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悸動
宋玉延怕蟲子的難題一日未克服, 這蠟園營造的進度就得放慢許多, 唐枝便對宋玉延道:“你教我如何分辨哪些蟲種可以留下, 我幫一幫你。”
宋玉延自然是答應了:“我也不要你白替我幹活,我給你工錢。”
唐枝伸出手:“拿來。”
宋玉延:“……”
她摸了摸身上,連最後一枚銅錢都掏出來了,她厚着臉皮道:“身上就這麽多,剩餘的下次再給?”
唐枝也沒真的打算要她這麽快就拿錢出來,再說了, 她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宋玉延給工錢。
想到這兒,唐枝暗罵自己:“我做什麽趕着過去給人白幹活,這不是作踐自己嘛!”
可是想到身邊站着細心地教她如何辨別蟲種的宋玉延,她的心又亂了起來,自己的行為毫無邏輯,她想也想不明白, 幹脆就讓這種心情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宋玉延硬着頭皮教會了唐枝選蟲種,随後唐枝自己琢磨了一陣子, 等她上手之後, 才教樓家挑選來養護蠟園的夥計。
看見唐枝這麽賣力, 宋玉延也不閑着, 她跑去跟樓杲說:“你看,唐小娘子是不是很有天賦。這麽有教育天賦的人才,我們就該把她培養成‘挑選蟲種培訓師’,這個培訓師可多講究了……日後蠟園每進來一批員工,培訓師就能對其進行專業的培訓, 方便員工快速上手,提高我們的效率。”
樓杲聽了半天,總算是理解了“培訓師”跟“員工”的關系,他覺得“培訓師”這個職業還是挺新穎的。
要知道古往今來一門技藝都是掌控在工匠的手裏,并不願意外傳的,所以要想學技藝,首先得拜師,或者當學徒,然後在師父的手底下吃幾年甚至十幾年苦,才能出師自立門戶。
因為在沒有專利和版權的時代,工匠都很注重保護自己的技藝、秘方等,所以一旦某個手裏握着技藝、秘方的工匠死了,這門技藝就算是失傳了。
若是有了培訓師的存在,那麽就能從“一對一”的傳授模式,轉變為“一對多”傳授模式,節省時間的同時,也提高了效率。缺點大概是這門技藝容易傳播出去,不再具有獨享性。
想到這兒,樓杲道:“可是我覺得一般的匠人都不會樂意将自己的獨門秘技傳給外人的。”
宋玉延道:“樓二郎君這是還沒弄清楚培訓師跟匠人的區別。培訓師不必是掌握獨門秘技的人,他只需懂一個淺顯,可是百姓都不懂的知識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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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挑選蟲種,這種并非什麽獨門秘技,可是大家卻并不懂如何挑選蟲種,難不成為了不使這門技藝外傳,就非得要蠟園的夥計先拜師?這并不實際。”
“若是有了培訓師,培訓師可以根據每個夥計的分工不同,進行不同的教學。如,教一批夥計如何挑選蟲種,教另一批夥計如何養護樹苗,再教另一批夥計如何挂蟲、育蟲,最後還能教剩餘的夥計收蠟采種。”
“這麽做還有一個好處是,園子裏的夥計所學的知識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說,他們之間沒有高低之分,大家地位一樣,幹起活來才不會受氣。”
傳統模式基本上是“師父帶徒弟”,往往徒弟要看師父的臉色行事,師父動辄罵徒弟,徒弟可不受氣?若是蠟園的夥計都是平等的,那麽一旦采用獎懲制度時,這其中就少了許多可操作的空間,努力幹活,讓掌事的看見他們的付出,才是唯一的晉升途徑。
樓杲聽完,這才贊同道:“這主意不錯,一個人就代替了好幾個師父,而且只有需要培訓的時候才給一次工錢,可太省錢了。”
于是沒過多久,唐枝就被聘為了蠟園的培訓師,專門給蠟園新進的夥計培訓如何養殖白蠟蟲。
唐枝本想拒絕,因為她會的這些養殖經都是聽宋玉延唠叨來的,若論經驗豐富,她不如宋玉延。然而樓杲開出了“培訓半日一百文”的高報酬來,看在那豐厚的報酬的份上,她很沒骨氣地答應了下來。
宋玉延道:“本來全職的培訓師的培訓收費可以更高的,不過念及唐家還有菜園子要打理,你也只能抽出半天時間,所以這費用就減半了。”
唐枝反應過來了:“你該不會是不想給我工錢,所以才琢磨出這個‘培訓師’,然後好讓樓二郎君給我發工錢吧?”
宋玉延心虛了一下,只是她能承認嗎?自然不能!于是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為了蠟園,賬目自然得公中出。”
唐枝越發覺得宋玉延這是空手套白狼,不過想想她都明白這個道理,樓杲如何想不明白?可樓杲依舊接納了宋玉延的建議,這說明擺在他面前的是更大的利益,大到足以讓他忽略了這點小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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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被命名為“三過山蠟園”的園林就在宋玉延和白粲的細心打理下慢慢挺過了初期的難關,而白蠟蟲的養殖也漸漸上了正軌。
接下來的這一年,宋玉延注定會比往常更加忙碌,她除了要打理蠟園,竹編的活計也沒有落下,畢竟蠟園還未盈利之前,她是沒什麽收入的。
林永明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還編什麽竹編,你只要拿出一件竹雕,可就頂上你之前半個月的收益了。”
林永明身為中間商,不管宋玉延選擇草編、竹編,還是竹雕,其實對他來說都只有利而沒有弊,所以見到宋玉延的竹雕比較受歡迎,他自然是勸宋玉延把心思花在竹雕上的。
宋玉延道:“林叔,不是我不答應你,而是這竹編,我一日能編六個,好歹也算是一小筆收入,可竹雕呢,我即使一整日裏什麽也不幹,只雕刻留青,也得雕刻好幾日,若是刻錯了一處就算是失敗了,還得重來。想以此盈利,不切實際嘛!”
林永明想勸她不必這麽精益求精,然而他又太清楚她的為人了,要讓她以次充好,她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
不過仔細一想,正是因為宋玉延每日只花那麽一兩個時辰在竹雕上,以至于她流傳出來的作品很少,所以大家才會好奇到底什麽樣的竹雕值得別人争相追捧。一傳十,十傳百,慢慢地,宋玉延的名氣才會越來越大。
若是宋玉延的作品傳的滿街都是,那就越來越不值錢。
林永明想通後也不浪費口舌了,不過他又想到了一個既能賺錢,又能讓宋玉延的手工制品更加出名的辦法:“我能讓你的竹編也賣出高價格,若是你信得過林叔,就盡管放心地将這事交給我。”
他的計劃是讓宋玉延雕刻出一些竹雕交給他,然後由他來兜售,只要買夠那麽多錢的竹編,就能再花一點錢買一件竹雕。
宋玉延尋思這不就是後世常見的捆綁消費嘛!雖然能賺錢,不過對名聲不太友好,大家肯定會認為她為了賺錢,不擇手段。
林永明明白她的顧慮,便道:“這事由我出面辦,明面上跟你沾不到半分。”
大家只會認為是林永明這個中間商趁機牟利,而不會認為是宋玉延在營銷。林永明都“犧牲”到這個份上了,宋玉延哪裏還有不同意的道理的。
比起獲得好名聲,讓宋家奔小康才是她首要的任務。
見宋玉延答應了,林永明便先将她的竹編給囤積起來,等她雕好了幾件臂擱後,他才讓人去造勢,說他的手裏收集了不少錄方的留青竹刻,這可是“知州同款,文人标配”,去參加雅集,手裏頭沒件拿得出手的留青竹刻,那丢臉的都是自己。
本來想從宋玉延的手裏買竹雕而不成的富二代們,自然就把目光放到了林永明那兒。聽了林永明的規則,他們确實罵了林永明一聲:“奸商!”
然而他們自家的財富積累也都是從經商開始的,大庭廣衆之下罵出來不就等于把自家也給罵進去了嘛!所以他們只能在心裏罵。
不過“買滿三百文同樣出自錄方之手的竹編,就能花兩百文再得一件留青竹刻”的捆綁消費模式還真的難不住這些富二代們,在他們的眼裏就等于是花了五百文買一件錄方的留青竹刻,五百文,一點也不貴好吧!
至于那些比普通價格高了幾倍的竹編,精致小巧的他們就留下自己用了,竹筐之類的,他們可以拿回去發給家裏的佃農,也算是一舉三得了。
林永明的消息一放出來就跑去找林永明的趙赜是第一個拿到了臂擱的,雖然他沒什麽欣賞水平,不過正如林永明所說,這可是“知州同款,文人标配”,他拿回縣學,準能炫耀一波。
然而他還沒得意太久,就忽然發現,他這件臂擱,單獨看是一幅畫,若是跟別的臂擱放在一起看,那又是另一幅更加完整的畫,也就是說,這幾件臂擱是一套的。
雖說他手上的臂擱已經是一件獨立的作品了,可是他有一種自己還未完全擁有這幅畫的不安感。眼見還有人要買臂擱,他擔心自己湊不齊這套臂擱了,于是咬咬牙,又花了不少錢,總算是湊齊了四件一套的臂擱。
他小心翼翼地将四件臂擱合在一起,看見這留青上完整的畫面,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坦,仿佛困擾他多時的強迫症頑疾終于得到了根治。
為此他還特意開了一次雅集,将那群同窗找來一同欣賞。
其實他花大價錢買來這套臂擱也不全是為了炫耀,因為錄方的留青竹刻在藝術上的創造,足以讓具有欣賞能力的讀書人産生點評和探讨的興致。
本來雅集的目的就是為了互相切磋學問,所以即使是一件臂擱,也有人能圍繞臂擱和留青竹刻做出一篇文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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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永明可不管趙赜買了竹雕後拿回去做什麽,他只知道自己賺了個盆滿缽滿,當然,連帶着宋玉延,也賺了一筆。因為林永明那波操作,将宋玉延的竹編的價格也擡高了,即使單獨賣竹編,也小賺了一把。
雖然還有人催林永明多收集些錄方的留青竹刻,不過林永明故意吊着他們,道:“這豈是容易收集的?我都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收集到這些的呢!”
他比較可惜的是宋玉延說筆筒等物件比較耗時間,以她目前每日所能花在這上面的時間來看,構圖簡單的最快半個月才能出一件。
宋玉延都已經重新提起刻刀一年半載了,也已經習慣了現有的生産水平下的雕刻工具,只是雕刻對她來說,也只能當做興趣,而不能作為謀生的工具。
不提效益的問題,便說她為了防止刻刀變鈍,需要時常磨刀,所以手指常常磨出泡來。若是将它變成工作,她這手指怕是還得再多受些磋磨。
宋玉延并非不能吃苦,而是她明白凡事都得把握一個度,若是在某事上将自己逼得太緊,終有一日會産生厭倦的情緒的。所以她在教導唐葉竹雕時,也不建議她将竹雕當成了全部。
唐葉目前的學習進度已經從繪畫到開始磨刀的部分了,這并非說她的繪畫水平達到了宋玉延的要求,而是她的課業變繁重了,不僅要學習繪畫,還要練習磨刀。
對此,她也沒有什麽怨言,她反而回去跟自家姐姐提起宋玉延的手指生泡的事情:
“宋大郎的那套锉刀還是一年多以前的,用了這麽久,都是鈍了、生鏽了就重新打磨,都比當初要短一截了。”
唐枝腦海中浮現出宋玉延的手指長泡流血的畫面,有些心疼起對方來。
她問妹妹:“她怎麽不買新的锉刀?她也不差這麽點錢了吧?”
唐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她哪裏會有這個意識。”
唐枝一噎,沒想到有朝一日,她還能從她妹妹的口裏聽見吐槽宋玉延的話。不過,妹妹跟宋玉延也相處久了,了解了那人的為人不說,性子也會受些影響。
想到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人對宋玉延這麽了解,她這心裏便有些不舒坦。然而這個人是她的妹妹,而且妹妹在宋玉延的身邊學習竹雕,所以不可能不跟宋玉延長時間接觸,她為了這事而跟自己的妹妹吃醋,便有些莫名其妙了。
為了不讓自己瞎想,她從妹妹那兒了解了一下宋玉延教授的竹雕知識,弄清楚宋玉延平日多用的刀具後,得了空便去鐵匠鋪轉悠,打算弄一些新的刀具回來給宋玉延。
只是她發現,刀具易得,可跟宋玉延之前用的似乎也沒多大區別,宋玉延用起來可能還是會長水泡。
她琢磨了些日子,突然想到,平日裏她用的鋤頭的柄是木頭做的,很多利器也會用到竹木來做柄,那為何锉刀不能加柄呢?宋玉延的那套刀具是用布包着手捏的部分的,而布的作用肯定不比竹木。
她便去找鐵匠,希望鐵匠能打出她所描述的那種刻刀。
鐵匠道:“你這太費事了,價格得貴一些。”
唐枝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咬牙應下了。
不過鐵匠最終沒能多要唐枝的錢,因為剛好烈嬸經過,看見她很眼熟,道:“哎,你是不是……山藥鄰居,唐家的丫頭?”
唐枝見過烈嬸幾次,不過她完全不怵烈嬸,故而禮貌地跟她打了招呼。
烈嬸問她在這兒做什麽時,那鐵匠剛好給她拿出那套制成的刻刀。烈嬸送過一套給宋玉延,所以一眼就看出這是用來雕刻東西的,不過她好像不記得唐家的丫頭也雕刻這些。
唐枝掩飾地道:“我家妹妹正在跟宋大郎學習竹雕,所以我買回去給她用的。”
雖然按照宋玉延的說法,唐葉還得一年才能拿刀,不過不妨礙她拿妹妹來當擋箭牌。
烈嬸“哦”了一聲,道:“那你還挺貼心的,知道叫王鐵匠将刀柄用木頭包起來。”
被點名的王鐵匠:“……”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很快,他的預感成真,因為烈嬸一出現,他就知道,他又要在砍價的路上被烈嬸砍得體無完膚了。
唐枝用優惠的價格拿到了這套刀具,衷心地答謝了烈嬸,這才高興地離去。
烈嬸回到鋪子裏跟宋冰說起這事,宋冰有些摸不着頭腦:“她妹妹跟山藥學竹雕也值得說道?”
烈嬸兇惡地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缺心眼,我是在說唐家小蘿蔔頭跟山藥學竹雕的事情嗎?我是在說唐枝那丫頭跟山藥的事情!”
宋冰震驚了:“什麽?山藥跟唐家丫頭?!”
烈嬸得意地哼了哼:“雖然那丫頭說是給妹妹挑選的刀具,可是我一眼就看穿了她在說謊!而且我可是聽說,山藥那孩子跟唐家走得很近,這倆也常常駕牛車出去,一起回來。”
宋冰顧不得震驚了,忙拍妻子的馬屁:“娘子火眼金睛。”
烈嬸又嘀咕:“唐家那丫頭倒是不錯的,心地善良,又鎮得住山藥。只可惜,山藥這孩子太不講究了。”
宋冰點頭:“可不是!上回十三與我說,他本打算給這孩子說親,結果他愣是将十三想成了那種觊觎小娘子美色的下流坯子。可把十三氣壞了,後來他給十三送了一件竹雕,十三這才消氣的。”
烈嬸道:“他活該!都多少歲的人了,做事也不講究,平白無故問人小娘子的年紀,這擱誰不多想一些?更別提山藥在乎唐家丫頭,自然要多想。”
宋冰不敢再提宋竹,否則準被烈嬸罵一頓。雖然他也有操心宋玉延的終身大事的心思,不過烈嬸說得對,這種事還是得辦的妥當些——問人家家世、年齡等,要麽由婦人來問,要麽由媒人來問,才算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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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管宋冰跟烈嬸在背後如何操心宋玉延跟唐枝的終身大事,這倆人都按部就班地過着她們的日子。
唐枝收着那套刻刀好些日子了,才終于找了一個好借口給宋玉延送去。
宋家的門敞開着,她在門外看見宋玉延在烈日下專注地磨着刻刀,汗水順着她的額頭往下淌,雖然宋家的日子比起一年多以前好了許多,可她的臉上卻依舊沒幾兩肉。
唐枝的心一陣悸動,不由得挪開視線。
只是她的目光落在宋玉延手上的刀具時,有了一瞬的停滞。
“小娘子?”宋玉延發現了她的存在,喚了一聲。
唐枝問:“你這套刻刀看起來很新呀,剛得到的嗎?”
宋玉延笑道:“樓二郎君送的,他說我舊的刀具太鈍了,影響我發揮,所以送了我一套新的,而且多了幾種刻刀……”
她介紹完這套新的刻刀,忽然想起了什麽,問,“小娘子今日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包着刻刀的布袋被唐枝往身後藏了藏,她微微一笑:“沒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