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白雁歸走出思賢堂,眉間現出疲色。雲鳶靜默地上前,為他重新披上大氅。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向外走去,沒多遠便看到魏歡迎面走來。

白雁歸原沒在意,哪知魏歡看到他,居然鬼鬼祟祟地往旁邊的樹叢中一閃,躲了起來。

這倒有意思了。這位魏大将軍的幼子行事不羁,是個藏不住情緒的,見了自己,從來都是冷嘲熱諷、百般刁難。以他素來的作風,狹路相逢,不叫自己讓路便罷了,怎麽反而躲起來了?

白雁歸若有所思:說起來,今天在京郊碼頭也是,對方原本是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看到自己,居然像見了鬼似的,立刻就偃旗息鼓,掉頭回了船艙。

他在心虛什麽,或者說在隐藏什麽?總不會是自己去了一趟吳郡,他忽然開始害怕起自己來了吧?

白雁歸回頭看了默默跟在身後的雲鳶一眼。雲鳶會意,壓低聲音道:“您離京沒多久,魏小郎君就奉命出門尋找郭大娘子了,今天才回來,期間并沒有發生別的事。”

白雁歸有些意外:“郭大娘子是這位魏小郎君找回的?”

雲鳶道:“正是。”

這麽說,他在京郊碼頭看到魏歡時,郭家大娘子應該就在船上。以魏歡事事争先、不甘人後的張揚性子,居然沒抖出郭家大娘子的身份,壓他一頭,搶先上岸?

事出反常必有妖,是魏歡的問題,還是……郭大娘子的問題?白雁歸心中一動,問雲鳶道:“他是怎麽找到大娘子的?又是在哪裏找到她的?”

這個雲鳶倒不知道,恭聲道:“屬下再去查查。”

“不必。”雲鳶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他的意思,白雁歸已徑直走向魏歡藏身的樹叢,淡淡開口道,“魏二郎君,別來無恙。”

樹叢後,魏歡“唉呀”一聲,不清不願地探出頭來:“白,白大人,你怎麽也在?”

白雁歸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不答反問:“魏二郎君難得去一趟吳地,怎麽連面都沒露,就匆匆忙忙走了?”

什麽?魏歡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怎麽知道我……”說到這裏,驚覺失言,轉口否認道,“白大人弄錯了吧,我什麽時候去過吳郡?”

白雁歸目光平靜地凝視着他,魏歡漸漸汗出,眼神亂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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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歸道:“魏二郎君不是在吳地找到的大娘子?”

魏歡立刻否認道:“不是!”随即反應過來自己說得太急,實在惹人疑窦,忙放緩語氣描補道,“我是在齊郡即墨下的一個小縣找到大娘子的。”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擡起下巴道,高貴冷豔地質問道,“白大人,這個不關你的事吧?”

白雁歸淡淡掃了他一眼:“也許。”

也許?他是什麽意思?魏歡覺得這談話實在沒法繼續下去,急匆匆地道:“大人還在等我回話,我,我先走了。”

白雁歸沒阻攔,藏于寬袖之下的手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起來,待他走出幾步才開口道:“我今日在京郊碼頭碰到了将軍府的船。”

魏歡當然知道,他為了躲白雁歸,還晚上岸了,對方說這個做什麽?

等他再走出幾步,驀地一個踉跄:他是什麽豬腦子啊!即墨到京城,根本沒有水路,他怎麽可能出現在京郊碼頭?

完了完了,魏歡欲哭無淚:表妹知道了肯定會想弄死他。他現在告訴白雁歸他們去淮揚繞了一圈還來不來得及?

思賢堂。

随着郭禾的冷笑,氣氛沉滞下來。郭禾見田諾沒有答話,挑釁地道:“怎麽,阿姐只是口頭說說的,其實自己也不願嫁嗎?”

話音方落,郭暢的臉色便沉了下來:“放肆,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你阿姐的婚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郭禾一呆,随即紅了眼睛,“阿爹,連你也兇我。長幼有序,阿姐既然回來了,本來該先定她的婚事。是她親口說的白大人好,女兒也是順着她的心意,哪一點說錯了?”

郭暢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大為頭疼,無奈道:“你呀,你阿姐的婚事自有你大娘做主,八字沒有一撇之前,哪能混說?”

郭禾道:“阿姐既然覺得白大人好,阿爹為什麽不能成全她?總比硬把我嫁過去和白大人成為一對怨偶好。”

郭暢心中微動:白雁歸從十四歲起便跟着自己,一起征戰天下,兩人君臣相得,關系甚至比父子更親。他的婚事一直是自己的一塊心病。早先還有人看中他前途,上門求親,在他幾次不留情面的拒絕後,傳出不近人情、性情乖張的名聲,便無人敢上門了。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禾兒嫁給他固然是一樁好親事,配田兒也勉強可以。他看在自己面上也不會苛待自己的女兒。只是,黎氏願意,禾兒卻不願意;田兒願意,阿承卻未必會看得上他。婚姻是結兩姓之好,若有一方不情願,那便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

這事總也急不來,還得慢慢斟酌。

他又橫了郭禾一眼:“好了,你就少說兩句。女兒家老是把婚事挂在嘴邊,羞也不羞?”語氣到底緩和下來了。

郭禾笑嘻嘻地道:“阿爹不是說過,叫我有什麽事大大方方說出來,不要扭扭捏捏的,我可是阿爹的女兒。”

郭暢欣慰:“不錯,禾兒不愧吾兒。”

郭禾道:“阿爹,那我的婚事?”

郭暢道:“婚姻一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見郭禾神色垮了下來,話鋒一轉,“不過,你若實在不願意,也是不美。這樣吧,我會和他們說,先緩一緩。”或許,他該安排一下,找個機會讓小兒女們培養一下感情?

郭禾大喜,向郭暢輕盈一禮道:“多謝阿爹。”得意地瞥了田諾一眼。

田諾心中好笑:郭禾這是向她示威嗎?微微而笑,不為所動。郭禾眼珠轉了轉:“阿姐的性子倒是和我完全不同。”父親可一向不喜歡規規矩矩、溫溫柔柔的女孩子。

一句話挑起了郭暢的愧疚之念,兩個鮮花般的女兒一左一右,一個衣飾樸素,安靜柔順;一個卻是華服麗飾,咄咄逼人,鮮明的對比讓他的心頓時被刺痛。

田兒出生後,他是那樣喜愛她,她是他的第一個女兒,像極了阿承。每天下了衙,他第一件事便是回主院,看看襁褓中女兒可愛的臉,抱上一抱。她一天天長大,不同于對長子的嚴厲,他對她格外縱容。她越來越活潑大膽,甚至敢爬到他頭上。他不以為忤,反而贊賞她的大膽,連阿承都說,他把她縱得簡直無法無天。

她出事後,他傷心了很久,可牽一發動全身,他甚至沒有辦法徹底追查她失蹤的真正原因。阿承恨他,封閉了主院不願見他。他無可奈何,漸漸将一腔父愛寄托到了同樣活潑可愛的二女兒身上。

如今,她回到了他身邊,卻被時光磨去了棱角。沒有父母疼寵長大的孩子,終究不得不學着長大,失去了曾經的天真任性。

郭暢唏噓:“是為父對不起你阿姐,讓她這些年在外吃了許多苦。”

郭禾:“……”阿爹怎麽是這個反應?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她還想說什麽,外面傳來侍衛的禀告:“大人,魏家二郎君到了。”

郭禾不好再留,只得先告退。

郭暢召魏歡過來就是為了問他當初找到田諾時的情形。魏歡心裏發虛,按照事先和田諾商量好的,只說田諾被吳郡某個鄉紳族中誤認為是族人的女兒,收養了田諾。後來,人家真正的女兒找上了門,恰好魏歡也找到了田諾,就把人接了回來。

他說的都是真話,只是沒有提白雁歸和白家人的名字。

郭暢便細細地問收養田諾的人家的情況,又問有沒有好好感謝對方。

魏歡招架不住,求救地看向田諾。田諾含糊道:“當時情況混亂,沒有來得及。”

郭暢見她神色,想到魏歡剛剛的話,說人家真正的女兒找上了門,心中明白了大半,不由輕嘆:這麽說,田兒和收養她的人家分別時,大概鬧得并不愉快。

不過,“到底養了你這麽多年,我會叫人備下重禮,到時二郎再去一趟,好好謝謝人家。”

魏歡應下,偷偷看了田諾一眼,見她面無表情,越發心虛。債主剛剛還在外面呢。正糾結要不要找個機會把他剛剛捅的婁子告訴田諾,外面傳來通傳聲:“大人,白大人又過來了。”

田諾心裏一個咯噔,暗暗叫苦:他不是走了嗎,又回來做什麽?殊不知邊上有一個人比她更想哭:該不會他才捅的婁子,這會兒對方就回過味來了吧?完了完了,他要是沖着表妹回來的該怎麽辦?

郭暢卻有些驚訝:才一會兒就再次過來,應該是還沒出府門就回頭了。難道白雁歸剛剛有什麽要緊事忘說了?他想了想,叫魏歡先送田諾回內院。女兒剛剛回家,舟車勞頓,需要好好休息。自己匆匆去了書房。

天冬幫田諾披上鬥篷,細心地理順系帶,正要扶田諾出門,魏歡忽然一個箭步蹿過來,幫田諾将風帽往下拉了拉,幾乎擋住了她半張臉。

天冬“唉呀”一聲,魏歡的這個舉動委實太唐突。

田諾心裏明白,開口,像是安慰自己,又似安慰魏歡:“他是來找父親的,應該不會注意到我。”

魏歡張了張嘴,有口難言,他該怎麽把自己剛剛做的蠢事告訴她?糾結幾番,他挫敗地抓了抓頭發:他有罪,他慫,不敢說。

另一邊,郭暢書房中,郭暢走進去便看到白雁歸站在窗口。吳郡歸來,青年顯得越發瘦削,卻絲毫無損他昳麗的容色,立在那裏,如芝蘭玉樹,風姿皎皎。只是面帶病容,眉眼間的神色過于沉郁了些。

他仿佛全未發現自己進來的動靜,一動不動地望向窗外,目光專注,宛若石雕。

郭暢有些奇怪,順着他的視線向外看去。院中,田諾一身大紅織錦鬥篷罩得嚴嚴實實的,在天冬的攙扶下坐進小轎。青色的轎簾落下,一重陰影落在少女露出的半張白生生的面容上,很快阻隔了外面全部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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