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只要是做父親的,看到有臭小子這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女兒,都不會覺得愉快。哪怕這個臭小子是自己一貫欣賞的也一樣。
郭暢清咳一聲,沉下臉不悅地喊道:“雁歸。”
白雁歸回過頭來,叫了聲“大人”,神情是一貫的冷靜自若,仿佛剛剛盯着田諾直愣愣看的人不是他一樣,淡淡問道:“剛剛那位,便是大人新尋回的大娘子?”
郭暢“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白雁歸恍若未見,随口問道:“魏家二郎可是在吳地找到的大娘子?”
郭暢這下忍不住了:“雁歸如何得知?”
白雁歸道:“我今日在京郊碼頭碰到了将軍府的船。”
僅憑這個,他就猜出來了?郭暢望着眼前青年從容清俊的模樣,想到到底是自己的愛臣,今天又是個歡喜日子,心裏松動了些,捋須露出一絲笑意:“也是老天保佑,整整九年了,竟真叫魏家那小子尋回了她。”
白雁歸垂下眼眸,淡淡開口道:“只怕大人歡喜,有人要睡不安席了。”
郭暢一怔,他這話是何意?
白雁歸道:“我聽說自張氏被廢,陛下一直未再立後。太後娘娘憂心不已,放出話來,要重新選後。”
郭暢笑容微凝:“那老虔婆還不死心。”話雖如此,他也知道叫皇帝不娶老婆是不可能的事,背着手踱了兩步,“皇後之位若是落入別家之手,到時再出一個張家,總是麻煩。”張家便是先前廢後張氏的娘家,半年前,奉了衍帝的密诏,聯絡了幾家忠于皇室的舊臣意圖誅殺郭暢,反被郭暢發覺,盡數滅門。
本朝向來有重用後族的慣例,皇帝不再立後便罷,若再立後,等于又出一個後族,自然不能讓後位落入對手手中。
白雁歸道:“大娘子在這個時候回來,落入有心人眼中,正是适逢其會。”
郭暢略一琢磨,頓時明白過來,原來白雁歸剛剛盯着田諾看是在考慮這個問題,自己倒是錯怪他了。他先還沒想到這茬,這會兒略一思索,卻是越想越覺得妙。他一直對郭田有愧,不知該如何補償,索性送一個後位予她,讓她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有他撐腰,諒皇帝也得時時敬着她,捧着她,日子不會難過,也算自己對得起她了。
他不由笑道:“雁歸倒提醒我了。孤唯一的嫡女,配朱起那小子還不是綽綽有餘,倒是便宜他了。”朱起是當今衍帝的名諱,也只有郭暢敢這麽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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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歸垂眸掩住眸底的暗光,從容道:“陛下性子與世無争,先前又有過廢後張氏,大人不計前嫌,将女兒嫁他,正是向皇室示好之意,也叫天下人知大人的忠君之念。”這話翻譯過來便是,皇帝軟弱無能,不過是你的傀儡,又是個二婚的,還曾想殺你,你卻依然将女兒嫁入皇家,正好向天下人表明你對皇帝的忠誠和善意。至于實際是怎麽樣的,大家心裏有數。
郭暢撫掌贊道:“妙,妙!”嫁一個女兒,既将皇後之位攥在了手中,又向皇室賣了好,更能叫世人都明白,這天下是誰說了算。
這個女兒,回來的時機實在太妙了。
魏歡出了思賢堂的大門,一直提着的一口氣才松下來,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道:“還好沒出什麽岔子。”
田諾卻沒有他這麽樂觀,心裏隐隐不安。她剛剛進轎時就覺得有一道目光緊緊鎖住她,令她如有芒刺在背,偏偏又找不到目光的來源。
她安慰自己:她總不會這麽倒黴,第一天回來就被他識破吧?不會的,他怎麽可能會想到她是郭暢的女兒?
她亂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回頭看魏歡沒出息的樣子,忍不住笑他:“當初天不怕地不怕,孜孜不倦給白大人添堵的魏二郎君哪兒去了?”
魏歡委屈:“我還不是為了你?”否則,他什麽時候怕過白雁歸那厮?
這倒也是,田諾心下溫暖,柔聲而道:“表哥,謝謝你了。”
少女的嗓音又軟又糯,帶着些微吳侬軟語的腔調,聽得叫人心都仿佛泡在了糖水裏。魏歡心頭一酥,臉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清咳一聲,佯裝若無其事地道:“自家人,些許小事何足挂齒?”所以,他可能被白雁歸識破的消息底要不要跟表妹說?也許、可能,姓白的根本猜不到真相呢?可如果他猜到了呢?他不說,表妹豈不是太被動了?
魏歡糾結不已。還沒想出最終選擇,前面已經到了主院。
郭暢的賞賜比他們到得還早。夏媽媽正在對單子:“金一千,銀五千,赤金頭面三套,玉器十件,銅器十件,貢緞十匹,蜀錦十匹,杭綢十匹,各色绡紗各一匹……”
田諾:“……”怎麽有一種暴發戶的即視感?
魏氏卻連眼皮子都沒有擡一下,嗤笑道:“賞賜點東西就算是補償嗎?他還真是打得好算盤。”擡眼看到田諾,神色頓時變得慈愛,眉目含笑地道,“想要什麽好東西,呆會兒叫夏媽媽開了娘的庫房找給你。你爹給的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就随便留着賞人好了。”
田諾哭笑不得,卻也知道她是一片愛女之心,心中感動,笑着大大方方地道了謝。
魏氏歡喜,拉着她的手道:“娘只有你一個,娘的東西以後都是你的。哪像你爹……”她哼了一聲,順便踩郭暢踩得毫不留情。
院中瞬間鴉雀無聲,下人頭垂下,戰戰兢兢,恨不得沒聽到。還是田諾笑眯眯地打破了沉寂:“阿娘,東西晚點再看,我都餓了。”
帶着撒嬌意味的柔軟聲音入耳,魏氏的心都快化了,“唉呀”一聲,懊惱道,“是娘不好,拖着你說這些做什麽。”
魏歡立刻跟上,露出可憐兮兮的神色:“姑母,我也餓了。”
對他,魏氏就沒那麽溫柔了,回頭瞪了他一眼:“我還會少你的吃的不成!”
魏歡叫屈:“姑母偏心,對表妹這麽溫柔,怎麽輪到我就這麽兇了?”
魏氏哼道:“你小子還要不要臉,居然好意思和表妹争寵?”
魏歡捧臉:“當然要,我長得這麽好看,這臉必須好好珍惜。”
這話說得也忒不要臉了,魏氏繃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啊。”四周也傳出輕笑聲來,氣氛松動開來。
酒席早已重新整好,田諾一眼便看出已經換了一桌菜,沒有多問,和魏歡分賓主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吃。第一口下去她便眼前一亮。這些年,她走過不少地方,吃過不少美食,卻不得不誇,魏氏幫她準備的這桌菜委實色香味俱全,一看便知出自大廚之手。
魏氏也陪着他們用了點,菜過五味,外面忽然有小丫鬟探頭探腦的。
天冬悄悄走了出去,問了幾句後回頭禀告魏氏:“夫人,秦媽媽她們回來了。”秦媽媽先前奉了魏氏的命令去了大廚房。
魏氏便讓夏媽媽和天冬服侍田諾二人,自己起身去了外面。
等她出去,魏歡放下箸來,壓低聲音對田諾道:“想不想知道姑母她們去說什麽悄悄話了?”
田諾橫了魏歡一眼:這家夥,一會兒不折騰點事就渾身難受嗎?
魏歡卻不管她,拉了她道:“跟我來。”見天冬和夏媽媽要阻攔,伸手在她們身上随便點了點,天冬和夏媽媽頓時一動都不能動,失去了意識。
田諾目瞪口呆:當初他就是這麽對付花樹和桂枝的嗎,這是什麽妖法?
魏歡沖着她笑:“反正壞事都做了,你來不來聽都是共犯,還不如和我一起,免得擔了虛名。”
田諾扶額,她這是造了什麽孽?先還不理他,見魏歡耳朵貼在牆壁上,神情一驚一乍的,到底忍不住,也走了過去。
低低的說話聲從牆那一邊傳來:“奴婢們依着夫人的吩咐,那些菜全部扔了回去,又把接菜單的婆子捆起來抽了十鞭子。那婆子一口咬定不關她的事,是竈上遺失了菜單;竈上的不承認,說是婆子根本沒傳菜單給她們,她們才自己揣度着做了幾個菜。”
魏氏的冷笑聲傳來:“就該統統捆起來抽鞭子,看她們說不說實話。”
先前那聲音道:“大廚房正在備晚間歡迎大娘子的家宴,卻不好将她們統統打傷。”
魏氏道:“怕什麽?打傷了,換人做就是。”
那聲音勸道:“恐會惹惱大人。”
魏氏冷笑:“我又不是第一回惹惱他,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為了這事來找我?那賤人敢慢待我女兒,我沒有連她都抽一頓,已算看在他面上。”
田諾眨了眨眼,她這個阿娘,行事好生霸氣!
白雁歸走出思賢堂沒多遠便看到郭谷站在涼亭下,十六歲的少年,生得眉目清秀,穿一身暗銀刺繡蜀錦袍,負手而立的模樣頗有幾分老成。
他想了想,移步向涼亭走去。
“白先生。”郭谷拱手。兩年前郭暢曾叫白雁歸給郭谷當過一段時間的策論老師,自此之後,郭谷一直以先生稱他。
“二郎君在等我?”他淡淡而問。
“正是,”郭谷微笑道,“我們幾個特為先生設了接風宴,還請先生賞臉。”
白雁歸看着他沒有說話。
郭谷雙手握拳,掌心漸漸沁出汗來。他素來不喜這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父親心腹,總覺得他心思深沉,難以揣測。可黎氏卻再三囑咐,要他務必和對方搞好關系,甚至為了拉攏他,要把妹妹郭禾嫁給他。
他素來服帖黎氏,黎氏昔日原是一個地位卑微的侍女,一路走到今天的地位,以側夫人的身份,風頭甚至蓋過了正房夫人魏氏,靠的便是審時度勢,精準判斷與靈活多變的手段。因為魏氏的話,他便是再不喜白雁歸,也硬着頭皮和他交好。對方卻始終不冷不熱的,實在太不把他這個郭家的繼承人看在眼裏。
好在白雁歸總算沒有晾他太久,開了口:“二郎君說晚了,大人邀我晚上參加貴府大娘子的接風宴。”
“這樣啊,”郭谷笑得尴尬,“那再好不過了,晚上還能再見先生。”心中卻是暗暗妒恨:父親待他這位真是親如子侄,明明是家宴,竟還邀請他參加。
白雁歸道:“二郎君若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郭谷忙道:“我今日跟先生提的,舍妹……”
白雁歸打斷他,露出奇怪的神色:“這事等二郎君聽過宮中傳出的消息再說吧。”
郭谷一怔:什麽消息?
等到回了黎氏那兒,他才終于明白白雁歸指的是什麽。
“皇後?”郭谷眼中閃過興奮的神色,這可真是天予之便啊。這些年,他幾乎已經完全坐穩了郭暢接班人的地位,除了一樣——身份!庶出的身份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原本家中沒有嫡出的孩子,那也還好說。可偏偏,失蹤已久的嫡妹回來了,壓下自己胞妹的同時,連帶着把他出身的短板也顯露了出來。現在好了,若是他的胞妹能成為皇後,世間還有哪個女子能比她更尊貴?而他身為國舅,身份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語。
皇後之位,他們一房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