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月落日升,東方漸明。流香渠旁,一個瘦削的身影立在垂柳之下,一動不動。
“大人,已經三天了,”雲鳶走過來,勸道,“我送您回去等消息吧。”
數夜未眠,白雁歸眼底已有淡淡的青影,眼中布滿血絲,蒼白的面上神情如冰,淡淡而問:“找到她了?”
雲鳶搖了搖頭:“沿河三十裏我們已經來來回回搜了好幾遍,再往下游,水中岸上也都派了人,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小娘子只怕”兇多吉少,這四個字他卻不忍,也不敢說。
“再找,細細地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幾乎把牙齒咬碎。
雲鳶知道勸不動他,心中暗嘆,點頭應下,正要去傳令,白雁歸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韓遂的人呢?”
雲鳶苦笑:“都死了。”
白雁歸的目光如利箭落到他面上。
雲鳶慚愧地道:“幾個死士都在牙齒中藏了藥,發現要落入我們手中就自盡了,屬下阻攔不及,沒有留下活口。”
“韓遂真真好手段。”白雁歸清清冷冷地開口道,目中如有冰霜凝結,淡淡吩咐:“準備好的那些東西給他那個好弟弟送去。”
雲鳶心中一凜,低頭應是,正要去安排。
忽然,有得得馬蹄聲響起,疾馳而來。馬上之人沖到他們面前,立刻滾鞍下馬,将緊緊抱在懷中的托盤呈上。盤中放着一對濕漉漉的繡鞋,半件被刮得稀爛的外衫,還有一根斷開發黑的細銀鏈子。
雲鳶的臉色頓時大變,別的他不認得,外衫正是田諾所穿。
白雁歸卻知道,這些都是田諾的,這盤裏的東西,每一樣都曾經過他的精心挑選。
他死死盯着托盤中的幾樣東西,臉色越來越白。擡手欲碰一碰,手卻抖得厲害,怎麽都無法碰觸到托盤。眼前一陣子發黑,驀地,他一口鮮血吐出,直直向後倒去。
一個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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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吹拂而過,綠草如茵,北地的寒意終于退去,迎來了一年中最好的時光。
京郊碼頭人聲鼎沸,船流如織,一艘艘捱捱擠擠,等着靠岸。田諾坐在船艙中,望着窗外的熱鬧景象,不由感嘆:“到底是京城,這般熱鬧。”
魏歡新買來的小丫鬟繡球笑眉笑眼地道:“小娘子不知道,衍河凍了整整一個冬天,無法通行,前一陣子剛剛開了河,這會兒自然分外熱鬧。”
田諾發愁:“照這樣下去,排隊要排到什麽時候?”那日,她和魏歡順利脫身後,第二天城門一開便離了建業城,渡江北上往衍京而來。一路坐船,一開始她還有些新鮮感,時間久了,在船上早就悶得發慌,恨不得立刻上岸。
“排什麽隊?”魏歡掀簾而入,依舊是一身張揚的紅衣,入鬓的長眉挑起,少年意氣,神采飛揚。
田諾歪着頭,指了指窗外密密麻麻的船只。
十五歲的小姑娘本就生得粉雕玉琢,雪膚花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圓,歪着頭看人的模樣,委實天真可愛,叫人一顆心都快要化了。
怎麽能這麽可愛?魏歡的心蕩了蕩,随即想到建業城中被她坑了一把的白雁歸和韓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那兩人都是名聲在外的兇殘,連他們她都敢坑,還坑成功了!魏歡暗暗生戒,提醒自己以後一定不能得罪這個表妹。
不過,到底沒在她父母身邊長大,少了些霸氣。他恨鐵不成鋼地看向她:“我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哪能和這些商戶白丁一樣?我已經叫人挂上将軍府的旗幟,過一會兒就有人過來帶我們提前靠岸了。”
田諾失笑,她确實不大适應自己忽然變作了特權階級,眨了眨眼,一臉認真地表揚魏歡:“有表哥在,萬事自然妥當。”
這話說得叫人心中熨貼,魏歡聽得笑眯了眼,拍胸脯道:“那是自然。有我在,表妹不需擔心。你看,那不是來了?”
碼頭處,放下一葉小舟,舟上人穿着差役的服飾,揮着一面三角小旗,從各艘大船的縫隙中穿梭而來。然後,在魏歡得意的笑容中――
越過他們的船只,往後而去了?
魏歡的笑容僵住,跳腳道:“他們一定是看漏了!來人,把人給我喊回來!”
艙外有人應聲而去,不一會兒,過來回話道:“郎君,那差人說沒有看漏,後面有貴人的船駕,他說馬上就輪到郎君了,叫我們稍安勿躁。”
魏歡:“”見田諾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的模樣,臉上挂不住,挽起袖子往外走去:“我倒要看看,誰這麽大的威風,面子比我将軍府還大!”
田諾由着他折騰,自己索性起身去書架,找一卷閑書打發時間。一卷竹簡才拿到手,急匆匆的腳步聲又沖了進來。田諾回頭,見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魏歡一臉菜色,尋了一個茶杯倒上一杯水就咕嘟嘟喝了下去。
繡球“唉呀”一聲:“郎君,茶已冷了,我給你換壺溫的。”
魏歡已一飲而盡,驚魂未定地道:“冷得好,正好讓我冷靜冷靜。”
繡球:“”
田諾見他不對勁,奇道:“怎麽了?”
魏歡看着她欲言又止,搖了搖頭,目光閃爍地道:“沒什麽?”
沒什麽?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田諾也不問他了,直接往外走:“不說算了,我去看看。”
魏歡跳起來,一把拉住她,頂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期期艾艾地開口道:“是白雁歸,他也回來了!”
田諾手中的竹簡“啪嗒”一聲掉落在地,臉上瞬間笑容全失。
魏歡沒有注意,松開她無頭蒼蠅般轉來轉去:“沒道理呀,他怎麽可能這麽快?”随即哭喪着臉問田諾,“我現在把将軍府的旗幟收下來還來不來得及?”
田諾心中無數個念頭走馬燈般轉過,如潮洶湧的情緒被他一句話瞬間打散,只剩無奈:将軍府是怎麽培養出這麽個二貨的?也就剩一張臉能看了。她無語地道:“你心虛什麽?他未必就是追你而來的。”
魏歡愣了片刻,猛地一拍手:“對啊,我根本就沒有露行跡,還把鍋扣到了楚郡韓遂的頭上。他這些天沒少找韓遂麻煩,應該沒有懷疑我才對!”越說到後面他膽氣越壯,到最後完全放松了下來,笑道,“多虧表妹提醒,不然我就露了馬腳了。”
田諾有些愣神:“他怎麽找韓遂麻煩了?”
說到這個魏歡就興奮起來,眉飛色舞地道:“你不知道,這一個月,楚郡韓家好一出大戲。韓遂的弟弟韓追趁韓遂出使吳郡,給他們老爹韓守信送了一個美人,把韓守信迷得神魂颠倒的。韓追趁韓守信高興,抖了不少韓遂的黑料出來,再加上美人在一邊煽風點火,韓守信氣得發昏,沖動之下,竟然廢了韓遂的世子之位,又命人捉拿韓遂。韓遂也算機靈,得了消息便逃了,這會兒下落不明,也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
田諾奇怪:“這和我阿白大人有什麽關系?”
魏歡道:“怎麽和他沒關系了,據我所知,韓追的那些黑料,八成都是姓白的透露給他的。”
田諾:“”這一招釜底抽薪,果然夠狠!韓遂現在自身難保,想來不會再有精力追查她的下落了。
魏歡兩眼放光地道:“不過還是表妹最厲害。”
田諾奇怪:“和我有什麽關系?”
魏歡道:“如果你沒有嫁禍韓遂,姓白的就不會找他麻煩,韓遂也不會丢了世子之位,說到底,都是表妹的功勞。”
田諾覺得魏歡想多了。白雁歸做事從來謀定而後動,他應該是本來就打算對付楚郡,就算沒有她的嫁禍,這一幕也依然會發生。要不然,韓遂的黑料豈是一天兩天就能收集到的?
可,怎麽會這麽巧,偏偏他會和她同一天到京郊碼頭?
田諾有些魂不守舍。
船艙外傳來整齊的船行劃槳,水流推動的聲音,她咬了咬唇,忽地回到窗邊,将簾子掀開一條縫。
旁邊無數船只已經讓出一條道來,一艘挂着齊王府旗幟的官船正破浪而過,田諾目光追去,瞳孔驀地一縮。
船頭處,熟悉無比的那人披一件雪白的羽緞鬥篷,淩風獨立。
雪膚c烏發c劍眉c星眸組合在一起,色如美玉,顏若冰雪,偏偏那個人氣質料峭,配上驚人的容色竟仿佛能奪人心魄,令人一見之下便不由心馳神搖,又凜然生畏。
只是田諾怔怔地看着他,這些時日不見,他似乎清瘦了許多,薄唇淡得幾乎不見血色。風吹過,他一手空握,送到唇邊,低下頭咳了幾下,随即,仿佛觸碰了什麽機關,那咳嗽越發猛烈,連他原本蒼白的面色都因此染上了一抹緋紅。
雲鳶從裏面走出,隐隐聽到他勸說道:“大人,外面風大,你尚未痊愈,還是先進艙吧。”
他搖頭拒絕,身形筆直如标槍,一動不動。
田諾死死攥着簾子,驀地回頭看向魏歡:“他究竟怎麽回事?”
魏歡果然知道:“你墜了流香渠後,大家尋了一夜沒尋到人,都說你兇多吉少,勸他算了。他卻死活不肯放棄,在流香渠邊守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務必要找出你的下落。後來,他就大病了一場。看這樣子,大概還沒病好,便趕路回來了吧。”
田諾的手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你先前為什麽不告訴我?”
魏歡叫屈:“不是你說的嗎,不想聽到他的任何消息?”
田諾啞口無言:是的,她既然選擇了離開,便該割裂從前,和過去揮手道別,不再回顧。她以為自己能做到,可,只是看到他病弱的模樣,她竟感到了不忍與後悔?
魏歡看她神色,警惕起來:“你該不會同情他,想要和他相認吧?”
田諾勉強笑了笑:“你想多了。”既已做出選擇,便不容她回頭,除非她心甘情願地嫁給他,否則他們之間的問題根本無法解決。
魏歡更警惕了,湊近她小聲問道:“你們倆之間究竟怎麽回事?說起來,誰家阿兄會為妹妹做到這個地步,何況,還是個多年不見的族妹?”
田諾心煩意亂:“就不能是他特別有責任心?”
魏歡想了想,覺得以白雁歸的性子,倒也解釋得通,不過:“你們倆真的沒什麽?”
田諾沒好氣:“你希望有什麽嗎?”
她一惱,魏歡就慫了,賠笑道:“表妹勿惱,我只是擔心你。我們與他,以後總不是一路人。”又拉着她道,“你看岸上接他的人!”
白雁歸的船已靠了岸。岸上,一錦衣華服c氣質尊貴的少年帶着大隊随從含笑迎上前來,态度謙恭地和白雁歸說話,随即,簇擁着白雁歸上了馬車。
田諾不解。
魏歡憤憤道:“那個人是我們的死對頭,姓白的和他是一夥。”
“所以呢?”
“所以,以後你一定要遠着他們些。那兩人都是一肚子的壞水,若是姓白的認出你來,指不定他會借着你們從前的關系做出什麽事來。到時,我們可就哭都來不及了。”
田諾本是心中糾結,心情沉重,被他這樣鄭重其事叮囑了一番,竟莫名笑了出來。
魏歡氣惱:“休要兒戲,我可是認真的。”
田諾安撫地道:“好,不兒戲不兒戲。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
魏歡不清不願地答道:“是你的庶兄,郭谷。”
田諾怔了怔:原來是他!
回來的路上,魏歡已經向她普及了她家中的情況。
她的母親魏氏是父親的結發妻子,育有一子一女,長子郭山,在七歲那年不幸夭折;女兒就是她,名叫郭田,在六歲那年失蹤。魏氏深受打擊,從此長居佛堂,不問世事,府中的事目前全由側室黎氏做主。
黎氏亦育有一子一女,子名郭谷,現在是她父親事實上的長子,深受器重;女兒叫郭禾,只比田諾小一個月,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此外,田諾還有庶出的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是父親的其他姬妾所出。
而她的生身父親,就是現任大丞相,白雁歸的頂頭上司,鼎鼎大名的齊郡郭暢。
一邊是失子的正房,一邊是得勢的偏房,正是天然的對頭。這些年來,魏家一直懷疑郭山的死c郭田的失蹤與黎氏有關,苦于找不到證據,對黎氏一房自然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兩邊關系不可避免地壞了下去。
只可惜郭暢的另一個庶子郭粟才六歲,年齡太小,資質也一般,根本不足以與郭谷抗衡。魏家現在看着烈火烹油,實則是被架在火上烤,若一朝郭暢去世,郭谷接位,便也到了魏家覆滅之時。
後面的事魏歡自然不會和田諾講。表妹這些年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又是個女兒家,好不容易回來,自然該千嬌萬寵,不應該被這些煩心事擾了清靜。只提醒她進了府以後要小心黎氏一系。
不過,魏歡傲然道:“你是府中唯一的嫡女,阖府上下,除了姑丈姑母,沒有人地位比你更尊貴,只管仰起頭來做人。有什麽事,就算郭家不管,魏家自然會來給你撐腰。”
田諾心裏湧起一股暖意:這個表兄雖然偶爾會不靠譜,可待她的一顆心卻是赤誠的,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