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田諾知道消息時,正和白雁歸在歸雲寺游玩。

這次回來,他似乎想要極力彌補她一般,除了除夕守歲之際,幾乎日日帶她出游,今日去望雲峰看日出,明天去紫霞湖鑿冰捉魚,後日去廟會求簽趕集田諾每天玩得盡興而歸,幾乎要懷疑回來的阿兄換了一個芯子。

然而,白雁歸畢竟還是白雁歸,田諾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想多了。

這人的生物鐘精确到令人發指,每天卯時起,辰時行,酉時歸,戌時眠,何時朝食,何時哺食,定時定刻,從無缪誤。連帶着她也不得不跟上他的節奏,但,看在生活規律是個好習慣的份上,她忍。

出行之車必須一塵不染,餐具食具必用滾水燙三遍,坐席褥墊全須自帶講究衛生也是個好習慣,她再忍。

不吃蔥姜蒜韭菜一切有味的食物,飲食清淡得近乎寡味,水煮c無油c少鹽,她忍呸,忍不了!田諾別的都可以不計較,唯獨飲食上,大概是由于初來這個世界挨餓的經歷太過刻骨銘心,她一點兒都不想在這方面委屈自己。她本以為自己要和這個榆木腦袋抗争很久,沒想到只是一頓拒吃,他烏黑的眸子靜靜看了她片刻,什麽也沒說,讓人重新給她上了菜。

孺子可教也!田諾高興起來,頭一次有了有個阿兄還不錯的感覺。

歸雲寺的行程也是他一早規劃好的。雖然偏遠,然而依山傍水,風景絕佳。寺廟建于前朝,已經有些破舊了。大雄寶殿的佛祖金身斑駁,面上卻依舊一片慈悲。大概是由于正當過年期間兼所在地偏僻,寺中冷冷清清的,除了他們,竟沒有別的香客。白雁歸捐了一百兩銀子的香火錢,知客僧眼睛一亮,殷勤地請兩人去方丈室奉茶論法。

田諾哪有這個耐心,和白雁歸說了一聲,便由桂枝跟着,四處随便走走。

寺院後面便是一大片竹林,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時值隆冬,竹枯葉黃,風吹蕭蕭,薄冰叮咚,倒是別有一番風味,偶爾還能看到出來覓食的野兔。田諾一時興起,跑過去想捉兔子,野兔警醒,早就飛也似地逃開了。

等到她玩夠了回寺院,恰好聽到有人在廊下說話。

“元家不知道郎君蹤跡,直接派人去了白家村。族長做主,答應了下來,過幾天,就會有人來問小娘子的八字。”

白雁歸的聲音響起:“呵,他倒是會越俎代庖。”

明明聲調聽着極平淡,不帶任何情緒,田諾卻莫名覺得有些發冷。

那人問:“郎君,我們該如何應對?”

白雁歸沒有回答,轉向田諾的方向,喚道:“諾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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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發現了!田諾吐了吐舌頭,跑近白雁歸,笑眯眯地叫道:“阿兄。”一邊好奇地打量和他說話的人。那人二十多歲的模樣,生得平平無奇,她從前并未在白雁歸身邊見過。

所以,她這個阿兄究竟有多少随從?

白雁歸揮了揮手,那人立刻恭敬地退下。

他見她額頭沁出汗珠,微微皺眉,神情便顯得有些嚴厲:“怎麽一頭的汗?”動作極自然地取出帕子來為她拭汗。

田諾有些不适地微微一縮,笑道:“就是跑得急了些。”見他神态自然,動作流暢,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了?他又不是別人,是自己的阿兄啊。

白雁歸擰眉:“背上也濕了?”

她赧然點頭。

他眉頭皺得越發緊,冷眼掃過桂枝,把桂枝看得一個哆嗦,才吩咐道:“帶小娘子去換身衣裳。”這麽冷的天,汗濕了再陰幹,一不小心就要着涼。

田諾嫌麻煩:“不用了,我身體好得很,不會”卻在白雁歸平靜的凝視下自動消音,灰溜溜地改口道,“好啦,我去換就是。”心裏還記挂着剛剛那人的話,“阿兄,你們剛剛在說的是”

白雁歸不客氣地截斷她:“等你換好衣服再說。”

田諾噤了聲,總覺得他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

等她換好衣服出來,白雁歸卻不見了,花樹留在外面等她:“小娘子,郎君有事先走一步,囑我送你回去。”

有事,這個時候能有什麽事?田諾想起剛剛聽到的話,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元家,問八字,是為了她的婚事嗎?這兩年過得太過逍遙,她幾乎都快忘了和元家曾經的約定。沒想到元家竟一直在等着她脫孝。她有心問問白雁歸,可人都走了,她想問也沒法問了。

回到烏鵲巷的宅子便接到了元家的帖子。恽夫人身邊的胡媽媽親自過來送帖子,邀請她在元月十六參加郡守府的明月宴。明月宴每年舉行一次,幾乎整個吳郡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攜女眷參加。去年田諾有孝在身無法出席,今年恽夫人也是聽元如意說了,知道她在城中,特意命胡媽媽親自過來一趟。

田諾腹诽:元如意那個大嘴巴,明明關照過他不要說的。她當然不好駁恽夫人的面子,乖乖應了下來,回頭卻是唉聲嘆氣。這兩年她一個人在外面野慣了,還真不想再回到那樣一個場合中去受拘束。可元家既然決心繼續他們之間的婚約,以後這樣的場合只怕總是避免不了。

說到這個,阿兄還沒告訴她,今天他和那人談論得究竟是不是她的婚事?

白雁歸到深夜才回。

田諾在迷迷糊糊中聽到動靜,連忙跳起來。為了等他,她并未脫衣熄燈,匆匆忙忙打開門叫道:“阿兄!”

白雁歸的手停頓在門上,回身看到她,俊逸的眉目間顯出一絲厲色:“怎麽這個時候還沒睡?”他顯然剛從外面回來,身上灰色羽緞的鶴氅上還結着冰霜,眉間帶着倦色。

冷風透過半開的門吹入,寒意凜冽。田諾打了個哆嗦,擡眼見到白雁歸眉宇間的不悅,忽然清醒了幾分:“那個,太晚了,阿兄還是休息吧,明天再說。”

她讪讪地要關門,白雁歸忽然大踏步地走過來,進入她房中,順手幫她關上門,聲音溫和了下來:“在等我?”

她點點頭,惺忪着睡眼的模樣迷茫而天真。

他目光落到她面上,心中嘆息一聲,擡起手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她的頭,卻顧忌着身上的寒氣,放下手低聲道:“睡吧,太晚睡小心以後長不高。”

她兀自有些迷迷糊糊,呆愣愣地問道:“阿兄,你在講笑話嗎?”

白雁歸:“”咬牙,伸手在火盆上方烤了烤,驀地走近她。她吓得往後退了一步,剛想問他想做什麽,他已俯下身,一把橫抱起她。熟悉的皂角香氣帶着薄薄的涼意迅速鑽入她鼻端,她吓呆了一瞬,還沒回過神來,已被他迅速塞進被窩中。

她“唉呀”一聲還想掙紮着坐起來,他幫她掖了掖被子,雙手順勢壓在被窩上,沉聲道:“聽話。”

田諾被卷成一團的錦被緊緊困住,脫身不得,只得苦着臉道:“阿兄,我真有話要問你。”

他低垂着眉眼,聲音陰郁:“婚事?”

她點點頭:“是不是元家”

他神情冷下:“婚姻之事,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非你一個小娘子該問。”

田諾被他堵得啞口無言,雖知他說的是正理,可一口氣怎麽都順不過來,賭氣閉上眼不想理他。

肩上驟疼,他帶着森然的聲音響起:“你就這麽急着嫁給元銳?”

啥?田諾驚愕地睜開眼,卻見他的面容隐藏在陰影中,看不清神情,唯有緊緊攥住她肩頭的手,色澤蒼白,青筋畢露。

“疼。”她嘶了一聲,皺眉道。

他立刻松開了她的肩膀,拳頭攥起,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澀然而道:“諾諾,你還小,也許長大後會發現更好的少年郎呢?阿兄不想這麽快就把你許出去。”

不是,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麽?田諾不可思議地道:“誰說我急着嫁人了?”她現在的日子自由自在,逍遙快活,不比嫁人要伺候翁姑,讨好夫婿要好上一百倍?

白雁歸怔住:“你不是在問婚事?”

田諾沒好氣:“問婚事就是想要嫁人嗎?那我問官制是不是就要去做官?”原來,這家夥是舍不得她嫁人才這麽嗆她的,第一次發現他也有犯蠢的時候。

他愣了許久,驀地掩面,呵呵低笑起來:是他魔怔了,他的諾諾,還是個小姑娘呢,怎麽可能有那些绮思?前世,她小小年紀就嫁元銳,本是身不由己。

田諾被他笑得發瘆,伸手推了推他道:“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他沒有再隐瞞她:“元家派人去了白家莊,重提婚事,族長喜出望外,一口答應下來,只不過要等你的八字交換庚帖。”

果然如此!古代就是這點太讨厭了,宗法制度,因她無父無母,明明是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都能插手她的婚事,反而是本人沒有任何發言權。

憑良心說,她并不讨厭元銳,除了覺得兩人的年歲差得有點多,其他的,元銳真可以說是一個不錯的夫君人選。可也僅僅是不錯而已。這種不能自主c任人擺布的感覺委實太令人不愉快了。

白雁歸問她:“諾諾既不急着出嫁,阿兄幫你推了婚事可好?”

田諾眨了眨眼,莫名覺得好笑,沒想到看着冷硬的白雁歸居然也有一顆慈父心,舍不得她出嫁。從前,她爸爸也是這樣,看到哪個臭小子敢打寶貝女兒的主意,就是一臉警惕,恨不得把他們全部趕跑。

她的心驀地軟了下來,軟綿綿地“嗯”了一聲:“就依阿兄好了。”

他明顯愉悅了起來,撫了撫她的發絲道:“過幾日,我便要回北地,總要為你先處理好此事。”

啥?田諾一怔,瞪大了眼睛:“你還要去北地?”不是才回來嗎?

他似乎有些歉疚,眉眼低垂着“嗯”了一聲。

田諾一骨碌地爬了起來,這一次,沒有他的束縛,她輕易地坐了起來,吃驚地道:“為什麽?”北方正當戰亂,他硬要往那裏湊,不是去送死嗎?

他唇角蘊笑,濃黑的眸中仿佛有銳利的光芒閃過:“天下将定,正是男兒建功立業之時,若此時不搏一把,以後怎麽保護諾諾,給諾諾過好日子?”

她搖搖頭,忽然感到了惶恐:“不,我不需要阿兄這樣為我,現在這樣已經很好很好了。”一将功成萬骨枯,建功立業豈是輕易之事,不到最後,又怎知誰能成功,誰是枯骨?

“傻姑娘,”他沒有多說,只是問她,“若大事得定,諾諾願意離開這裏,跟阿兄走嗎?”他凝望着她,黑眸如星光璀璨,似在期盼,又似不安。

灼熱的視線令她莫名心虛。田諾側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答案昭然若揭。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低嗤道:“呵,還是不願意啊”

田諾心頭一緊:“阿兄!”

他卻又幫她掖了掖被子,隔着被子,她感覺到了他顫抖的雙手,心頭揪起,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他卻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口,沉聲道:“別說,什麽也別說。”聲音緊繃,仿佛壓抑着什麽可怕的風暴。

直覺讓她立刻聽從了他的話,不敢開口。他再也沒說什麽,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後,忽地大踏步地離開。

沉重的關門聲響起,田諾渾身一顫,忽然感到了難過:她這樣子是不是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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