名,他每到一州任刺史,必定會懲治那些奸猾的胥吏舞弊之事,以免百姓受到他們的壓迫。
雖然他的目的是為了百姓,不過還是得罪了胥吏,以至于他十次調職中有五次是被手下誣告,而受到了朝廷的貶職。
劉綽眉頭一皺:周朝正是因為目睹了唐朝的胥吏權力過大而舞弊,故而才一再貶低胥吏的地位,所以胥吏舞弊、誣陷刺史這種事在如今來說是比較難出現的。所以這圖或許是不是指胥吏。
他又看了第二件臂擱,這上面是周朝初發生的事情,講的是青州臨淄有個豪強名麻希孟,他是個擁有數百頃田地的大地主,為人十分專橫跋扈,專門找地方官的把柄,然後利用這些把柄來逼迫官府與之合作。
第三、第四件臂擱上刻的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故事。
劉綽即使再愚鈍也看得出這些臂擱上的故事是什麽意思,他覺得若對方不是故意來諷刺他的,那就是來提醒他的。
可是提醒他什麽呢?
這上面又是胥吏,又是地主豪強的,他很快也琢磨過來了,他最近的政令不就是觸犯了那些豪強富戶的利益?
Advertisement
不過他一直都認為自己是朝廷派來的一州之長,自己要對地主豪強下手,遏制他們兼并土地,那些地主又能奈何他什麽呢?
想到這兒,他有些不高興,對這個叫錄方的少年的愛惜之心也淡了淡,所以他就給了一些錢,讓人将那少年打發走了。
____
宋玉延并不意外自己會白跑一趟,這新知州要是容易聽勸,也不會這麽急躁地召集民夫疏浚河道了。她相信這衙門裏肯定有不少地主豪強的耳目,那些人肯定也有勸他,可他仍舊一意孤行。
不過他也是個好父母官,在大事上有自己的想法,或許他有一天會改變注意。
宋玉延回去後沒多久,樓掌櫃便又登門了,他這回進門,笑容可掬:“宋大郎,你這回可是令我好找!”
宋玉延明知故問:“樓掌櫃也不是不知道我住這兒,怎麽會不好找呢?”
樓掌櫃沒看出她是明知故問的,便道:“咳,我說你瞞着你是‘錄方’的事,瞞得可夠深的。”
“樓掌櫃說笑了,錄方是我的表字,我還未加冠,所以這表字基本上不用,又何來瞞着樓掌櫃一說呢?”
樓掌櫃啞然,然而他來的目的可不是真的要怪罪宋玉延,而是州府衙門的那一頓騷操作,讓竹雕行的匠人聽說了之外,也傳到了明州的地主豪強富戶那兒。
雖然這些人橫起來誰也不怕,可是他們也不想一開始就招惹了新知州,所以打着“先與之交好”的算盤,準備也找“錄方”的竹雕贈予新知州。
本來這事跟樓家沒多大關系,畢竟樓家并沒有侵占廣德湖、東錢湖來填湖做圩田,也不在新知州這次整治的範圍之內。不過樓杲之父樓皓就在衙門當錄事,當初找錄方這事跟他也有些關系,他找不到人,只能讓自己的兒子去打聽。
樓杲也打聽了許久,才終于通過龐縣令知道了唐浩根,又從唐浩根那兒知道了宋玉延。
樓杲覺得這名字很耳熟,左思右想之下才想起,這不就是上次拿出精巧的竹編,在吃的行業卷起了一小股新風的人嘛!
于是他又讓樓掌櫃過來了。
不過這回宋玉延并不打算跟任何人合作,聽了樓掌櫃的來意,她道:“樓掌櫃,這竹雕本就只是我閑暇之時雕來玩玩的,我沒打算将之擺在鋪子裏賣,所以要令您白跑一趟了。”
樓掌櫃自然是看出了她說的真心話,而不是在拿喬,他也急了,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這是一個打響名氣,然後大撈一筆的好機會?!
不過任他怎麽說,費了多少口水,宋玉延的态度依舊沒變,樓掌櫃只能轉過頭找她買留青竹刻。
宋玉延說:“之前雕刻的留青都在劉知州的手裏了,我眼下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竹編上,還真的沒有新的留青雕可以拿出手的。”
樓掌櫃連那點小算盤也打錯了,只能遺憾離去。
不過他覺得宋玉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抛出的橄榄枝,很是不給他面子,于是回去後打算又跟風宋玉延,讓底下的匠人也雕刻那樣的留青雕。
然而他也清楚,他找宋玉延買竹雕沒有成功,也就是說,除非他能得到劉知州手裏的留青竹刻,否則底下的匠人根本不可能仿出宋玉延的雕刻水平和風格來。
于是他又去撺唆樓皓,讓樓皓借劉知州的竹雕來琢磨一下。
樓杲知道他的小動作後,很是生氣,把他叫到跟前來罵了一頓:“我們做買賣的,對方不願意賣,你便變着法子想逼迫人家就範,這豈非強買強賣,與劫匪有何不同?而且你知不知道那宋玉延是什麽人?你要真逼得他走投無路,那宋家定然要與我們樓家對上的!”
樓掌櫃有些委屈,心裏也不大服氣:“那不是宋氏的一個旁支嘛……”
樓杲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面的文房用具俱是一顫,連樓掌櫃的身子也抖了一下。
“他固然是宋氏的旁支,昔日也是一個無父無母,無人庇佑的地痞無賴。然而你也不打聽打聽,他浪子回頭之後,有多少人與之往來!不提宋家,便說慈溪縣的典事、明州的讀書人,還有今年進士及第第四名,到揚州為官的杜衍,這哪個是能輕慢的?”
樓杲雖然沒什麽才學,可是他清楚,一個讀書人所擁有的未來是不可估量的,即便沒考出名堂來,可是那支筆杆,能把活人寫死,也能把死人寫活了!
而且樓家想獲得好名聲,怎麽少得了這些文人替他們宣傳?所以得罪了宋玉延,即使宋玉延沒能力跟樓家叫板,可這事對樓家而言也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至于樓掌櫃,畢竟是他們樓家的人,雖然在樓家當掌櫃的時間長了,眼高于頂,但是他也不想輕易地放棄。
樓杲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将樓掌櫃調離了慈溪縣,讓他回到奉化縣,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而他則親自到了宋家一趟,親自去見一見這少年。
_____
入夏後,明州大雨天氣頻發,宋玉延擔心頻繁的臺風天氣會掀了自家的屋頂,于是拿出了一筆錢,先把家裏的屋頂修葺了一遍,又打算在倒塌的西廂房的位置上重新蓋一間屋子。
不過重新蓋一件屋子可得花不少錢,便宜一點的茅草屋,她也擔心經不住臺風的考驗,貴一點的瓦屋,她擔心自己的荷包經不住考驗。
就在她琢磨着是不是該多謀一條出路的時候,樓杲出現在了興賢坊的這條巷子裏。
他是駕着馬車來的,而興賢坊雖然也有不少富人,可是擁有馬車的人家卻寥寥可數,于是他這一高調的登場,立刻招來了鄰居街坊的注目。
一些正在玩竹馬的孩童看見了真馬,對竹馬便不感興趣了,紛紛跑到馬車周圍,看着那匹黑色駿馬,發出了豔羨的呼聲。
“哎筍兒,你看,那可是馬車!”
筍兒與同巷子的十歲左右的孩子一塊兒放學歸來,便看見了停在巷口的馬車,于是那孩子便拉着他,叫道。
筍兒的腳步一頓,也看了一眼那馬車,心中也有些許羨慕,寶馬,那可是男人的浪漫——這話是宋玉延說的,她當時帶他去齊如的私塾報到,然後看見縣學門口那些富二代們的車駕,于是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不管是什麽時代,寶馬都是男人的浪漫呢!當然,也是女人的浪漫。”
雖然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不過不妨礙筍兒将它牢記在心。如今又親眼看見這些鄰居街坊、孩童都投以羨慕的目光,這話的含義,他似乎一瞬間就理解了。
“我們在縣學總是能看見,有什麽奇怪的呢?”筍兒收回目光,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他要回家賺錢,然後長大了買一匹馬,他也要擁有寶馬!
“可是出現在咱們這裏就比較奇怪了。”那孩子說着,便跑上前去湊熱鬧。
馬車的車夫似乎正在打聽什麽,那孩子聽見了熟悉的名字,于是興奮地朝筍兒揮手:“筍兒,他們好像在找你家!”
馬車邊上的簾子掀開了,一個男人伸出一顆腦袋,看向那孩子,問:“你知道宋家在哪裏?”
“筍兒是宋家的,他可以帶你去!”那孩子看見他,也沒有剛才那麽大膽了,反而退縮了一下,才小聲地說出來。
男人點點頭,從馬車上下來,他來到筍兒面前,打量了他一下,問:“你是宋大郎的弟弟吧?”
筍兒警惕地看着他,道:“我是。”
“我找你兄長,不如你給帶一下路?你可以跟我一起上馬車,我們一塊兒進去。”
筍兒一下子便跑遠了:“大哥說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你要找大哥,跟我來便是,我不上你的馬車!”
中年男人,即樓杲看見他這機靈又警惕的模樣,也是一愣,在別的孩子都圍在馬車四周的情況下,只有他依舊站在外圍,而他邀請他上馬車,他也拒絕了,若是換了別的孩子,肯定不會想着什麽“不能跟陌生人離去”。
對此,他對筍兒口中的“大哥”,更加感興趣了,于是讓車夫在外頭等着,他自己則帶着一個仆役跟着筍兒到了宋家。
筍兒跑得飛快,剛跨進家門,便叫道:“大哥,寶馬來了。”
宋玉延:“?”
屋內的白粲也聽得一頭霧水,不過明白宋家這是又要來客人了。
他暗念,當初他跟宋玉延交好果然沒錯,沒見他每次過來尋宋玉延,基本上都能碰到宋玉延別的朋友到訪?!
不過他這回來找宋玉延,其實也還是為了養殖白蠟蟲的事情。
雖說之前他想養殖白蠟蟲,卻因為條件不滿足,所以擱置了該計劃。只是宋玉延也提點過他,除了白蠟樹之外,女貞也适合放養白蠟蟲,相較于白蠟樹,女貞在明州較為多見。
若是他移栽女貞、白蠟樹等做成林園,不僅會增加成本,也會耗費時間,而他們并沒有這麽多時間和金錢可以浪費。所以倒不如物色一片女貞比較多的山林,然後想辦法租下來。
另外還有個問題是,白蠟蟲寄養在樹上在産卵以及幼蟲分泌白蠟之前很難發現,所以他要想找到白蠟蟲養殖也不容易。
于是他這近一年來,都在留意哪片林地生長的女貞或白蠟樹比較多,另外也在家四周的空地裏種了幾棵女貞,每逢他在野外找到了白蠟蟲,就會小心翼翼地将他們帶回到家裏的女貞樹上寄養。
他的家人也發現了他的異常,于是他無奈地告訴了家人,這些白蠟蟲可以賺錢。好不容易穩住了家人,他發現還是會有許多白蠟蟲在分泌蠟質之前就死掉,所以白家的人都不太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了。
宋玉延知道搞養殖業一開始都需要很大的資金投入,而且不會百分百成功的。若是有充足的資金,她倒是可以幫白粲的忙,琢磨一套系統的養殖方法出來,可惜宋、白兩家都是貧困戶。
筍兒回來時,倆人也才聊到一半。
宋玉延問筍兒:“寶馬是誰?”
筍兒自然說不出來,而外頭樓杲的仆役便上前來說明了來意。白粲聽過樓杲的名聲,也知道他找宋玉延恐怕是有要事,相較之下,他的事就不足挂齒了,便提出告辭。
宋玉延道:“凡事也講個先來後到,我先招待的你,怎能因為他來了就讓你離去?”
白粲道:“那可是樓家二郎君,我擔心你怠慢了他,為自己惹來麻煩。”
“如果他是傲慢之人,那我早便得罪他了。你先小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白粲這才忐忑地坐着,等到樓杲進了院子的門,他看見樓杲身上的衣衫皆是說得出名號的錦緞莊的料子,心中感慨,白家也不知道要奮鬥幾輩才能有如此財富。
樓杲進門後左右打量了一下,覺得這屋子實在是簡陋得很,比起樓家的樓閣臺榭當然是不能入眼的,可他心中并無因此而看輕宋玉延的傲慢之情。
宋玉延與他說明了家中有客人,所以需要他稍等片刻,他也大度地表示了諒解。當看見宋玉延所說的客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時,他微微詫異,忽然想起他妻子朱氏常跟孩子說的典故,什麽“孟嘗君招攬各諸侯國賓客,都不分貴賤,一律以禮相待”,又有孔聖人收弟子,奉行“有教無類”……
雖然他沒能說出半點有水平的話,不過只一個想法——宋玉延品行很好。
想到這兒,他也不禁好奇,以前當地痞無賴時,她的品行可謂是低劣,是讀書人的恥辱。然而為什麽突然之間能有這麽大的轉變?
就在他發散思維、遐想連篇的時候,一些談話聲鑽入了他的耳中,他只聽得什麽“白蠟蟲”“白蠟樹”,便瞬間回過神來,全神貫注地“偷聽”了起來。
宋玉延悄悄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終于對此事産生了興趣,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投資人找到了。
系統:“你之前還跟唐小娘子說自己沒經商頭腦,敢情你天生就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