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因遇到白雁歸這件意外,魏歡怕被他看到田諾,難得發揚謙讓精神,讓其它船先走,等到郭谷和白雁歸的人馬都走了才靠了岸。
田諾忍不住道:“他是丞相府長史,又是父親的心腹,遲早會知道我是誰。”
“那不一樣,”魏歡道,“這人出了名的不理閑事,哪會關心相府中多一個或少一個女兒這種事。何況他常年跟着丞相大人在外征戰,在京城呆不了多久。你在相府內院,哪能與他照面?等到他知道你是誰,估計你早定親了,那時還怕他個鬼?”
定親嗎?田諾怔忡:也是,她已及笄,按這個時代的習俗,确實是待嫁的姑娘了。她若嫁了人,他對她的執念就該放下了吧?
岸上,魏家的馬車已在等着,魏歡留了幾個仆人慢慢搬運行李,自己扶田諾上了車,先往丞相府去。
車中鋪陳華麗舒适,并不覺得颠簸。一路晃晃悠悠的,饒是田諾滿腹心事,也不覺沉沉睡去。等她醒來,四周靜悄悄的不聞半點聲息,一時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車子停在一個陌生的院落外,車門半開,魏歡和繡球不知什麽時候都不見了,只有一個雪膚嬌顏,青絲如墨,身上卻穿着缁衣的美人正含淚看她。
田諾眨了眨眼,腦中迷迷糊糊的:“你是?”
美人忽地撲過來,一把摟住她哭道:“我的田兒!”她先還哭得克制,到後來控制不住,索性大放悲聲,仿佛要将這些年所有的傷心,所有的思念一并哭出來般。
田諾動容,血脈中仿佛有什麽受到牽引,情不自禁心頭一酸,紅了眼眶,輕輕叫了聲:“阿娘。”
美人身子一僵,随即擡起頭來,紅腫着眼睛看向她:“你再喊我一遍。”她生得着實貌美,滿面淚痕非但無損她的風姿,反而更添楚楚之态。
田諾心頭酸楚,又叫了聲:“阿娘。”這個應該就是這個身體的母親魏氏了,似乎和她想象得似乎完全不一樣。
魏氏滿面歡喜,哽咽道:“好孩子,你終于回家了。以後有阿娘在,你什麽都不用怕。”
她取出帕子拭了拭淚,親自扶了田諾下車,見田諾看向四周,笑道:“你剛剛睡得香,我讓阿歡和他的人先去客房休息了。”
田諾意識到什麽,怔住:“您沒有叫醒我,一直在等我嗎?”
魏氏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阿娘都等了你那麽多年了,再等這一小會兒算得了什麽?田兒該餓了吧,我已叫人備了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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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一說,田諾才覺得自己肚子咕咕亂叫,赧然道:“謝謝阿娘。”
魏氏見她粉面映霞,水眸流波,嬌俏可人,越看越愛:“自家母女,和阿娘這麽見外做什麽?”
馬車就停在主院門口,田諾由魏氏攜着跨入院門,便見滿院姹紫嫣紅,繁花正盛。紅漆的回廊曲折,将一連五間正房和兩側的廂房連接起來,彩繪的承塵上挂下一盞盞精致華麗的琉璃八寶燈,一派富麗繁華景象。
院中侍女們穿着統一的桃紅色比甲,動作輕巧,有條不紊,見到兩人紛紛行禮。
酒席已經備好,十餘個銀盤一一打開,露出下面各色菜肴。
魏氏目光掃過,臉色微變,随即含笑對田諾道:“差點忘了,田兒還該先去見父親,去遲了恐不恭,還是回來再吃吧。若覺得餓,可先吃兩塊點心墊墊饑。”
小丫鬟重新合上銀盤,取了一盒子奶香酥酪過來。田諾吃了兩個,又喝了一口熱茶,便由魏氏身邊的大丫鬟天冬帶着,先去外院見郭暢。
天冬向魏氏請示:“小娘子的衣服首飾已經備好,奴婢服侍小娘子換了?”
魏氏目光落到田諾身上,心中大痛:田諾走得匆忙,行李一概未帶,衣物都是在路上臨時買的成衣,自然好不到哪裏去;再加上趕路嫌麻煩,首飾更是一點兒都沒戴,打扮簡單得已經近乎寒酸了。
她金尊玉貴的女兒,這會兒的穿戴竟連一個三等丫鬟都不如!
她臉色不好,一言不發,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戰戰兢兢地不敢說話。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才片刻,魏氏的聲音響起:“不必,便讓她父親看看。”
等田諾的背影消失,魏氏再看向桌上的菜色,臉色就沉了下來,冷笑道:“黎氏好大的膽子!”她開的菜單,大廚房居然敢換掉大半?看來,這些年她不管事,有些人已經忘了當年她的手段了,居然第一天就敢讓她的女兒受委屈。
“秦媽媽。”她喚。
一個圓臉塌鼻,身材粗壯的婦人應聲上前一步。
魏氏道:“将這菜給我扔回去,再問問大廚房接菜單的是誰?什麽也不用說,捆起來抽十鞭子,抽過再問話。”
秦媽媽眼含淚光,高聲應下。夫人這些年一心禮佛,深居簡出,倒叫家裏有些人不知道誰才是主人了。好在小娘子回來了,夫人終于振作了起來。
“夏媽媽,”魏氏又吩咐,“去暢仙樓重新訂一桌酒席,務必在田兒回來之前備好。”
一個高高瘦瘦、形容幹練的婦人立刻應下。
青帷小轎落到外院思賢堂的院中,天冬扶着田諾下了轎。不同于魏氏所住主院的富麗堂皇,思賢堂顯得高大空曠,院中空落落的,只有兩株根深葉茂的梧桐樹,綠蔭蔽天。每隔幾步,便有一披甲執戈的護衛守衛,面容冷肅,令人望而生畏。
一個小厮快步迎上來,見到她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大娘子,大人正在議事,請你去偏廳稍候。”
田諾點點頭,跟着他過去,剛要進門,聽到身後傳來門開的聲音。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頭看一眼,忽然聽到幾聲壓抑的咳嗽聲。
這聲音……她心中一驚,動作頓時僵住,心中暗暗叫苦:魏歡這個不靠譜的,說好了她和白雁歸幾乎沒有見面機會的呢?這才回來第一天,都撞到兩回了。
她深吸一口氣,壓抑住怦怦亂跳的心髒,頭也不回地進了偏廳。
她身後,正房門被從裏推開,白雁歸止住一陣咳,恰恰錯過剛剛消失的窈窕背影。旁邊傳來郭暢擔憂的聲音:“雁歸病的時間似乎不短了,呆會兒叫朱太醫過來看看。”
白雁歸道:“無妨,大人不需擔心。”
“你啊,慣是逞強。”郭暢搖頭,“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家裏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把自己的身體敗壞成這樣。”
白雁歸沒有接話。
郭暢道:“這些年是我耽擱了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小娘子?看中誰了,和孤說一聲,孤做個媒人的面子總是有的。”
白雁歸垂下眼眸,淡淡道:“多謝大人。”藏于寬袖之下的手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起來。他心儀的人生死未蔔,下落不明,此生可有再見之期?
郭暢只當他不自在,笑着拍了拍他轉移了話題:“今日與雁歸一席話,酣暢淋漓,若不是恰逢小女失而複得,恨不能與君秉燭而談。”
白雁歸道:“我與大人随時可再談,不必非要今日。大人遺珠複得,可喜可賀,當浮一大白。”
郭暢大喜:“難得雁歸有這般興致,改日定當共飲。”
這一番對話田諾在偏廳聽得清清楚楚,只覺心驚肉跳:還好白雁歸沒有懷疑什麽。
正當惴惴不安,如風的腳步聲傳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是一個容貌異常威武的男子,黑袍高冠,濃眉深目,長髯飄飄,氣勢迫人。見到她,男子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威嚴稍退,露出慈愛之色,喚道:“田兒?”
田諾愣愣地看向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天冬提醒道:“大娘子,快快拜見丞相大人。”
旁邊的仆婦取了拜墊,田諾含淚下拜,剛喚了聲:“父親。”就被一雙有力的手扶了起來,郭暢渾厚低沉的聲音響起:“好孩子,不必多禮。”仔細端詳着她。
眼前的女孩兒才剛剛高過他的肩膀,身姿若柳,膚光勝雪,猶帶嬰兒肥的小臉上,眉色如黛,唇色如朱,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山間清泉,顧盼間,流轉生輝。縱然衣衫樸素,身無華飾,卻難掩天生麗質。
他心中又是驕傲又是疼惜,驕傲的是,他的長女,唯一的嫡女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出衆,像極了魏氏年輕時候;疼惜的是,看這孩子的穿着打扮,也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難得眼神還如此幹淨。從前是他對不起她,讓她流落在外這麽多年,以後定要好好補償她。
他摸了摸她柔軟的發絲,心中難得泛起幾許柔情:“回到家不要拘束,有什麽想要的,想玩的,只管開口。若有人不許,就來找父親。”
她乖乖應下,垂眸道:“我省得。父親日理萬機,勿要為女兒憂心。”柔順的姿态,體貼的話語叫郭暢更增憐惜。家裏幾個女孩兒,老二郭禾性子張揚跋扈,慣會撒嬌放刁,原也受他寵愛;老三郭豆生性怯懦,見到他就像老鼠見到貓兒般,戰戰兢兢;老四郭苗年紀還小,一團孩子氣,竟沒有一個這般乖巧可人的。
到底是他和阿承的女兒,流着他和阿承的血,縱然流落在外,也不比其他人遜色。
父女倆正當溫情脈脈,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似乎還有女子高亢的聲音。田諾暗暗驚訝,這裏人人屏息靜氣,不敢高聲,究竟是誰,敢這般放肆?
她很快知道了答案。一道鵝黃的身影如旋風般卷了過來,随後,一道脆生生的聲音響起:“阿爹,你要為我做主。”
臺階下,站着一個穿着鵝黃騎裝的明媚少女,鵝蛋臉,柳葉眉,隆鼻深目,身材高挑,像極了郭暢。
郭暢見她不由露出笑容:“是禾兒啊,要阿爹為你做什麽主?”渾然不在意她的放肆。
原來是郭家的二娘子郭禾,她的庶妹。此時郭禾皺着眉、噘着嘴,大大的眼睛中盛滿不滿,跺着腳發脾氣:“阿娘和阿兄說要把我嫁給白大人!”
郭暢問:“哪個白大人?”
郭禾道:“您身邊還有哪個白大人?”
“原來是雁歸。”郭暢笑了,“我前一陣子囑咐你娘幫他留意婚事,她倒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居然直接就想把人留作女婿了。不過,這次她的眼光總算不錯。”
“阿爹!”郭禾惱了,“我才不要嫁他!”
“為什麽?”郭暢笑容微斂。
為什麽?田諾也想問。她從沒想到有人居然會嫌棄阿兄。在她心中,白雁歸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年紀輕輕便身居要職,今後前途不可限量,怎麽看都是一個金龜婿。怎麽會有姑娘嫌棄他?
她不願嫁他,一是氣惱他的欺騙與強勢,二是從來都視作兄長的人忽然要變作丈夫,心裏怎麽都拗不過來。可這會兒他被別人嫌棄了,她立刻生出護短之心,他怎麽就不好了?
郭禾道:“他待誰都是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樣子。真要嫁了他,這樣的日子誰受得了?您怎麽不問問,京城中又有哪家貴女願意嫁他?再說,他這個年紀了都沒定親,指不定有什麽隐疾。”
喂,你不喜歡他不嫁也罷,怎麽能信口雌黃!她的阿兄哪有這麽差?田諾氣炸了,忍不住為白雁歸辯駁道:“白大人只是看着冷淡罷了,真要處久了,他對人比誰都好。”
郭禾似乎這才發現她的存在,一昂頭,不高興地道:“你是誰?我和阿爹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郭暢皺眉:他平時素來喜歡這個女兒的張揚跋扈,這會兒卻忽然不順眼起來,沉聲斥道:“阿禾休得無禮,這是你阿姐。”
“阿姐?”郭禾愣了愣。
郭暢道:“還不給你阿姐行禮?”
郭禾臉色變了變,見郭暢目光嚴厲,到底不敢違拗,不情不願地行了一禮,忽然冷笑道:“阿姐既然誇白大人好,不如自己嫁了他吧,我等着他對阿姐比誰都好的那一天。”
田諾:“……”這樣也能引火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