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田諾醒的時候只覺滿室幽香,中人欲醉,奇怪的是,竟沒有感覺到多少宿醉後的頭痛。
睜開眼,便看到天冬紅腫着眼睛守在一邊,見她醒來,輕手輕腳地服侍她起身。田諾揉了揉額角,她立刻緊張地問道:“大娘子可還頭疼?我叫她們備了醒酒湯。”
田諾搖了搖頭:“我不疼。”
天冬松了一口氣:“白大人送過來的香料果然有用。”
田諾意外:“白大人?”昨晚的記憶模模糊糊,她只記得自己喝多了,然後被個陌生的丫鬟帶走,想要算計她。後來,好像阿兄出現了?他對她那麽冷淡,若是清醒狀态,她也許會心中微酸,但也就這樣接受事實了;偏偏昨夜醉得厲害,她心氣難平,委屈之下似乎……恩将仇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田諾忍不住捂臉:這種事,只有三歲小兒才會做吧。她怎麽能幹出這樣混賬的事?
自己就不該喝酒!後來竟然還放松地睡了過去,也不知昨晚的事是怎麽收場的?
是因為當時阿兄在嗎,她竟是完全放下心來,朦胧中知道有他在,她一切都不需擔心。在兩人之前發生過那麽多事後,她竟還是信任他的?
她心神恍惚起來,由着天冬服侍她梳洗,等到打理整齊,天冬忽然在她面前直挺挺地跪下,含淚叩首道:“大娘子,昨夜是奴婢失職,沒有護好你,還請大娘子責罰。”
田諾回過神來,見她匍匐在地,全身顫抖,心裏嘆了一口氣:天冬被人支走,确實不夠謹慎,可最大的錯卻是在自己,以為回到了家中,失去了該有的警惕心。魏歡說過郭谷郭禾一脈是他們的對頭,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內宅的勾心鬥角,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活該第一天就被人算計。
她幾乎有些後悔和郭家相認了,原本想遠離白雁歸的目的沒有實現,反而讓自己陷入不擅長的麻煩中。可想到魏夫人,她終究不忍,不管別人如何,魏夫人總是全心全意對這個女兒的,讓她不自覺地想起現世的媽媽。她習慣性地撫上腕上的雨花石珠,若有一天她能回去,媽媽想必也會和魏夫人一樣歡喜。
見天冬兀自匍匐在地啜泣着,她輕聲道:“天冬姐姐先起來吧,你是阿娘的人,總得阿娘說了算。”
天冬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恭敬地應下,服侍她用過朝食後,便帶她去向魏夫人請安。她昨夜酒醉,被臨時安置在了錦榮軒的側室中。除了天冬,她路上收的小丫鬟繡球還有秦媽媽都留下來守着她,生怕再有意外。
秦媽媽服侍她披上外出的鬥篷,告訴她道:“夫人原本也要守着大娘子,但發生了這樣的事,大人震怒,連夜提審那兩人,夫人怕再有人弄鬼,親自去盯着結果。審完後大人留宿主院,夫人便不方便過來了。”
見她解釋得詳細,田諾心中一動,含笑對秦媽媽道:“阿娘待我的一片心,我是知道的。”阿娘是怕自己誤會她不重視自己吧。
秦媽媽松了一口氣:“夫人心中,沒有誰比大娘子更重要。大娘子有事,千萬不要藏着掖着,和夫人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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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諾乖乖應下。
外面天光大亮,時已不早,一行人簇擁着她往主院而去。跨進院中,但見主院中喜氣洋洋的,丫鬟仆婦見到她紛紛道喜。
她有何喜可道?田諾茫然,看秦媽媽和天冬,也是一副懵然的狀态。
恰在這時,外面腳步聲響起,魏夫人的另一個大丫鬟含秋扶着穿着全套诰命服的魏夫人走了進來。見到田諾一行人,含秋笑道:“大娘子來了。夫人擔心你,剛剛去錦榮軒那邊沒見到你,猜想你往這邊來了,果然如此。”
田諾不好意思地道:“阿娘,抱歉,女兒起晚了。”
魏夫人眉眼含笑地看向她,不以為意:“晚一點起有什麽要緊的?”攜着她手進了屋,“你來得正好,有一件大好事。”
田諾不解。
含秋叫後面捧着明黃色錦匣的小丫鬟上前,雙手取過錦匣,獻給田諾,快人快語地道:“剛剛朝廷來了旨意,冊封大娘子為永壽縣主。這是聖旨。”
田諾愣住:難怪魏夫人會換上诰命的服裝,原來剛剛代她接旨了。可這封賞實在來得莫名。縣主一般要親王或郡王之女才得封,郭暢雖然權傾天下,爵位也不過是超一品國公,按理說,他的女兒是沒資格封為縣主的。
而且,她才回來一天,封賞就來了,也實在太不合常理。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聖旨,好奇地打開來看,裏面果然寫着封郭氏嫡長女為永壽縣主,食邑五百戶。不光封了縣主,還不是虛銜,而是實封。她不由疑惑地看向魏夫人。
魏夫人美目中帶上了一抹嘲諷:“不過是你父親變相向你賠罪罷了。”她揮退衆人,拉着田諾在她身邊坐下,欲言又止。
田諾道:“阿娘有話只管直說。”
魏夫人摸了摸她柔軟的發絲,目含愧疚:“田兒,如果害你之人沒能馬上受到懲罰,你會不會怨恨阿娘無能?”
田諾一怔,反應過來:“阿娘說的是……郭谷兄妹?”
魏夫人露出笑來:“娘的田兒,果然聰穎。”又告訴她道,“郭禾将罪責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将其他人摘得幹幹淨淨,你父親不願再追究下去,含糊結了案。那對狗男女打死了事,郭谷教妹不嚴,罰跪祠堂;郭禾心懷叵測,送去寺廟為郭家祈福。”
可明眼人誰看不出,郭禾一個閨閣女兒家,在田諾回家的短短時間內,怎麽能想到這種惡毒法子,又哪裏認識的外男,還能順利将人弄了進來?她充其量只能說幫兇罷了。有這個能力的,只有現在掌郭家中饋的黎氏,以及有了自己班底的郭谷。
黎氏出手不可能這麽漏洞百出,但郭谷是郭暢看中的繼承人,若不到萬不得已,他怎麽可能輕易動他?
田諾自然也懂這個道理,懂事地道:“阿娘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我怎麽會怪阿娘?”想了想,又問:“郭谷為什麽要對付我?”這麽匆忙,這麽不留餘地。按道理她是女兒家,對郭谷根本産生不了威脅。
魏夫人道:“是為了皇後之位。”
田諾睜大了眼睛。
魏夫人見她雪白的面容上,一對眼睛黑白分明,又圓又大,天真動人,心中越發憐愛。告訴她道:“當今年未弱冠,元後被廢,後位久虛,放出風來要重新選後。你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自然擋了某些人的路。”
竟然是為了這種理由!田諾覺得郭谷腦子有坑。誰想當什麽皇後?
“所以,這個縣主之位算是父親對我的補償?”
魏夫人嗤了一聲:“你那父親,對你也算有幾分歉疚和疼愛。有了封號,別人再要惹你,也得掂量幾分。”這個封號,不僅代表了身份的尊貴,也代表了郭暢對這個嫡女的重視。只不過,再疼愛,終究是個女兒,和郭家的繼承人相比,總要靠後。郭谷在田諾回家的第一天就敢匆忙動手,說來也不是魯莽,而是有恃無恐。
田諾垂下眼:“阿娘就沒想過再生一個子嗣或是将三弟記到名下?”不管哪一條,都足以動搖郭谷的地位。
魏夫人道:“你父親五年前在戰場上受了傷,這輩子再不可能有孩子了。至于你三弟,”她露出幾分哭笑不得,“他出生的時候我還在和你父親賭氣,沒有管他。等到前一陣子我知道阿歡找到了你,想到這一茬,打算将他記到我名下,結果你猜怎麽着?”
田諾好奇:“怎麽着?”
“他生母跑到我院中磕頭,哭着求我說她兒子愚笨,不配受我擡舉,也沒有更進一步的野心,就想當個平凡的小庶子。人家擺明了對郭家繼承人的位置不感興趣,我還能強迫不成?”
田諾也無話可說了,郭粟的生母實在是個明白人,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拒絕權勢富貴的誘惑的。只不過,嫡房無子,魏夫人和她的處境實在堪憂。看來還得另想他法。
既然培養一個郭谷的競争對手做不到,那麽,她目光閃了閃:“阿娘,如果郭谷沒有資格繼承郭家了,父親還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偏袒他嗎?”
魏夫人微愣:“你是說?”
田諾道:“比如失了德行,或是行事乖張,或是做了父親忌諱的事……”要黑一個人實在有太多的方法,最有效的便是引起上位者的忌諱。
倒也不失為一條好思路,只不過她等不及了。魏夫人笑着揉了揉田諾的頭:“這些由我和你舅舅家操心,田兒就不需管了,安安心心當縣主就是。”至于郭谷,魏夫人眼中閃過冷意:她一貫信奉簡單粗暴的做法,敢傷她的女兒,就要有付出代價的覺悟!
與此同時,丞相府西路流雲院。
郭禾伏在幾上,哭得聲嘶力竭:“你騙我,你明明說阿爹疼我,就算我全認下來了,也必定不會重罰我的。結果呢?我馬上要被送去寺廟,那個小賤人卻被封為縣主!”
郭禾越想越恨,“憑什麽?”她哭得幾欲崩潰,“我在阿爹身邊盡孝這麽些年什麽也沒得到,她一回來就受封!阿爹還要把她送上皇後之位!”
“別哭了!”黎氏不耐煩的聲音響起,“你便哭死在這裏,難道就能叫你阿爹回心轉意?”她是個容貌極其豔麗的婦人,只是此刻顯得有些憔悴,眼下的青影連厚厚的粉都遮不住,皮膚看上去也有些松弛了,偏偏神色顯得格外嚴厲。
郭禾嗚嗚哭道:“那你說怎麽辦?阿娘,你幫我想想辦法,我不想去寺廟,我不要去受苦。”
黎氏怒道:“誰讓你們倆這麽沒腦子,這麽漏洞百出的計劃也敢直接上?你阿爹正在氣頭上,連你阿兄都被罰了跪祠堂,何況是你?”她看向眼前哭得稀裏嘩啦的女兒,眼神淩厲,神情沒有絲毫軟化,“你給我乖乖去寺廟,等你阿爹氣頭過了再說,若再敢作妖,連累你阿兄,休怪我無情。”
郭禾的哭聲小了下去,不服氣地道:“難道就看着她當縣主,當皇後?”
黎氏沉下臉:“說你蠢,你還真不長腦子。就算她當了皇後又怎樣?你阿兄照樣當國舅,以後你阿兄掌了郭家,她是死是活,是好是壞,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何必非要這會兒和她争一日長短。”她氣得肝疼,女兒蠢也就罷了,偏偏兒子也拎不清,居然瞞着她搞了這麽一出!生生把大好局面作成了這樣。
“可我呢?”郭禾越聽心越寒,淚痕滿面地看着她,“對阿兄來說差不多,可對我來說當皇後的機會只有一次。”她知道阿娘一貫看重阿兄,可她也一直很努力,讨好父親,經營名聲,交結朋友,只希望阿娘知道,她哪怕是一個女兒,也是有用的。若她能當上皇後,取得這世間女人最尊榮的地位,豈不也是阿娘和阿兄的驕傲?可沒有用,在黎氏心中,永遠是郭谷比她重要一百倍。
黎氏冷冷地看着她,目光犀利,如有尖刀刮過:“蠢貨,保不住你阿兄,你什麽都不是。”她實在是失望透頂,自己精心幫郭禾挑的佳婿,被對方棄如敝履,反而看上了華而不實的皇後之位。看上了也就罷了,有的是辦法慢慢謀取,他們偏偏選了最笨的法子。
這個女兒,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把她阿兄帶蠢了。送去寺廟清醒清醒也好。
她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留下身後郭禾慢慢軟倒,絕望地捂住了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