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吳國公府已是一片素白,紙幡飄搖,來來往往的家丁披麻戴孝,門頭匾額上挂上了白色的素缟,連原本的玲珑宮燈都已換成寫着“奠”字的白色燈籠。
田諾來得晚,門口的車馬已經散了不少,好處是一路暢通,沒有再遭遇上一回的擁堵事件。
正要進國公府大門,忽然,身後傳來隆隆的聲音,如急雨密擂,風雷卷地,聲勢驚人。桂枝好奇探身看去,臉色微變:“小娘子,是楚郡的鐵甲騎衛。我們避一避吧?”
鐵甲騎衛,是楚郡世子韓遂一手訓練出來的一支貼身親衛。馬披鐵甲,足釘鐵掌,迅如閃電,骁勇善戰,連元銳的黑甲軍戰力都有所不如。一旦上戰場,簡直是所有對手的噩夢。
鐵甲騎衛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只有一個解釋,韓遂來了。
想到自己兄妹與韓妙笙的恩怨,田諾好脾氣地點了點頭:“那就避一避。”休說她覺得招搖僭越,謝絕了雲鳶要給她配護衛的建議,只帶了花樹和桂枝兩人,一個駕車,一個陪侍,就算她把護衛全帶上,也沒有和韓遂起沖突的資本。
馬車退讓到一旁,鐵騎聲從旁馳過,在前方驟然停下,聲音劃一,竟有如一騎發出,可見平日之訓練有素。桂枝悄悄掀開一點窗簾向外看去,忽然“咦”了一聲:“韓世子長得真好,看着就如菩薩座下的童子一般,倒不像是那麽厲害的人。”
這算什麽形容?田諾哭笑不得,韓遂是韓妙笙的庶兄,今年也該十七八歲了,怎麽也和童子的形象聯系不上,還菩薩座下的呢!
桂枝拉了拉她:“你就不看一眼嗎?”
田諾搖了搖頭:“他和我們家可是仇人。”好奇心太旺盛可沒有好處。阿兄現在還傷着,又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穿了,正是非常時期,她并不想在這時候惹是生非。
桂枝慫恿她道:“是仇人就更得認認了,萬一以後在哪裏遇到了,也好及時避開。”
這話說得有理,田諾被說服了,就着桂枝掀開的簾子縫向外看去。
吳國公府正門口,一隊披着輕甲的騎兵衆星拱月地簇擁着一人,那是一個極年輕的貴族男子,騎一匹四蹄踏雪的烏骓駿馬。陽光耀目,他的面目一時看之不清,只能看到他如墨的發絲,瑩潤的玉冠,繡工精細的鴉青袍服,以及挽起的袖口上精致繁複的暗銀花紋。
元钊從裏面迎了出來,拱手道:“韓兄。”
韓遂微微颔首:“元二郎君。”聲音倒是出乎意料的溫和。
田諾的心陡然一跳:這聲音怎麽那麽熟悉?她心頭不安,搶過桂枝手中的簾子,将角度掀得更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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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遂翻身下馬,向元钊走去,從田諾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柔線條和的側臉,幹淨白皙的下巴,依稀有幾分熟悉。她的心越跳越快,手心汗出,恨不能有個人出現将韓遂的臉掰過來讓她仔細看一眼。
這個願望自然是不可能實現的。這邊韓遂進門,田諾的車再次動了起來,元家引導客人的仆婦迎過來,行禮道:“小娘子的車駕請往這邊來。”
田諾怕引起注意,不敢再看,放下了簾子,心神一陣恍惚:真的是自己猜想的那個人嗎?不,不會這麽巧吧。
元府大門內,韓遂若有所覺,回身對身後跟着的騎衛使了個眼色:“查查剛剛那輛馬車。”
騎衛應下,悄悄退了出去。
這邊田諾在二門下了車,依舊是元如瑤親自來接她。韓妙笙的靈堂設在了元府二進處的善因堂,田諾去上了一炷香,見棺木厚重,陳設奢華,一應規格俱是照着世子夫人的等級尊榮而來。可那又如何,人終究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靈堂裏冷冷清清的,除了負責待客的元钊妻子蔣氏,只有三四個小丫鬟在燒紙錢,見到人來,象征性地哭兩聲。
韓妙笙無後,竟是連個正經摔盆哭靈的人都沒有。身為丈夫的元如意更是連面都未露。
她聽到先在裏面的建業太守夫人在問元如意,蔣氏抹着淚答道:“自從韓氏不幸離世,三叔日夜哀思,也一病不起了。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太守夫人贊嘆道:“世子是個有情有義的。”
屁個有情有義。田諾聽不下去了,問了如瑤女客休息的所在,匆匆往外走去。
不防有人跨門而入,田諾微驚,下意識地往後退去。一道寒光驟然亮起,下一刻,她的脖頸處多了一柄亮閃閃、寒嗖嗖的鋼刀。
可怕的鋒銳之意直透脖頸脆弱的肌膚,田諾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僵直着身體一動都不敢動。心中只覺不可思議:究竟是哪個橫的?竟敢在元府動兵器!
桂枝跟在她後面慢了一步,等她過來,田諾的要害已被人制住,頓時臉色大變。她正要上前,一把溫雅如水的聲音響起:“是來拜祭妹妹的小娘子,休得無禮。”
鋼刀倏忽撤去,如出現時一般突然。那個溫雅的聲音又抱歉地道:“下屬無禮,驚擾了小娘子。還請小娘子莫怪。”
這聲音,韓遂?田諾霍地擡頭,臉上瞬間血色全失。
她終于看清了韓遂的長相。
如桂枝誇贊的,韓遂生得極好,眉若墨畫,目似點漆,宛若一個玉人兒般,氣質溫潤,不帶一點攻擊性,給人溫文爾雅、悲天憫人之感。
她卻如置身于數九寒冬,只剩徹骨的寒意。這張臉,這張臉竟與昔日奪了她性命的兔子同學有七八分相似!只不過比後者更為秀美,氣質更加矜貴。
想到關于韓遂的種種傳說,田諾心中惶恐得厲害:會是他嗎,兔子同學周寒水?是不是他也和自己一樣穿了過來?而且,韓遂寒水,她怎麽沒想到過?兔子同學的大名周寒水,寒水兩字和韓遂正是諧音。
韓遂有些疑惑,神情矜持,露出恰到好處的擔心之色:“小娘子可還好?”
田諾身子抖得越發厲害,甚至當初枉死的恨意都無法遮住心中的恐懼與寒意。她用力抓住桂枝的手,笑得虛弱:“我沒事,謝郎君關心。”勉強行了一禮,便拉着桂枝匆匆離去。
韓遂目送她的背影,露出深思之色。他身後的侍衛跨前一步,壓低聲音道:“郎君,剛剛馬車中的就是這位。屬下查過了,她便是白大人收養的那位小娘子。”
哦?白雁歸的所謂族妹?見到他怎麽一副活見了鬼的模樣,是因為韓妙笙這個蠢貨的死心虛嗎?韓遂垂下眼睫,掩住眼中的玩味之色:這倒有意思了,要心虛也該是元家和她那個族兄心虛,她在害怕什麽?
另一邊,出了善因堂,田諾心亂如麻,只覺自己一刻都不想在元家停留。元如瑤卻不肯放她走,說有事找她。見她臉色實在不好,幹脆吩咐丫鬟領她去休息片刻。
田諾推卻不得,渾渾噩噩地跟着丫鬟走,再擡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院落名:松寒院。
元銳的院子?他們怎麽會走到這裏來?
丫鬟上前敲了敲門,田諾忽然反應過來,“唉呀”一聲道:“我還是先回去吧。”轉身就走。這個時候她哪還有心力再應對別的事。卻已經來不及了。
裏面腳步聲傳來,“吱呀”一聲打開了門,一道沉穩的聲音響起:“白小娘子!”
田諾僵住:元銳不是在外征戰嗎,怎麽會在家裏?這個時候卻不好走了,她在心裏嘆了口氣,轉過身來,斂衽一禮道:“元将軍。”l
六年不見,他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與飛揚,氣勢越發威重,只是站在那裏,便如岳峙淵渟,隐隐還有一股肅殺與凜冽之氣撲面而來,看着她的目光,卻一如當年般溫和。
他還以一禮,領她入內。
松寒院還是老樣子,青石鋪地,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顯得極為清冷。院中的兵器架上已經落了一層灰,顯見主人已經很久不用了。
見田諾留意那邊,元銳道:“我今天早晨才回來,事情太多,還沒來得及收拾。”
怎麽要他親自收拾,不是有下人嗎?田諾疑惑。
元銳沒有多解釋,領着她還要往裏走,田諾站定腳步:“有話就在這裏說吧。”
元銳的目光落到她面上,沉聲道:“進來吧,我給你準備了東西。”
田諾疑惑。元銳道:“你進來就知道了。”
他帶她去的還是昔日她和元如意到過的堂屋,青磚地,素白牆,一絲裝飾也無,當年清漆素面、式樣古樸的家具顯得已經陳舊,卻更添古拙之意。
不同于上次,這一回,屋子的一角已經擺好兩個火盆,将裏面熏得暖融融的。田諾心中一動:他自己是不需要火盆的,難道早就準備招待她了嗎?也不知他給她準備的是什麽?
兩人分賓主坐下,元銳輕輕一擊掌,幾個侍女分別捧着食盒碗箸走了進來。
田諾見那食盒小小的一個,填漆描金,形如花瓣,出乎意料得漂亮古樸,不由看住了眼。
桂枝服侍田諾洗手擦幹,上前接過食盒,放在田諾面前的案幾上,将蓋打開。
一股甜香彌散開來。
花分五瓣,每個花瓣中都放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點心:紫色的玫瑰卷,金黃的鮮花餅,碧綠的綠豆酥,雪白的奶香酥脆,還有晶瑩剔透的水晶糕,漂亮得讓人不忍心下嘴。
花瓣簇擁着花蕊,花蕊處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銀耳百合羹。
這是……田諾詫異地看向元銳。
元銳現出悵然之色:“我曾經答應過白小娘子,請小娘子吃王媽媽親手做的點心,這個承諾已經遲了八年。”承諾時,她還是個天真柔軟的小姑娘,一晃眼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已經足足等待了她八年。
田諾卻不記得有這回事了。但她自然不會拂了他的好意,小心翼翼地用銀箸夾起玫瑰卷咬了一口,眼睛一亮。酥、香、甜、糯,質地細膩,入口即化,實在是太好吃了。
在美食的安撫下,她激蕩的情緒終于平靜下來,又是一口将玫瑰酥全部吞下。
元銳含笑看着他,見她愛玫瑰卷,叫侍女将自己的一份也送了過去。
田諾赧然,卻還是大大方方地道了謝。
一時間,只有輕微的碗筷碰撞聲。
田諾每一樣點心都嘗了一口,心中贊嘆:王媽媽的手藝真是太贊了,竟比玉桂芳的點心還要勝上幾分。
她放下銀箸,端起銀耳百合羹抿了一口,這才想起問道:“元将軍這個時候怎麽會回來?”韓妙笙的喪事還不至于能勞動他回府。
元銳沉吟片刻,目光落到桂枝身上。田諾秒懂,吩咐桂枝道:“你先下去。”
桂枝擔憂:“小娘子。”雲鳶曾關照過,過來元府吊唁必須寸步不離田諾。
田諾安撫地拍了拍桂枝的手,神情溫和卻不容商榷。
桂枝到底拗不過她,只得退了下去。
元銳也揮退了侍女,開口道:“父親招我回府,說我年歲已大,需為終身打算了。”
田諾差點嗆到,捂着嘴,狼狽地咳了幾聲,再也沒心情喝銀耳百合羹了。
元銳端坐如鐘,肅容問道:“白小娘子,昔日在元府,我曾問過,你願不願意嫁我;今日我還是那句話,想再聽你一回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