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白雁歸并沒有回自己的宅子。他孤身一人,無家無室,郭暢又時不時要找他議事,索性命人在丞相府收拾了一個院子專給他住。

此時,他在書房跪坐下,将臉埋入掌心,猶覺如在夢中。整整一個月,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失去她的噩夢中,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只要一閉眼,不是看到她在水中濕淋淋的模樣,便是她滿身鮮血望着他笑的樣子。

無盡的悔恨日日齧咬着他的心。他錯了,錯得離譜,由着自己的性子,一次又一次将她逼到極處,從不管她願不願意。他怎麽忘了?他的諾諾,看着脾氣溫軟好說話,可骨子裏再倔強不過。她不願意的事,從未輕易就範過。

好在上蒼垂憐,待他不薄,她沒有事,奇跡般再次平平安安地出現在他面前。這一次,終究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從聽到魏歡露了口風起,他的心便因不敢企求的希望狂跳不止。在郭暢的書房親眼看到她的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的灰暗都已褪去,他幾乎用盡全身氣力,才克制住自己沖出去,将她緊緊扣入懷裏的沖動。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不能再次吓跑她。

門被推開又關上,雲鳶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大人,問出來了。夫人和魏家的人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找大娘子的下落,幾個月前,在即墨的當鋪發現了昔日大娘子随身攜帶的一枚殘缺的綠玉珏,順藤摸瓜,抓到了當年的拐子,這才知道大娘子的下落。”

綠玉珏,原來是因為這個!

前世,田諾沒有被他冒認為白家女兒,元銳一直在幫她查找身世,在她十歲生辰之前便抓到了董家夫婦,拿回了綠玉珏。哪知竟因此陰差陽錯,錯過了被自己父母尋回的機會。後來,元銳被害,吳郡覆滅,她一心複仇,就更沒有心思去查明身世了。他怎麽也想不到,她竟是郭家丢失已久的嫡長女。

雲鳶道:“沒想到小娘子身世竟如此顯赫。只是,大人為什麽沒有向丞相大人說明舊事?”以郭暢對白雁歸的信重,知道白雁歸與田諾的淵源,多半不會拒絕白雁歸的求親,豈不正中他下懷?

白雁歸搖了搖頭:“若是平時,郭公自不會拒絕我。可這會兒時機不對。”郭暢是什麽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衍帝選後,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暗中角力,這個時候,郭暢必定不會把勝算最大的嫡女許給他人。

前世,田諾沒有出現,郭家參選的兩個女兒因庶女的身份受到诟病,最後是原本許給他的郭禾和晉陽侯嫡女穆燕秋同時進宮,三個月後,晉陽侯被貶,穆燕秋死得不明不白,郭禾這才得了繼後之位。

何況,他苦笑道:“她鐵了心遠離我,恨不得讓我以為她已經死了,我若向郭公挑明,豈不等于逼她認我c嫁我?”

雲鳶怔了怔:“你從前何曾管過這些?”

白雁歸道:“所以合該被她冷待。”

雲鳶看着他的模樣說不出話來。要他說,大人的手段雖然強勢了些,可也沒見誰家的小娘子這般倔強無情的。大人看中誰不好,偏偏看中了她,實在是自讨苦吃。幸好自己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成親,不會碰到女人這種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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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鳶啞然,半晌,期待地問:“大人是放棄娶小娘子了?”

白雁歸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雲鳶摸了摸下巴,不說話了,這話他是白問了,眼前這個,估計就從沒考慮過“放棄”兩字怎麽寫。他收回先前的話,白雁歸這不叫自讨苦吃,他根本就是受虐成性,甘之若饴。

他嘀咕道:“你現在不認她,晚上不是要去參加晚宴嗎,到時她看到你,還不是會露餡?”

白雁歸唇角微勾,笑容淡淡:“晚宴意外重逢,可不是我處心積慮而為。”

雲鳶:“”心機,真他娘心機!

晚上的接風宴,田諾被魏夫人拉着梳妝打扮,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筵席設在牡丹園中的錦榮軒。琉璃宮燈照得軒中燈火通明,四周牡丹開放正豔。花團錦簇中,一派風流富貴景象。

魏夫人一身大紅鳳穿牡丹缂絲深衣,頭插嵌寶纏絲丹鳳朝陽金步搖,膚若新雪,唇若塗朱,打扮得宛若神仙妃子,攜着田諾的手,施施然然走入。除了端坐上方的郭暢,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魏夫人唇角噙笑,連眼角也沒有掃他們一下,拉着田諾直接向郭暢的方向走去。

田諾半低着頭,驀地覺得有目光不停往她身上瞟,擡眼看去。但見魏歡站在左手第二席後,對着她擠眉弄眼,眼神亂飄。

魏歡這是眼睛抽筋了?田諾愕然,悄悄往四周看了一圈,沒有發現有什麽異樣的。

上首,郭暢的目光在田諾身上打了一個轉,落到魏夫人身上,久久難移,開口喚道:“阿承,田兒,你們來了。”聲音中藏着微不可聞的激動。九年了,田兒回來了,阿承也終于願意走出主院。

魏夫人漫不經心地行了一禮,似笑非笑:“大人勿怪,妾身久未梳妝打扮,有些生疏,故而來遲了。”

郭暢望着她明豔依舊的面容,腦中恍惚閃過剛成親時她對他嬌羞含笑的模樣,那時,她看着他的眼神不是這樣的,而是充滿了愛慕與敬仰。他心中驀地一痛,緩緩點頭道:“來了便好。”

魏夫人才不管他情緒如何,在他身邊的席位歸坐下,偏着頭微笑:“我久不見人,這些孩子都有些陌生了,還得勞煩大人為田兒介紹。”

郭暢被她說得心中一刺,卻無可奈何,果然親自幫田諾介紹。

除了左手第一與右手第一席都空着,其它席上都已有人。其中兩個田諾今天已經見過,左手第三席是她在碼頭上遠遠看過一眼的庶兄郭谷,看上去倒是眉清目秀,舉止文雅。右手第二席則是在思賢堂出現過的庶妹郭禾。此外,郭暢另外三個子女也在。

十三歲的郭豆是郭暢另一個側夫人簡氏的女兒,生得身姿纖弱,面目風流,也是一個美人。看見田諾,含羞帶怯地叫了聲長姐,露出善意的笑容。田諾也對她笑了笑,她的眼睛頓時一亮。

另外兩個年齡還小,分別是才十歲的四娘子郭苗和六歲的三郎君郭粟。

田諾的目光不由落到郭粟面上,見他生得虎頭虎腦,十分白胖,兩只大大的眼睛只盯着自己面前案幾上的食盒,對周圍的其它一切毫不關心。奶娘記得連拉了他好幾下,他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對着她奶聲奶氣地叫了聲長姐。

田諾心中微嘆,魏氏和魏家的困局雖然沒有和她說,但她也能猜得差不多。魏氏的嫡子夭折,郭家只剩兩個庶子,偏偏出息的一個是死對頭的兒子,另一個卻是扶不起的阿鬥,便是魏家想扶持也扶持不起,不得不說是時也命也運也。如今郭暢還在自然無事,可若有朝一日郭暢不在,魏氏和魏家的命運可想而知。

想到魏氏對她毫無保留的母愛,想到一路上魏歡對她盡心盡力的照顧,田諾心中一酸,受了人家的情,她總要盡心回報。

郭暢毫無所覺,介紹完畢,攜着田諾的手笑道:“你們兄弟姐妹同氣連枝,以後須相親相愛,守望相助,莫要讓他人看了笑話去。”

幾個孩子都站起,恭敬地應下。至于心裏怎麽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魏夫人不耐煩,拖着腮懶洋洋地道:“大人再訓話下去,只怕孩子們都得餓壞了。”

郭暢不以為杵,望着她目光柔和:“你呀,還是老脾氣。”又道,“再等一等,雁歸剛剛臨時有事,被叫了出去,一會兒就來。”

田諾腦中頓時“嗡”的一下,雁歸,什麽雁歸?她下意識地看向魏歡,魏歡一臉悲壯地點了點頭。

魏歡你個大騙子,說好的她沒機會見到白雁歸的呢,這才第一天,第一天!她給魏歡使了個眼色,借口更衣出了錦榮軒。不一會兒,魏歡也走了出來。

“怎麽回事?”她問魏歡。

魏歡也覺得想死:“我也沒想到丞相大人居然會邀請他參加家宴。”

田諾焦躁:“我現在該怎麽辦?”她是真的沒做好再見白雁歸的準備。

魏歡猶豫:“要不,你推說身體不舒服?”躲一躲再說。

田諾搖頭:“這不好吧,畢竟是我的接風宴。”何況,她如果突然說不舒服,魏夫人該着急壞了。

魏歡建議:“要不你就抵死不認,只當自己只是與原來長得像,他總不能硬逼你承認吧?”

田諾嗤道:“馊主意!”到底是不是一個人,以白雁歸的智商難道還會分辨不出?提到這個,田諾不免想起某些不愉快的回憶,她就是那個辨不清到底是不是一個人的笨蛋,被他騙得團團轉。

魏歡沮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怎麽辦?”

話音方落,他的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清冷聲音:“魏二郎君有何為難之處,可需在下為你分憂?”

魏歡一下子跳了起來,試圖遮擋住田諾。

已經遲了。田諾循聲望去,恰撞入一雙幽深的黑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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