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曾經的記憶紛湧而上,甜蜜的,悲傷的,可怕的,溫馨的……只是被他那雙黑而深邃的眼睛看着,便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席卷而來,叫她無法言語,無法動彈。比酸澀更為複雜的感覺湧上,她的眼前漸漸模糊。
她以為她該是怨恨他,害怕他的,可這樣四目相對,望着他蒼白的猶帶病容的模樣,她發現自己竟也是想念他,擔心他的。
他參與了她來到這個世界後所有的人生,傷害過她,也守護過她,終究成了她在這個世界無可替代的,最最重要的人。
她的阿兄!
他遙遙凝望着她,清冷的雙眼漸漸一點點染上柔和,開口,聲音淡淡,神情克制:“郭大娘子。”
所有洶湧的情緒都被這一句疏離的稱呼冰封,她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他竟叫她郭大娘子!難道他竟沒有認出她嗎?不,怎麽可能!
她朱唇翕動,欲言又止,他卻對她微微欠了欠身,移開目光,徑直進了屋。
魏歡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這是失憶了?”今天還在套他話的人,怎麽見到正主了,反而表現得仿佛陌路人一般?魏歡搖了搖頭,喃喃道,“不可能啊,今天在思賢堂外還……”
田諾敏銳地抓住了他的話頭:“思賢堂外怎麽了?”
魏歡驚覺失言,支支吾吾想蒙混過去。卻聽到田諾原本甜美的聲音生硬起來,一字一句地道:“表哥,連你也要騙我嗎?”
“哪能啊……”魏歡苦着臉,實在見不得她明亮的水眸中現出失望之色,期期艾艾地将白雁歸怎麽逼問他,他怎麽露餡的講了出來。
田諾恍然:怪不得他見到自己這麽平靜,原來是已經知道了。那他這種表現,是打定主意不和她相認,以後和她拉開距離了嗎?
她瞪了魏歡一眼:“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魏歡耷拉着眉眼:“我不是怕你覺得我笨嗎?”
田諾:“……”這麽不靠譜的表哥,當初阿娘是怎麽放心叫他去找她的?她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下從剛剛見到白雁歸起就失速的心跳,奔流的血液,見魏歡可憐兮兮,如鬥敗了的公雞的樣子,到底不忍苛責,開口道:“我們進去吧。”
他們在外面呆的時間已經夠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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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錯開,一前一後回了軒中。田諾剛一進去,郭暢便笑吟吟地喊她道:“田兒,過來見過白大人。”
田諾心中一跳,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
白雁歸依舊是和先前在外面一樣的态度,俊美蒼白的面容上,神情疏離而不失禮。田諾心中空落落的,滋味難辨,也學着他的态度,行了一禮,不冷不熱地喊了聲:“白大人。”
郭暢只當她害羞,樂呵呵地道:“田兒不需拘束,雁歸雖不姓郭,卻從十四歲就跟着我,就如自家人一般。”
田諾沒有擡頭,輕輕應了一聲。
郭暢這才吩咐開席。
田諾在右手第一席坐下,擡頭看去,恰看到白雁歸在她正對面,左手第一席跪坐下來。見她看過來,目光若無其事地和她一碰,客氣有禮地微微颔首。她胸口一堵,垂下眼去,不再看他。
情緒卻如波濤洶湧:他這是怎麽了?看他的眼神,顯然是認得她的,卻待她如陌生人一般,是他終于明白過來,心灰意冷,打算放過她了嗎?
一道道菜肴陸續送上,廳堂中觥籌交錯,熱鬧起來。田諾心思百轉,食不知味,忍不住一次次偷偷看向白雁歸的方向。他卻根本沒再看她,安靜地進食,只偶爾與郭暢對答幾句。
魏夫人的全副心思都在田諾身上,田諾看對面看得隐蔽,別人注意不到,卻瞞不過她的眼睛。在田諾第十八次目光偷偷瞥向對面時,她終于忍不住眉頭皺起,對侍奉在身後的秦媽媽吩咐了幾句,自己先往偏廳而去。不一會兒,得了秦媽媽傳話的魏歡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魏夫人開門見山地問道:“田兒和白大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見魏歡目光閃爍,她加重語氣道,“你休要騙我,田兒看白大人的眼神不對。說起來,你是在吳郡找到人的,白大人也剛從吳郡回……”她沉吟着,一對剪水瞳子中光芒閃爍,上下打量着魏歡。
魏歡被她看得發毛,他從小就怕這個姑母,本來也覺得,以姑母對表妹的上心,大概是根本瞞不過她的,不過是抱着僥幸心理罷了。果然,魏氏不過追問了幾句,句句都問到了點子上,他招架不住,一五一十地全說了出來。
等到聽完魏歡的話,魏夫人的反應卻和魏歡想象得完全不同,松了一口氣道:“想不到田兒和白大人還有這樣一段淵源,真是天緣湊巧。”
天緣湊巧?魏歡驚恐:“姑母,你該不會想把表妹嫁給她吧?”
魏氏道:“嫁給他也沒什麽不好。白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從來不與人親近,難得他與田兒有這樣一段淵源,想必他也會善待我兒。”她雖然出身于魏家,立場卻并不和魏家完全相同。對她來說,愛子夭折,所有的愛與希望都傾注在了田諾身上。只要女兒好好的,她什麽都願意接受。
如今,她膝下無子,郭家以後注定會落入郭谷之手,到時她的女兒只怕會随着她一道受到打壓,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給女兒找個實力強橫,能護得住她的婆家,叫郭谷投鼠忌器,不敢輕慢。
以白雁歸受到的器重與表現出來的實力,還真是一個極好的人選,尤其,聽說黎氏也看中了他,想讓他成為郭禾的夫婿。
魏夫人冷冷一笑:順便能給黎氏添添堵,她也是極樂意的。
魏歡結巴了:“可可可……”那是死對頭一方的啊。
魏夫人美目流波,似笑非笑:“可什麽可,還是你自己想娶田兒?”
魏歡更結巴了:“不不不……”兩人當好兄妹就好,他一見田諾就心虛,可消受不起這個把他壓得死死的表妹。
魏夫人玉指輕點他額角:“我就随便說說罷了,看你,真不經吓,汗都出來了。”
魏歡想哭:這是親姑媽嗎?不行不行,他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壓壓驚。
看到魏歡退出側廳,魏夫人的心情比出來時放松了許多,正要回宴會之所,又有腳步聲傳來。她回頭,就看到郭暢揮退下人,走了進來,喑啞着嗓子叫了聲:“阿承。”
魏夫人看向他,他已有些微的酒意,長髯飄飄,向來威嚴的面目泛着不正常的紅,看向她的眼睛帶着迷茫。
魏夫人沒有動,只是漫不經心地問道:“大人怎麽逃席了?”
郭暢一步步走近她:“我們做長輩的在裏面,小輩們都不自在,索性出來讓他們松快松快。”
魏夫人挑眉:“可妾身還沒吃飽。”
“是嗎?”郭暢在她面前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低低笑了起來,“要不,我叫他們重整一桌酒席,去我那兒,我們單獨小酌?”整整九年,她拒絕見他,再相見,她還是當初讓他心動的模樣。
魏夫人托着腮,咬着唇,猶豫不決。
那模樣實在撩人。郭暢心緒激蕩,再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擁入懷中,附在她耳邊低低道:“就我們兩個,好不好?”
魏夫人推了推他,卻哪推得開,氣惱道:“你放開我,好好說話!”
郭暢酒勁上頭,但覺溫香軟玉,觸手生暖,哪舍得放開,無賴地道:“你不答應我就不放。”
魏夫人被他糾纏得無可奈何,沒好氣地道:“好好好,我答應你還不成嗎?”
郭暢大笑,拉着她往外走去,絲毫沒有發現,身後的美人雖然面帶紅暈,目光卻是清澈冷冽如初。
他曾是她的英雄,是她年少歲月所有的愛戀與向往,卻親手毀掉了她對他所有熾烈的感情。縱然已經相隔九年,曾經造成的傷害卻始終無法抹去,可她還有女兒,為了田兒,她也需與他虛與委蛇。他欠她們母女的,她總要全部讨回。
田諾心思紛亂,壓根兒沒注意到父母的逃席。正心事重重間,忽然聽到有人喊她。
擡頭,見郭谷領着幾個弟妹站在她面前,舉起銅爵笑道:“妹妹歸家,實乃天大的喜事,為兄敬妹妹一杯,願從今往後兄妹同心,一家相親。”
這杯酒,衆目睽睽之下,田諾自然推拒不得,幹幹脆脆地舉杯,一飲而盡。
周圍一片叫好聲,侍女立刻幫她重新滿上。郭禾也端着銅爵上前,笑嘻嘻地道:“阿姐,我也敬你一杯。歡迎你回家。”
田諾有些猶豫,她的酒量實在不好。
郭禾噘起嘴來,佯作傷心狀:“阿姐,大家都看着呢,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只喝哥哥的,不喝我的。”問跟在她身後的幾個小的,“你們說是不是啊?”
幾個小的自然順着她道:“阿姐可不好厚此薄彼。”
田諾沒法子,只得又喝了一杯,頭腦開始有些昏沉。
三個小的見郭谷和郭禾帶了頭,自然不敢怠慢,也一起上來敬酒。郭谷和郭禾的酒都喝了,田諾自然不會拂了他們面子,又是一飲而盡。
三杯下肚,酒意上湧,她不勝酒力,一手撐住額頭,眼前開始發花。
郭禾笑眯眯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而不往非禮也,阿姐,我們也該敬敬阿兄和弟弟妹妹們。”
天冬見狀不妙,阻攔道:“二娘子,我家娘子已經不勝酒力了。”
郭禾驚訝:“才喝了三杯……你去問廚房要些醒酒湯來。這裏我來照顧。”
耳邊的聲音漸漸模糊,她似乎又被灌了不少酒。等她一個激靈醒過來,發現一個陌生的丫鬟扶着她。前面黑漆漆的,燈火通明的錦榮軒落在身後,兀自熱鬧。她心裏一驚:“你是誰,這是在哪裏?”
丫鬟默不作聲,扶着她加快了腳步。
她立刻意識到不妙,用力掙紮起來,全身卻因酒精的作用軟綿綿的使不出絲毫氣力,反而差點跌倒在地。
丫鬟的步伐更快了。
田諾心中一片冰涼:她還是大意了。可誰能想到,回家第一天,就有人敢在郭暢和魏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算計她。是誰算計她,對方究竟要做什麽?膽大也實在太大了些。
前方忽然出現一道燈火,映出掩映在杏花叢中的一間小屋。窗紙上,現出一道男子的身影,正不安地走來走去。
田諾這下子完全清醒過來了,設局之人竟是要毀了她的清白!她又驚又怒,想要掙紮,身體卻依舊完全不聽使喚。
丫鬟看了她一眼,嗤笑道:“大娘子,你還是省省力氣吧。”抓着她上前敲門。
田諾快急瘋了,熱血上湧,,驀地低頭對着丫鬟抓着她的手咬了下去。
誰知咬了個空。丫鬟忽然悶哼一聲,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田諾失了支撐,控制不住身體,也跟着倒下,一只手忽然從她身後伸來,及時摟住了她。
她駭得差點叫出來,熟悉的清冷聲音響起:“是我。”她一怔,随即整個身子都騰空而起,被人打橫抱了起來,落入一個帶着清冷藥香的懷抱中。
一陣天旋地轉後,她再睜眼,看到了男子熟悉異常的精致下颌與蒼白膚色。
“阿兄……”她喃喃喚道,忽然有流淚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