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魅力

劉綽擱置召集民夫疏浚兩湖的事情, 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那日宋玉延的竹雕所說的故事讓他心中不悅, 所以沒有見宋玉延, 可是那些竹雕上雕刻的故事到底還是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雖然能琢磨出這其中的用意,可是又擔心自己猜錯了。而且事後他也有些後悔那日自己居然這麽剛愎自用,沒有聽見對方的解釋就将人趕走了。

想了幾日也沒個結果,偏偏他的妻子外出到廟裏上香時,又聽見百姓因為在農忙時期征召民夫而發出的怨言,回來告訴了他。

他道:“百姓目不識丁, 不知道我這是為了他們好,以後他們便會感激我了。”

他的妻子翻白眼:“你在這兒最多待三年,等百姓知道你的好的時候,你也不在這兒了。況且人人都說楊廣修運河弊在當時,功在千秋,可楊廣是個什麽下場, 難道官人也想學楊廣?”

劉綽被嗆住了,不過他确實無法反駁, 與此同時他的心裏就積攢下了更多問題, 他不清楚明州的情況是否也如妻子所說。

終于, 他趁一日休務, 換下官服,穿上短褐,打扮得跟一個普通百姓一樣走出了衙門,并且讓人去邀請宋玉延到大寶山踏青。

之所以選在這兒,是因為竹雕上的畫, 劉綽認為那畫只刻了一部分,理應還有別的景致,他想欣賞一下全畫。

宋玉延帶着畫來了,見了他也不像尋常百姓見了官那樣緊張和害怕。當然,她該有的禮儀還是很周全的,沒讓劉綽感受到半分不敬。

劉綽沒有提那日的事情,而是将宋玉延當成一個單純的“藝人”來看待,與之交談的過程中,他起了考驗宋玉延文化功課的心思。

宋玉延:“……”

她對系統說:“竹雕這條路太艱難了,我還以為看見了我爺爺和老師,抓我的文化課都抓到古代來了。”

雖然在心裏跟系統調侃劉綽的做法,不過她還是認真地回答了劉綽的問題,答得上的就詳細說,答不上的也不裝懂,而是虛心求教。

對此,劉綽還是較為滿意的。雖然宋玉延看的書不多,可是她所學的《論語》和《爾雅》都能背出來了,日夜鑽研下,也有了自己的見解。若是再學習一下別的經典,去考個學究也是沒問題的。

只是學究畢竟是諸科,不是進士科,而進士科出身的他還是有些看不起諸科出身的人的。不過他沒有想太多,因為宋玉延在書畫方面的才藝又迅速地将他心裏的評價給拉高了一些。

倆人交流了一下書畫,劉綽才切入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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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要問罪宋玉延的意思,畢竟經過交流,他也明白了宋玉延的用意——她是不希望他在此踢到了鐵板卻仍舊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這時,宋玉延才道:“其實小的并不通曉典籍,故而這些留青竹刻上的畫,雖然是我所雕刻的,可是這說故事的,卻另有其人。而今日,他恰巧也在此。”

劉綽越發感到好奇了,讓宋玉延把那人叫來。

唐浩根便在忐忑中來到了劉綽的面前,他跟宋玉延不一樣,畢竟他接觸過的最高級的官員就是縣令,面對一州之長的知州,他心頭還是有些緊張的。

雖然心裏緊張,可他到底還是把話捋順了,而且結合明州的情況,分析了劉綽的政令之利弊。

劉綽聽了他的話,臉上的神情沒什麽變化,倆人也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所以在唐浩根說完,劉綽陷入了沉默的時候,唐浩根心裏倍覺煎熬,連宋玉延也忍不住在心裏打起鼓來。

劉綽最終只笑了笑,然後道:“我知道了。”

宋玉延與唐浩根相視一眼,心頭都有一顆大石落下。不管劉綽聽沒聽進去,他們都已經盡力了。

劉綽回去後并沒有立刻行動,而是又到鄉裏去打聽了更多的消息,讓自己更加了解明州的情況後,才嘆了一口氣,很是遺憾地将計劃擱置。

為了不讓大家懷疑他為什麽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只能對外說是因為天氣不好,在這種臺風頻發的天氣裏,官府的重心都應該放在農事和民事上。

也不管相信這套說辭的人有多少,反正不管是百姓,還是那些地主豪強,都松了一口氣。前者沒多想,後者倒是忍不住嘀咕起來:“是不是我們的示好奏效了?可是我們這些日子也沒找到那什麽錄方的竹雕送過去呀?”

沒錯,當初之所以錄方的名聲大噪,也少不得這些地主豪強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他們都想投其所好,找劉綽喜歡的物件來拉攏他。可是他們要說文化,沒高到能跟劉綽切磋的地步;要說送禮,創意也不足,除了金銀珠寶這些俗物外,就只有香車美人了。可偏偏劉綽有文人的清高,最不喜這些俗物,所以他們只能随大流,一窩蜂地去打聽“錄方”。

雖然他們後來還是打聽到了“錄方”就是宋玉延,可是宋玉延手上一件竹雕作品都沒有。

就在他們要威逼利誘宋玉延給他們迅速雕刻出留青竹刻的時候,衙門就傳出了劉綽取消了關于疏浚兩湖的相關政令。

于是乎,門庭若市了好些日子的宋家又一下子“門可羅雀”起來。

唐枝還擔心宋玉延受不了這樣的落差,想來安慰一下她,結果到了門口,就聽見宋玉延松了一口氣:“總算能清淨些日子了,這些人再來,我這竹編的活計可就落下了!”

唐枝:“……”

她總算明白筍兒對竹編的執着哪兒來的了,都是跟這人學的!

筍兒也很高興,若不是宋家沒炮竹,他恐怕都要拿出來放了:“這些人天天來,為了表現親近,還企圖拿饴糖收買我,我是那麽容易收買的人嗎?!”

宋玉延:“你先把人家送的饴糖吐出來,再說這話。”

唐枝在門外看見姐弟三人的相處,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便集中到了那位身形清瘦的身影上,這心忽然間,又急速地跳動了起來。

這一次,她終于明白之前那股別扭的心情,到底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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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姐姐。”

随着餅兒的一聲呼叫,宋玉延也發現了立在門口的身影,她起身迎了出去:“唐小娘子,你來得正好。”

唐枝收斂心神,略微期待地看着她:“你又做出了什麽新奇的玩意兒?”

宋玉延仿佛在這一瞬間看見了一個滿心期待着拿禮物的小蘿蔔頭,可是她這回還真的沒琢磨出什麽小巧雅趣的物件。為了不讓這小丫頭失望,她摸了摸衣兜,拿出一個錢袋子,遞給了小丫頭。

唐枝接過錢袋子,疑惑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釋。

“我想雇小娘子以及小娘子的牛車,這是工錢。”

唐枝:“……”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等怒氣值積攢到了一定程度,她才翻了一個十分強勁有力的白眼。

宋玉延:“……”

唐小娘子很久沒對她翻白眼了,她居然還有些懷念。

唐枝看了唐家的院子裏的竹子,疑惑道:“你這竹子不是還有很多嗎,要做什麽去?”

“去找女貞跟白蠟樹。”

宋玉延與樓杲、白粲合作養殖白蠟蟲的事情,唐枝與唐浩根是知情的,兄妹倆都覺得這或許是一次宋玉延可以發家致富的機會,于是在契約上也幫着出了不少主意。

不過按照計劃,出錢又出人的是樓杲才對,只是眼下種植白蠟樹與女貞的林子都還未找到,宋玉延又是個認真的人,她既然決定将這項事業發展下去,那就不會當甩手掌櫃。

唐枝道:“樓家沒派人去找?”

“派了人,不過這事我也要上心,畢竟白蠟蟲這種蟲子比較嬌貴,寄養跟産蠟對樹種的要求都不一樣。”

唐枝還沒聽過白蠟蟲的養殖經,這會兒好奇了起來:“怎麽,白蠟蟲對不同的樹還有不同的要求?”

“嗯,雖然女貞、小葉女貞、白蠟樹等都是白蠟蟲寄生的樹,不過白蠟蟲一般喜歡在女貞樹上寄生,可是在白蠟樹上分泌蠟質卻比在女貞樹上分泌的蠟質要多許多。”

這些都是後世之人養殖白蠟蟲得出來的經驗,而這會兒哪裏有人會琢磨這麽多,他們只知道女貞或者白蠟樹是白蠟蟲會寄生的樹就行了。不過因為南方的白蠟樹很少,以至于很多地方的人壓根就不知道白蠟蟲可以養殖。

所以宋玉延想的是,找女貞來挂蟲,等到了五六月份雌蟲産卵時,再将之移到白蠟樹上。至于蟲種,宋玉延則讓樓杲直接派人去兩淮地區買,只要第一批白蠟蟲養起來了,那就不用再去別的地方買蟲種了。

唐枝聽宋玉延念了一會兒養殖經,又問道:“你怎麽就一股腦地告訴了我?難道對着白五郎跟樓家郎君,也是這麽傻?”

被一個小丫頭說“傻”,宋玉延不服氣了:“小娘子跟他們可不一樣。”

唐枝心撲通、撲通地跳:“哪兒不一樣?”

宋玉延想了想:“性別不一樣。”

唐枝:“……”

這是搞性別歧視?

宋玉延見她氣鼓鼓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我這是逗你的,小丫頭。我之所以告訴小娘子,那是因為我相信,即使小娘子知道了如何養殖白蠟蟲,卻不會動歪念。”

她對白粲與樓杲的信任是建立在契約的基礎上的,可是對唐枝的信任卻是純粹的認同她的人品——雖然這種信任毫無依據可言,可誰讓唐枝就有這種讓她信賴的魅力呢!

而且她其實也想讓唐枝掌握這門養殖技術,不管将來這小丫頭會不會搶她的飯碗,能讓唐家也多一門技藝,算是她替原主對唐家一直以來的幫助的報答吧!

唐枝不知她所想,不過心裏卻因為她的話而熨帖了不少,便欣然接下了錢袋,駕着牛車,跟她去慈溪縣四周考察。

宋玉延對這事很上心,但是一點也不着急,唐枝每次跟她出來都像在游山玩水,她問:“你最近頻繁地出來,家裏的活計落下了怎麽辦?”

宋玉延道:“最近我賣了一些竹雕,抵上了我賣竹編兩個月的收入,所以這一個月放緩一些也沒問題。”

她之前給樓杲送了一件詩筒,結果樓杲又跑來厚着臉皮為他父親樓皓也求了一件竹雕。宋玉延有空,就随手給雕刻了一件筆筒。

樓杲也不白要她的,直接豪氣地給了八陌錢,大約有四百五十多文。

而樓杲之舉就像是開啓了什麽buff似的,原本好不容易清淨下來的宋家,因為接二連三地有人慕名來求竹雕,又熱鬧了起來。

而求竹雕的人中,首當其沖的是縣學的富二代們,雖然他們中好學的人不多,可是平日也會聚在一起嘀咕時事。

他們一開始聽說“錄方”的竹雕,并沒有放在心上,畢竟他們的藏品很多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玉雕,竹雕這種不值錢的物件,在他們的眼裏也同樣不值錢。

直到有位富二代拿出了一把紙扇,上面是一幅意境深遠的山水圖。而令人矚目的是扇骨上也被下足了功夫,雕刻的畫面跟紙上的山水圖是連貫的,別人一看就知道這扇骨與紙上的畫是一體的,構思十分巧妙。

這紙扇上的畫,恰巧是錄方所畫,而扇骨的雅趣又精致的留青也是錄方所雕刻的。

他說:“這是我重金求來的。”

說起這事,還得說回這位富二代的家裏,他們家跟樓家是有往來的,他的老父親跟樓皓也是朋友。

有一天樓皓邀請老朋友們相聚,他的老父親也過去了,結果氣呼呼地回來,說他被樓皓炫耀了一臉,這心裏不舒坦。

富二代尋思着自家也不比樓家窮,他的老父親什麽金銀財寶、奇珍異獸沒見過,居然還能被炫耀到?

他的老父親還在那兒憤憤不平地叫道:“樓皓有的,我怎麽能沒有呢?!”

于是富二代便看着老父親派人去買錄方的竹雕,結果回來的人說那個真名為宋玉延的“藝人”拒絕了他。

富二代還以為老父親會惱羞成怒,怎料老父親早有預料:“樓皓那家夥與我說,那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知州同款,可見那錄方的脾氣之大,所以咱們不能來硬的,得來軟的!”

老父親看見在自己面前晃悠的富二代,心生一計,立馬指揮他去宋家:“我聽說樓杲是因為孝心才打動錄方的,所以你也去盡盡孝,給我演好了,為父送你一件禮物。”

老父親開了口,富二代哪能拒絕,于是只能到宋家去演孝子。

不管宋玉延信沒信他演的戲,她最終都答應了幫忙雕刻一件留青。

富二代又道:“最好是與衆不同些的。”這樣子他的老父親才有面子不是?

宋玉延便給他畫了幅山水畫,又制作了一把紙扇,因為工序多,又涉及到她的畫,所以價格略貴。

富二代買起來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的:越貴越好,只有貴,才能讓老父親壓樓皓一頭不是?

不過這紙扇到了老父親的手裏沒幾天,就被他厚着臉皮拿來炫耀了。而他這些同窗們,還真的被炫耀得動了攀比的心思。

……

宋玉延又道:“撇去這事不說,我也沒打算每個月都花這麽多時間在考察上,因為若是再耽擱久一些,就得錯過蠟園的最佳營造時機了。”

唐枝見宋玉延心中有章程,便沒有再多言。

倆人尋尋覓覓大半個月,又有樓家和白粲在其中發揮着各自的作用,終于在縣南十五裏三過山附近找到了一座低矮的山林,那兒長了不少女貞樹,而且靠近水源、土壤也适合移植白蠟樹,是少數沒有被開荒為農田的林地。

當然,最重要的一個因素是,那邊有不少白蠟蟲出沒。有白蠟蟲寄生,說明那片區域适合白蠟蟲生存。

而且正是因為很多人不識白蠟蟲,導致他們以為這片林子蟲害嚴重,所以才沒有被開發來做果園。

又經過一個多月的探索讨論,他們最終才定下了這裏。

樓杲風風火火地就去辦了圈下這片林地的手續,而去兩淮的人也回了消息,說那邊确實有人在養殖白蠟蟲。

至于如何用最低廉的價格買白蠟蟲,宋玉延跟白粲就不怎麽關心了,這事還得交給專業的樓家來辦,他們只負責蠟園的營造。

不過在選蟲種這事上,宋玉延犯了難。她說的“優秀蟲種”和“應該淘汰的蟲種”白粲雖然聽得懂,但是不會辨別,而她偏偏惡心蟲子,壓根不願意靠太近。

暫時被雇傭來當司機的唐枝琢磨過來了:“你該不會是怕蟲子吧?”

宋玉延很坦誠:“這很奇怪嗎?”

唐枝:“……”

認識這人這麽多年,第一次知道原來她還有怕的東西。

唐枝覺得,這人身上終于又多了一絲煙火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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