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室中靜寂無聲,唯有火盆中的銀霜炭發出啪啪的聲響。他身姿端正,目光清明,尋求答案的姿态坦誠一如當年。
元銳他還是這麽直接啊。田諾咬了咬唇,一時竟覺得難以張口。八年前,他們定下婚約,那時他還是十七歲的青蔥少年,意氣奮發。他足足等了她八年,等她長大。二十五歲,在這個時代絕對算得上大齡青年了,而她,卻對這樁口頭婚約生了悔意。
難堪的沉默中,他眼中閃過了然:“只是口頭約定,并未經過文定,白小娘子不需有負擔。銳整日征戰沙場,不知何日便會馬革裹屍還,本不該成婚連累他人。”
“不關你的事。”田諾脫口而出,忽然感到了難過。是她不好,違背了昔日的承諾,他非但不惱,還把責任拉到了自己身上。他為什麽要如此善解人意?若是他憤怒失望,責罵于她,她心裏也要稍微好過些。
她忍不住道:“元将軍,你很好,真的。我并不是不願嫁你,只是不願嫁入元家罷了。”她大概再也遇不到像元銳這樣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了,可元家,實在太讓人心寒。
這話說得隐晦,元銳卻立刻明白過來,苦笑道:“元家,确實不是善地。”他沉默片刻,又問,“這樁婚事,令兄是何想法?”
田諾道:“阿兄全憑我自己做主。”
“那便好。”元銳代她松了一口氣,“父親不會輕易放過和白大人聯姻的機會,只怕很快就會上門提親,只要白大人不松口,總能如小娘子所願。”
“那你……”田諾遲疑,直到現在,他還在為她着想,他的婚事怎麽辦?以元慈的作風,不可能不算計他的婚事。
元銳笑了笑:“若能得小娘子為妻,銳自是此生無憾;若無緣,無論娶何人又有什麽關系呢?”從她七歲時他便在等她,将她挂在心上,時時留意她的消息。這麽多年,早就成了一種責任,一種習慣,如今要生生剝離,便是血肉模糊。可他不願意勉強她,一分一毫都不願。
既然無緣,何須強求?至于婚事,若他未來的新娘不是她,随便是誰又有什麽關系呢?
田諾淚盈于睫,喃喃道:“元将軍,是我對不起你。”
元銳搖了搖頭:“小娘子不須自責,是銳無能,不能為未來的娘子提供一個安逸的家。”他注定要征戰沙場,少有機會回家,他的妻子只能獨自留在家中,和那些居心叵測的元家人周旋。她這樣天真單純,快活無憂的一個人,值得夫君全心全意的呵護,确實不該因他的私心陷入元家的泥淖。
只是,八年的期盼等待一朝落空,終究有淡淡的不甘和遺憾,難以釋懷。
田諾拎着元銳送給她的食盒走出松寒院,四處卻見不到桂枝的身影。她不由感到奇怪:難道桂枝先去了馬車那兒,和花樹一起等她了?不應該啊。
她沒有多想,自己往馬車停車處去。繞過一片樹蔭時,前方忽然出現一個披甲騎裝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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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甲騎衛?田諾臉色微變,轉身換了一條路。
那騎衛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面,拱手恭敬地道:“白小娘子請留步,我家郎君有情。”
韓遂要見她?田諾心裏一咯噔,只作不聽見,埋頭前行。前方卻又出現了一個騎衛,同樣恭敬地道:“白小娘子,我家郎君有請。”
前後夾擊,她想走也走不掉了,臉色沉下,冷聲拒絕道:“男女有別,恕我不能接受貴主人的好意。”
新出現的騎衛微微一笑,将手掌打開,依舊是恭敬的态度:“小娘子看過這個再決定。”攤開的掌心中赫然是一個小巧的紅珊瑚耳墜,正是桂枝早上戴的其中一只。
田諾手中的食盒哐啷墜地,神色大變。桂枝的身手如何她是知道的,韓遂的人究竟是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她擄走的?還是在吳國公府裏!
韓遂好大的膽子!
“小娘子?”騎衛催促道。
她深吸一口氣,咬牙問道:“貴主人現在何處?”
騎衛道:“小娘子請随我來。”
田諾看了看空蕩蕩的四周,開始慶幸,幸虧自己沒有拒絕雲鳶派來的暗衛。
松寒院,侍女們有條不紊地收拾着屋子,一個侍女忽然“咦”了一聲:“小娘子似乎落了東西。”
聞言,自田諾走後,便一動不動跪坐于案幾後的元銳擡起頭來:“我看看。”
侍女呈上。那是一顆小指大小的渾圓石珠,生得奇怪之極,一半黑,一半白,彎曲相連,如一個立體的太極。珠身瑩潤細膩,線條紛呈,細看,裏面形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之圖。
元銳一眼便認了出來。這顆珠子他在田諾幼時便在她手腕上見過,如今細看,倒确實有出奇之處,難怪小丫頭這麽寶貝,這麽多年都不離身。
侍女道:“還有一根斷了的細銀鏈子。”
元銳吩咐:“好生收起來,找人給白小娘子送去。”侍女領命,正要退下,元銳忽然又改了主意,“還是給我吧,我親自送還給她。”
侍女自然不敢違拗,雙手奉上。元銳接過石珠,忽覺手心一涼,仿佛有什麽從石珠中鑽出,一直鑽進他的四肢百骸。幽涼的感覺流遍四肢百骸,他頓時眼前一黑。
無數個光怪陸離的片段從腦海中閃過。
那是……
他陷入了一個長長的夢境中。夢中的前半部分和他經歷的現實一模一樣。
他的生母是別人送給父親的一個舞姬,身份卑賤,使盡手段爬上了父親的床,因此遭到厭棄。意外懷上他後,她興奮不已,本以為能母憑子貴,卻在他出生後被留子去母,發賣了出去。而他,也成為父親正式成婚前難以抹去的污點。
從小,他便是在府中人異樣的眼光中長大,身份卑微,混跡在下人堆中掙紮求生,一直被忽視得徹底,甚至連父親的面都見不到。
十一歲那年,楊夫人為父親生下嫡子元如意。父親高興極了,難得召見了他,帶他去看如意。他站在金碧輝煌,陳設華麗的正院,只覺手足無措,父親卻指着如意對他說,若他願意終身效忠如意,便願意給他一個機會。他看着軟綿綿、紅撲撲,還在襁褓中的弟弟,只覺心都化了,鄭重應允了父親。
此後,父親送他學文習武,他也一直比別人加倍努力,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天之驕子的元如意,如果不能足夠出色,如果對如意無用,很快就會被父親被家族放棄。
學習訓練極苦,閑暇之餘,他最大的樂趣便是去看越來越白白胖胖,漂亮可愛的如意,陪他游戲、學習、玩樂……他曾以為,他的一輩子便是這樣了,為了如意奉獻一生,效忠一生。
直到父親将救了如意的那個小姑娘許給了他。
他一開始并不情願。她太小了,又是個孤女,不能給他、給如意帶來任何助力,甚至可能都無法在暗潮洶湧的元家保住自己;而他婢生子的身份也注定妻子在元家低人一等,若妻子沒有有力的娘家支撐,今後的處境可想而知。可父親定下的主意無人能改變,他決定去見一見小姑娘,問問她的想法。
就是這一面,他一下子就被小姑娘萌化了,難得沖動一回,許下了一生的諾言。
命運一直循着固有的軌跡前行,直到從香雪山莊回來,出現了分岔。
夢中,她并沒有被白雁歸接走,而是在七歲那年的春天,以蔣家女的身份嫁給了他,成了他的童養媳。
她比他想象得更加綿軟可愛,會在他受傷時含着淚幫他敷藥;會跟着王媽媽學做點心,然後拿着不成形的點心理直氣壯地拿給他,讓他誇她做得好吃;會在他發怒時,讓他抱抱她,告訴他抱抱就不會生氣了;會在他心情低落時,講根本不好笑的笑話逗他開心;更會在他出征時,求一張平安符送給他,然後用那雙水潤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看着他,讓他許諾一定要平安回來……
這樣的阿諾,他怎麽能不愛她?只要看到她,他便覺得平安喜樂。
可他從來不知道,在他出征在外的那些日子裏,她在內宅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她身世不明,沒有有力的娘家,又是他這個婢生子的妻子,在元家生來便低妯娌一頭。小時候還好,內宅中人口簡單,恽夫人處事公平,又有如意偏幫偏護着,她過得縱比不上他兩個妹妹,也還算順利。
可事情壞就壞在如意對她的維護。因為有她對如意“福庇”的說法,恽夫人做主,打小兒,兩人幾乎是被放在一起長大的。她和如意朝夕相處,遠遠比和常年在外征戰的他相處的時間更多,家裏漸漸有了風言風語。
韓妙笙嫁入元家後,如意對她依舊不知避諱,對妻子卻是格外冷淡。韓妙笙怎麽肯吃這樣的虧?将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明裏暗裏使絆子,整治了她好多次。總算她機靈,又有如意幾次出面相救,她沒有吃大虧。但免不了受委屈。那委屈甚至無人可述。
他看到了夢中的她背着人偷偷哭泣,可一轉身,又是笑意盈盈,惹人喜愛的模樣。他難得回家,她怕他擔心,從沒向他訴苦過。
他真是瞎了眼,竟一直以為,她過得舒心安樂。
很快,她十六歲生辰将到,那是元家定下的兩人圓房之日,更是他期盼已久的日子。她嫁給他整整九年,終于能真正成為他的妻子了。
那時,他正在征讨浙西亂黨。眼看勝券在握,他已在憧憬着回去後旖旎風光。關鍵時刻,糧草卻出了問題。
軍中只剩三日糧草,他迫不得已,只得速戰速決,定下奇計突襲賊窟。消息卻意外洩漏了出去。他中了埋伏,百戰難脫。
重重包圍中,想到她将平安符挂上他脖頸時的模樣,想到她還在家裏等着他回去,他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力量,奮力拼殺,縱橫無敵,殺得亂黨陣形大亂。眼見形勢不妙,亂黨之首栾飛忽然出現,給了他重重一擊:消息是如意派來的監軍所洩,目的就是要他死。
軍士嘩然,軍心大亂,他如遭雷劈:如意,怎麽會是如意?為什麽?竟是他一心效忠,自幼愛護的如意下的手!自小的追求與信念轟然坍塌,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明白過來,先前的糧草問題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有意為之,一步步逼他踏上死路。
如意為什麽要他死?
心中悲憤難平,卻已回天無力,他漸漸力竭,腦中最後浮現的是她如花的笑顏,她道:“我聽說浙西的楊梅生得好,過陣子就該有了,等你回家時,幫我帶些可好?”
她要求的,永遠是對他來說最簡單的事,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事,他也做不到了。她再也等不到他回家。
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刀槍,生命力随着鮮血的流出一點點消失,他終于支持不住,轟然倒下,嘴角翕動,留下了在這世間最後的遺憾:“阿諾,對不起。”
對不起,他食言了,沒能陪她白頭到老,将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人世,留在那個吃人的元家;對不起,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失職,讓她只能背着人偷偷哭泣,受盡委屈;她要他帶回去的楊梅,他也永遠無法送給她了。
他的阿諾,他終是負了她。
此心欲碎,長恨難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