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驚豔全場
盛夏時期的東錢湖湖面平靜無波清澈如鏡, 周圍的林子裏傳來陣陣蟬鳴, 無不訴說着夏日的炎熱。而東錢湖南邊的竹洲處,本是最為靜僻幽深的地方, 此時卻像個菜市場般, 熙熙攘攘。
宋玉延想象中自己要逛的是博物館,實際上她跟唐枝來到竹洲後發現更像是在逛玉石市場。
錦照堂外,搭起來臨時店鋪處擺着不少玉石古玩, 周圍還有一些兜售文房四寶以及食物飲料的攤子, 不少身着光鮮亮麗的富庶之人從錦照堂裏出來後, 便直奔賣玉石古玩的小鋪。
唐枝道:“擺賣玉石古玩我倒是理解, 可為何有文房四寶?”
宋玉延琢磨道:“能來此地的除了玉雕行家外,便也只有那些對玉石感興趣的富戶了,可他們不一定會親自前來, 如同樓二,他也沒有前來, 不過派了仆役過來了解情況。而若是有些人準備不充足,又需要向主家傳遞詳細的情況時,那這些筆墨紙硯自然就派上用場了。”
果不其然, 唐枝看見好幾個人匆匆地從錦照堂裏出來, 然後特別豪氣地買了一刀紙以及筆、墨條、硯臺等返回錦照堂。她忍不住拉着宋玉延進錦照堂一探究竟。
一進錦照堂,仿佛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對比外頭的熙熙攘攘,裏面則顯得安靜異常。倒也不是完全的安靜,而是除了那些面前擺着玉雕的人交流起來頗為平心靜氣之外, 圍觀的人群|交談都會刻意壓低聲音。
唐枝被氣氛感染,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她聽那些玉雕名家們說了會兒話,發現自己聽不懂,幹脆欣賞起他們面前的玉雕來。
不過她不懂玉,只知道玉石這種物件只有權貴、富人才有機會接觸——因金子是官府嚴格管控之物,即使富人有錢,能買到的金飾品也有限,故而玉石往往是他們彰顯身份的替代品。
她正想拉着宋玉延說什麽,卻發現宋玉延看着一件玉魚蓮墜微微出神。剛才她便注意到了,即便是那些富庶之人看見外頭琳琅滿目的玉飾時,也忍不住露出渴求、驚奇的目光,就連她看見那些玉簪、玉飾,也很是心動。
可宋玉延的目光一直都是很平靜的,只帶着欣賞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一會兒,便又去欣賞下一件玉雕。在她的眼裏,這些玉石就跟隔壁攤子香噴噴的食物一樣,并沒有給她帶來什麽感官上的沖擊。
唐枝不認為宋玉延是因為不知道玉石的價值,才這般平靜。若說她對財帛不動心也不可能,她平日裏沒少琢磨着如何發家致富。所以更有可能是她以前接觸這些玉石太多,玉石在她的生活中就跟食物一樣,并不罕見。
這種情況下,她竟然因一件玉魚蓮墜而失神,看來這裏面有秘密。
她低聲問宋玉延:“你看上那件玉魚蓮墜了?”
宋玉延回神,随即道:“這倒沒有,只是看見這件玉墜,想起了些人與事罷了。”
宋玉延的爺爺是玉石雕刻大師,故而在宋玉延的記憶中,她的身邊就不乏這些玉石。而她爺爺最愛的一件玉器卻不是出自他的手的,而是一件古董,宋代的玉魚蓮墜。
所以看見那件玉魚蓮墜,她便想起了自己的爺爺,想起被他押在玉雕機前雕琢玉石的日子。
“怎麽,在你我相識之前,你還跟這件玉墜有什麽關系?”
“怎麽可能呢,那件玉墜雖然是仿古玉,可一看便知是剛雕琢出來沒多久的,玉色白而溫潤,造型結構、紋飾以及雕琢的手法皆是如今流行的藝術風格……”
唐枝安靜地聽她說完,才點了點頭,表示她聽懂了。可随即她又問了句:“你平日接觸玉石的機會也不多,若只是欣賞玉器,怎能說得這般頭頭是道?莫非你除了懂竹雕之外,還懂玉雕?”
宋玉延:“!!!”
她感覺自己的馬甲快要捂不住了,不過她面上仍舊十分淡定地胡扯道:“我哪兒來的機會接觸玉雕呢?莫說摸了,連見都很少見到。我之所以說得頭頭是道,那都是我從書上看來的。”
唐枝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直把宋玉延盯得心虛無比。她忽而露出了一個粲然的笑容:“原來如此,看來只有多讀書,見識才能更廣些。”
宋玉延內心松氣,面上認真地點頭,恍若一個嚴肅的老學究。
倆人今日純屬圍觀,什麽也沒買便回去了,第二日的石雕切磋交流大會她們倒是沒去,而是在樓家休整了一番。
樓杲一直纏着宋玉延想看她拿出什麽樣的竹雕來,宋玉延态度堅決:“若是提前看了,那明日便不是沒有驚喜了?樓二郎君不妨再多等一夜。”
樓杲沒見到她的竹雕,回去跟朱氏嘀咕她:“宋大郎小氣,太小氣了!不讓我看,那我就看他那小徒弟的竹雕去,到時候我要在他面前使勁誇他徒弟,氣死他!”
朱氏:“……”
她夫婿大抵是跟宋玉延來往多了,被少年人的活潑所感染,心性越來越年輕,也越活越孩子氣了。
她道:“你去吧!你誇宋大郎的小徒弟,他那小徒弟定然會很高興自己的竹雕獲得了認可。小徒弟的姐姐唐氏會高興,那宋大郎必然也會很高興。你誇一人,便有三人高興,這事值得做。”
樓杲一聽,又不幹了:“敢情我怎麽做,最後高興的都是他?那我不幹了,留到明日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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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杲憋了一晚,翌日便興致勃勃地跟宋玉延一家四口前往竹洲。
其父樓皓本意欲一同前往,奈何新來的明州知州在生活中是個曠達豪放、性情不羁的人,可是為政上卻是事必躬親、嚴格執法的官吏,他自然不允許樓皓曠工。
樓杲便對他爹道:“爹,若是宋大郎的竹雕能讓我耳目一新,我不論如何都會将它買回來贈與您的,你便放心吧!”
宋玉延道:“若我不賣給你,那豈非連累你成不孝子了?”
“那便要看宋大郎願不願意成全我的孝心了。”
宋玉延笑了笑,沒答應也沒說不好。
到了錦照堂後,已經有不少文人以及富家公子在觀衆席上坐着了。宋玉延将唐枝與餅兒安置好,便帶着唐葉到指定的席位上落座。
而在她出現後,便有不少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有人投以輕蔑的目光,有人好奇地往她抱着的竹編盒子那兒探,還有些并不認識她的人,并未理會她。
不一會兒,竹雕行的行老便出現了,在他的身後是一位容貌俊麗的年輕女子,她面帶微笑,目光在在場之人的臉上輕輕拂過,卻并沒有給人一種受到冷落的感覺,當即便有圍觀的人向旁人打聽道:“那是哪家的小娘子?”
有識得該女子的人便答道:“這是竹雕行會杜行老之女,據說她自幼便跟在杜行老身邊,近些年更是一直幫杜行老打理家中的買賣,是個頗有手段的女子。此次切磋大會,便是她提議舉辦的。”
衆人恍然大悟:“難怪杜行老會帶着她來這兒。”
有些人倒是還想打聽她是否婚配,然而杜行老開始宣讀規矩,又介紹衆位受邀請前來的竹雕大家,錦照堂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倒無人再那麽不長眼地喧嘩了。
杜行老說完規矩,又特意補充了句:“此為切磋,以增進同行之間的交流、技藝為目的,并非要分個高下,望諸位能在此場切磋中受益。”
他說完後,便立刻有人盯着宋玉延,恨不得立刻便讓她拿出她的竹雕來。只是按照規矩,杜行老自然是先請聲名遠播的竹雕名家先亮出他們的作品,由大家品鑒。
有人認為論名氣,宋玉延的名氣并不算很大,她的作品該在前頭亮相才是。可有人一眼便看出了杜行老的安排的用意:“本來宋錄方便是此次切磋大會中最年輕的匠人,而且場上的匠人多不服她的竹雕能賣出高價,也就是說他本就是這場切磋大會的焦點。”
“若他的竹雕真的好,那放倒後面作為壓軸倒也無不可。若他的竹雕名不副實,那麽放他在那個位置,對他而言便是一次無情的嘲諷。所以杜行老此舉可謂是要将宋錄方架在篝火上面烤啊!且看這次宋錄方是否能拿出驚豔全場的作品來,若成,則名揚天下,若敗……”
聽了這話,有人倒吸一口冷氣:“那宋錄方成敗可真的在此一舉了!不過我瞧這事可不像杜行老的作風。”
那人微微一笑:“是誰的手筆那是一目了然的。”
衆人将目光落在了安靜地坐在杜行老斜後方,不發一言的杜小娘子,突然便打了一個冷顫。
唐枝聽見這些悄悄話,也不由得多看那杜小娘子幾眼,後者不知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亦或是湊巧,也朝她這兒瞟了一眼。
目光相對,杜小娘子面帶微笑地朝唐枝點了點頭,唐枝的臉上也堆起了笑容,颔首以回敬她。
視線移開之後,唐枝暗暗下決定,日後定然不能讓宋玉延加入竹雕行,否則遇上杜小娘子那等厲害的女人,她被坑成什麽樣都還不知道呢!
并不知道場外有人在替她擔憂的宋玉延安靜又認真地看完了前輩的竹雕,他們拿出來的多是筆筒、香筒等,上面或采用了淺浮雕手法,又或是采用了透雕手法,留青雕則采取陰刻的雕刻手法,雖然刀工飄逸、構圖恰當,但是不管怎麽看都有種畫面呆板、層次單一的感覺。
除了竹雕行請來的德高望重的名人發表了自己對那些竹雕的看法之外,場上的竹雕名家們也都在相□□評彼此的竹雕。
宋玉延只稱贊了個別線條剛勁有力的名家竹雕,別的倒是沒怎麽點評。倒不是她看不上那些竹雕,而是因為她的立場不支持她去點評。
後人的竹雕工藝也是從前人那兒繼承和發展而來的,也就是說,沒有這些匠人的技藝傳承,便不會有後來竹雕的蓬勃發展。
可讓她違心地稱贊這些竹雕,她試問也做不到。
而她的舉動讓本來就看她不順眼的人更加不滿了,質問她:“宋錄方,你為何看了我的筆筒後不發一言,是否瞧不起我?既然你瞧不起我,那不妨拿你的竹雕出來讓大家看看,品鑒一下,看你是否有瞧不起我的本事!”
宋玉延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她聽見後面有人提醒道:“他的兒子當初在劉知州找尋的錄方竹雕時,為了貪功而假冒你,後來這事被衙門發現,受了罰的。”
宋玉延明白了這位竹雕匠人為何會用憤恨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只是她這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啊”!他兒子其身不正最後被罰,與她何幹?
杜行老清了清嗓子:“安靜,切記今日只是切磋交流——”
杜行老的話還沒說完,便有人附和剛才的竹雕匠人:“既然是切磋交流,那何必守着那些繁冗的規矩呢?随意些如何?”
杜行老語塞了,他看了一眼自家的女兒,又看了看宋玉延。宋玉延感覺到了數十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扭頭示意唐葉拿出她的竹雕來。
她道:“諸位說得沒錯,既然是切磋交流,那還是随意一些為好。錄方承蒙諸位看得起,邀請錄方前來參加此次切磋大會,不過在錄方拿出拙作之前,也想請各位前輩指點一下小徒。”
衆人早便看見坐在她後面的唐葉了,雖然看出她是個女子,不過考慮到杜小娘子以及觀衆席上還有女眷在,倒沒人去拿她的性別說事。
宋玉延的話一下子将衆人的視線聚集到了唐葉的身上,她緊張了起來,身上也開始冒汗。
唐枝有些擔心她是否受得住這種場合,畢竟她以前還是一個內向、膽怯的孩子呢!
出乎意料的是唐葉最終仍舊頂着衆人的目光,拿出了她的竹雕來——一件臂擱。
一般的臂擱多采用留青刻法,故而衆人在她的雕刻手法上倒沒有別的說法。她的臂擱上刻的是郊外田野邊上的農家小院,小院門前長着不少雜草,而雜草中蹿出了一朵野花,令院外的畫面一下子生動活潑了起來;
小院內則有一條狗與一只雞,本該在吃蟲子的雞卻沒有做它該做的事情,反而追着那條狗在院子裏跑。狗的膽子顯然不小,然而卻還被雞追着跑,只能說明這雞狗相處十分和諧,這樣的畫面也令人忍俊不禁。
許多人幾乎是帶着笑容看完這件留青竹刻的,而點評完之後,他們才反應過來,這是宋玉延的徒弟、一個年輕的小娘子所雕刻的,無論是畫面還是刀工、創意皆略勝多數匠人一籌。
唐葉獲得了這麽多人的認可,內心十分雀躍。當然,那些故意說她的構圖有問題,或者刀工不行的,她也認真聽取,準備回去多加鑽研。
唐葉的臂擱也獲得了不少觀衆的青睐,有些人想買她的臂擱,但是礙于切磋大會還在進行當中,便只能按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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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葉的留青竹刻已經讓那些本不認識宋錄方的人心裏的天平發生傾斜——徒弟都能刻出這麽靈性的作品,那師父還了得?!
于是衆人對宋玉延的竹雕期待了起來。宋玉延也不再推脫,她拿出了自己準備的竹雕,放在身前的桌上,道:“請諸位前輩指教。”
衆人定眼一看——
受過宋玉延稱贊的透雕大家:“……”
同樣受過宋玉延誇獎的浮雕大師:“……”
質疑宋玉延的竹雕匠人們:“……”
場上的衆人的反應出奇的一致,他們有一種被自稱為晚輩的宋玉延狠狠地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
宋玉延拿出來的是一件香筒,香筒上采用了透雕、浮雕以及留青等多種手法,雕刻出了一幅山水風物圖,圖中有的不僅是山水,還有建築、人物與飛鳥。
其構圖飽滿、層次分明,光是肉眼看便能看出四五層來,而且細巧秀雅,連遠去的飛鳥都雕刻得一清二楚。
至于刀工,那更是無可挑剔,在她精湛娴熟的刀法下,竹雕的線條飄逸,畫面極具藝術感染力。整件作品,不僅富有創意,而且文人氣息十足。
這件竹雕出來後,不等宋玉延開口闡述它的創作背景,便有一群人争相詢問她這畫是否自己所畫?她如何能在使用透雕的手法時又用上了浮雕、留青等而不至于打破構圖的平衡?更有甚者直接問她還收不收徒。
宋玉延:“……”
觀衆席上的樓杲看見那群眼睛放光的文人以及富二代們,暗戳戳地算了一下,他要用多少錢才能在這群人開出的價格中拿下這件竹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