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送春意,梅浮暗香,又是一年正月十六。元府門前,車水馬龍,衣香鬓影,人流如織。

桂枝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看,抱怨道:“自從郡守受封為吳國公,這來赴宴的車,一年比一年更多了,也不知要排隊排到什麽時候?”

車廂一角,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不急,橫豎我們不趕時間。”

桂枝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這些年,小娘子越發散漫了。”卻在看到少女明亮的眼睛,含笑的朱唇時無奈投降,“算了,算我瞎着急。”

一眨眼,離田諾脫孝已是六年過去。曠日持久的五王之亂已将近尾聲。吳地未受戰亂之苦,依舊歌舞升平,一派繁華。而北方的局勢已變了幾番。

六年前,在田諾無聲地拒絕後,她差點以為白雁歸會故态複萌,可他終究克制住了自己,縱然氣得發抖,也沒有強迫她。他将花樹和桂枝都留給了她,自己獨自去了北方。此後,除了年年送銀錢用度,偶爾寫信給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臨走前,他去拜訪了元慈,也不知他怎麽跟元慈說的,婚事暫時擱置了下來,說是等她及笄再議。

在他離開不久,元慈就與齊郡郭暢結盟,派出元銳率領吳軍出兵勤王,正式攪入了中原的一灘渾水。好在,他押寶押對了。

兩年前,初步打敗燕王,誅殺河間王的郭暢揮師入京,誅殺周弼,控制了京城,挾持幼帝,成為了王朝實際的掌權人。與之聯盟的元慈自然也分得一杯羹,因功受封為吳國公,一時風頭無兩,國公府的明月宴因此更是令人趨之如骛。

那一年的明月宴,恰逢白雁歸離去,田諾心中有愧,頂着他一張冷臉去了江邊送他,自然沒有參加。之後,無人管束的她便如魚游大海,鳥入長空,在整理完府學藏書樓的書籍依然一無所獲後,順着自己的心意帶着花樹和桂枝遍訪吳楚之地的名山大川,一邊游歷,一邊尋訪古籍轶冊,隐士逸客,希望能找到關于雨花石珠的消息。

因為在白雁歸離開的那一日,哭得眼淚汪汪的她第二次做了夢。

夢中,她依舊聽到了媽媽的哭聲。這一次,她冷靜了許多,表明自己身份,安慰了媽媽後,迅速和媽媽交換了信息。她得知,她在這個世界的時間線過去了兩年,可在原來的世界,才剛剛過了一個月。害死她的兔子同學在殺死她的當天就自殺了,對方的家長還恬不知恥地抹黑她,硬說兩人在偷偷談戀愛,要求和她結冥婚,把爸爸媽媽氣得發昏。

媽媽又是氣憤又是傷心,天天躲到她的房間拿着她留下的雨花石珠哭泣,沒想到竟然聽到了來自異世的女兒的聲音。

上一次她的出現,媽媽以為是自己思念女兒太過,起了幻覺。可這一次,兩人都意識到,這不是幻覺,而是奇跡。可惜,還有更多的話沒來得及說,兩人的聯系又一次中斷了。

醒來後,田諾比從前更迫切地想要破解雨花石珠的秘密。

身在北地的白雁歸不知實情,知道她熱衷于游歷後,非但沒有反對,反而派人搜羅了一個精于烹饪的廚子和一個醫術高明的游醫送給了她,甚至還幫她在白家村打掩護,說她跟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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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諾收到這份厚禮的那一刻,心情異常複雜:她從沒想過一向對她苛刻的白雁歸會在這件事上對她縱容至此。他對她,即使是親生兄長也不過如此。不,即使是親生兄長,也不可能如此支持她這般離經叛道的行為。她從前是不是對他偏見太深?從前他管她,其實也是為她好?

心情激蕩之下,她開始學着白雁歸從前做的,将一路游歷所見或寫成書信,或繪成圖畫,輾轉寄于他。他的回信多數時候只有寥寥幾筆,但永遠準時,三天一封,也永遠是他的手下親手将信送到她手中。

有時候田諾真心覺得佩服,無論她在什麽偏僻的地方,他派來的人總能準時找到她,一天不早,一天不晚。

直到今年過年前,她接到他的信,告訴她年後他會回一趟建業城,她才終止游歷,回到白家村。恽夫人得知她回來的消息,再次派了胡媽媽上門,盛情邀請她參加明月宴,她卻不好再推了。

此刻,她們乘坐的青帷小車夾雜在車流中龜爬般緩緩前進,她不急不躁,取了一冊帛書悠閑地翻閱着。

明亮的陽光透過打開的車窗照入,勾勒出車中少女如畫的嬌顏,膚若新雪,面如桃花,眼若清泉,唇若塗朱,垂眸看書的模樣,格外娴靜而美好。

得得的馬蹄聲如疾風暴雨響起,馬上的少年意氣風發,一路肆意超越龜速的車流,經過她們的小車時忽然放緩,回轉過來,停留在她車邊叫道:“傻妮,你終于回來了!”

無數目光因這一聲彙聚過來。田諾認出來人,放下帛書,頭痛地按了按額角,含笑道:“元世子,許久不見。”

少年的容貌陰柔而華美,錦衣華服,神情恣意,依稀能看出童年的影子,不是多年不見的元如意又是誰?一年前,元如意與楚郡的韓妙笙正式成親,成親後,元慈就正式為元如意請封了世子之位。

元如意皺起眉來:“你從來都是直呼我名的,怎麽客氣起來了?”

她含笑不語,從前是從前,如今兩人都已長大,他已娶妻,衆目睽睽之下,總要避嫌。何況,還有元如珠對她的戒備,以及她和元銳可能的親事橫亘其中。

他的目光觸到她顧盼生輝的明眸,唇邊淺淺的弧度,不知怎的,臉忽然紅了,咕哝道:“咱們可是打小的情分。”

她沒有反駁,低低“嗯”了一聲。

他高興起來,見她車行緩慢,不耐煩地道,“這也太慢了,我騎馬帶你先過去?”

田諾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桂枝快人快語:“元世子,你可是成了親的人,這麽做,是想壞我家小娘子的閨譽嗎?”

元如意知道自己莽撞了,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忽然駕馬加速向前沖去。也不知他做了什麽,車隊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不一會兒,便輪到了田諾她們。

下了車她們才發現,元如意一臉戾氣地坐鎮在門房,接待的下仆一個個戰戰兢兢,動作飛快,還有好幾個人專門在外面指揮車輛。

見到田諾下車,元如意直接朝她們走來:“我帶你進去。”

桂枝道:“元世子,此事不妥。”她們是女眷,由元如意領進去算是什麽事?

元如意的臉色陰沉下來:“有什麽不妥的?傻妮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為她做什麽都是應該。”

桂枝還待再說,田諾沖她使了個眼色。元如意的性子還是如從前一般任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多,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這邊。若為這個和他争論,時間長了,反而叫注意的人更多,還不如快刀斬亂麻,答應了他,進去再說。

桂枝這才不作聲,元如意高興起來,領着兩人往裏走去。剛到垂花門處,一道尖利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們怎麽會在一起?”

田諾擡頭看去,便見一個一身火紅,濃眉大眼,打扮華貴的年輕女子沖着她怒目而視。田諾只覺對方眼熟無比,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她是哪位。

對方卻顯然認識她,滿面怨毒,一個箭步沖到她面前,揚手就向她打來。

這熟悉的作風田諾揚眉,忽然想起了她是誰。正要閃避,元如意搶先一步,一把抓住對方的手,厭惡地道:“韓妙笙,你發什麽瘋?”

果然是楚郡的韓小娘子,元如意的妻子韓妙笙。

韓妙笙雙目赤紅,身子發抖:“你居然幫着她對付我?”

元如意臉色鐵青:“你這說的什麽話,傻妮是府上的客人,你剛剛那是想做什麽?”

韓妙笙怨毒地掃了一眼田諾:“客人,什麽客人消失了六年,還會讓世子天天挂在心上,一到就殷勤地親自領進來?”

元如意嫌惡地一把甩開她的手,冷着臉道:“簡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韓妙笙冷笑連連,“元如意,你莫忘了,她以後是要做你嫂子的,你再殷勤也是白瞎。”

“你!”元如意勃然大怒。

田諾心累地揉了揉眉心,開始覺得自己剛剛是不是選擇錯了?即使在門口被圍觀和元如意推來讓去,也比現在這樣夾雜在夫妻口角中,掃到臺風尾要好得多。

這兩人實在是太不顧場合了!

她弱弱地開口道:“那個,有人來了,你倆是不是找個僻靜的地方再吵比較好?”

夫妻倆同時回頭看她,一個惡狠狠地斥道:“閉嘴!”另一個一臉歉意地道:“抱歉,吓到你了。”

韓妙笙氣得發抖,猛地一甩袖子,連客人也不管了,拔腿就走。

元如意陰着臉,氣恨恨地又罵了聲:“不可理喻!”

元如瑤從垂花門裏面迎了出來,見元如意站在那裏,詫異地問道:“世子,你怎麽在這裏,我剛剛看到三弟妹她”二娘子如瑤今年十七,定于九月嫁入淮揚楊氏。元家只兩個女兒,元家大娘子元如珠因腿疾常年不出現在人前,因次,如瑤雖是庶出,出面招待客人卻一向是她。

元如意氣惱道:“不必管她!”

元如瑤其實是見慣了的。韓妙笙身份高,脾氣大,元如意也是個被寵壞的,小夫妻成親前便是成日雞飛狗跳的,自打成親,更是誰也不肯讓誰,三天兩頭鬧不和,連元慈都覺得頭痛。可今天這個場合,實在不是兩人該鬧別扭的時候。

她正想勸元如意幾句,一扭頭見到田諾站在一邊,愣了愣才認出來,頓時滿面春風地拉着她的手笑道:“阿諾妹妹,好久不見。”

田諾昔日住在郡守府中時也曾與如瑤打過交道,許多年不見,小姑娘的眉眼已經長開,雖比不得元如珠的絕色,倒也稱得上明豔動人。待人接物,言笑晏晏,長袖善舞。

元如瑤道:“夫人念叨了好久,妹妹可算是來了,我帶你去見夫人。”元慈得封國公,連同恽氏也水漲船高,得了一品國公夫人的诰命。府中之人全部改口稱她為夫人。

元如意不大情願,剛想說話,田諾淺淺笑道:“如意,多謝你領我進來。有二娘子在,你就不必擔心我迷路了。”

一聲“如意”讓他的心情頓時愉悅起來。聽出她的意思,再想起父親還在前院等他一起接待客人,他不再堅持,任元如瑤帶走了她。

元如瑤直接領着她去宴客的春歸閣拜見恽夫人。

春歸閣中高朋滿座,田諾來得并不算晚,此時閣中竟已來了不少人。恽夫人見到她,滿面歡喜,不待她拜完,便一把把她摟入懷中道:“我的兒,你今日總算來了。”

周圍一圈目光頓時齊刷刷落到田諾身上,有好奇的,有評估的,有妒恨的,有深思的

有人開口試探道:“這位小娘子瞧着眼生”

恽夫人道:“這位是白家的小娘子。”

“白?”有消息靈通的忽然想起,“莫非就是昔日救了世子的那位?”

恽夫人含笑拍了拍田諾的手:“正是。阿諾這些年一直跟着她的阿兄住在北地,才回來沒多久,難怪你們沒見過。”又耐心向田諾介紹道:“這是夏都尉娘子,這是李長史娘子”

田諾一一見禮。衆夫人見恽夫人重視她,不敢輕忽,或捋個赤金镯子,或拿支簪子,或取枚戒指充作見面禮,一圈見下來,田諾倒是小發了一筆橫財。

有人忽然想起:“我記得當年長空道長曾經說過,救了世子的小娘子得過神仙指點,乃是有福之人?”

“還有這種說法?”長空道長在建業素來信者衆多,在場有不少都是他的信徒,聞言,眼神都變了,露出熱切之色,紛紛向那人打聽。

有心思活絡的便向恽夫人探口風:“不知白小娘子可曾說了人家?”

與此同時,江邊,臨江碼頭。

元慈次子元钊,吳郡長史李儉帶着一衆屬官已經在這裏等了三個時辰。驀地,一個青衣小吏指着遠處江面激動而道:“大人,是不是來了?”

宏偉軒麗的三層樓船一點點映入岸邊人的眼簾,船頭,“白”字號旗迎風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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