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天已蒙蒙亮,紗帳外燈火朦胧。天冬聽到她坐起的動靜,迷迷糊糊地起身問道:“縣主,可是要喝水?”

田諾雙頰有如火燒,不好意思說自己做了奇怪蕩漾的夢,輕輕“嗯”了一聲。

天冬擡手摸了摸幾上的茶壺:“已經冷了,我去小廚房重新倒點熱水。”随即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傳來,天冬提着茶壺開門走了出去。

屋中恢複了安靜,她亂跳的心漸漸平靜,困意襲來,正要朦胧睡去。驀地,隔壁響起了說話聲。一開始聽不清楚在說什麽,忽然一道含怒的聲音高了起來:“皇後是爾等不想當就不當的嗎?”

這聲音,她的便宜爹郭暢?田諾一瞬間清醒過來。

東跨院還沒完全收拾好,她臨時住在正院的東次間,和魏夫人的內室僅一牆之隔。昨晚郭暢又宿在魏夫人這裏,這會兒差不多是上朝的時候了。應該是魏夫人向他提及自己不想當皇後的事,他才會有此反應。

魏夫人似乎說了句什麽,郭暢怒道:“婦人之見!你什麽時候有黎氏三分明白曉事便好。”

很快,砰一聲,砸門的聲音響起,外面動靜大了起來,郭暢又急又重的腳步聲向外而去。田諾心裏一咯噔,迅速披衣而起,沖到窗口,恰見到郭暢帶着侍從,含怒離去的背影。

她擔憂魏夫人,想也不想,跑到隔壁屋子,直接掀簾進了內室。

魏夫人神情冰冷,立在窗口向外而望,眼眶隐約帶着紅意。見到田諾沖進來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田諾忽地撲進她懷中,摟住她道:“阿娘,別難過,你有我呢。”

魏夫人剛剛忍住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唇邊的笑容卻止也止不住,回摟住田諾道:“嗯,阿娘有你。”抱了一會兒,忽覺懷中的女兒單薄得可憐,上下一打量她,皺起眉來,“穿這麽點就敢跑出來,天冬當的什麽心?”

田諾仰着臉對她讨好地笑:“阿娘你別怪她,我讓她去幫我打水,趁機跑了過來。”

魏夫人被她笑得沒了脾氣,伸指點了點她額頭:“真是個不省心的。”親自取了自己的鬥篷幫田諾裹上,要送她回房。

田諾賴在她懷裏不肯走。魏夫人知道她在擔心什麽,摸了摸她的鬓發,溫言道:“你別擔心我,九年前,我就對他死心了,他再也傷不到我。何況如今阿娘有你,什麽都不能打倒我。”想到郭暢剛剛的話,魏夫人的目中閃過寒意:既然他不仁,那就休怪她不義。她的女兒,合當千嬌萬寵,可不是用來給郭家的榮華富貴鋪路的。

曾經,他是她的天,是她年少時全部的愛戀和寄托。初嫁他時,他偶爾會嫌棄她太過任性蠻橫,不如黎氏懂事周到,那時的她總是很傷心,因此鬧得更兇。可自從經歷過長子夭折,女兒失蹤,他的态度早叫她的心全冷了。如今,女兒好不容易才找回來,對她來說,世上沒有誰會比女兒更重要。

“阿娘”田諾埋在她懷中,心疼得厲害。曾經該有多傷心,才能叫一個人徹底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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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女兒貼心,魏夫人心裏柔軟之極,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現在還早,田兒再去睡個回籠覺吧。別怕,你不願嫁的人,阿娘定不會讓你嫁過去。”

可她這樣直接和郭暢對上,對她,對魏家都不會有好處。

田諾不想因為自己而讓對自己好的人遭殃。她想了想,問魏夫人道:“阿娘,和父親硬碰硬只是萬不得已的選擇,能不能找個父親信任的人勸說他?或者想想別的法子?”

“他信任的人?”魏夫人沉吟,看了她一眼,有些猶豫。

田諾心頭一跳。

果然,魏夫人道:“這些年,他最信任的應該就是白大人了。只是,白大人跟随你父親時,我已閉門不出,和他并沒有交情。”

田諾:“”所以,是要她自己出面和阿兄讨論自己的婚事嗎?

魏夫人看出她的糾結,怎舍得女兒為難,揉了揉她的腦袋道:“這些事田兒就不需操心了,阿娘自有主意。”親自送了田諾回房,看着她重新在榻上躺好,又幫她掖了掖被子,這才離開。

田諾躺在榻上發呆。魏夫人待她如珠似寶,不舍得自己受絲毫委屈。可她膝下無子,在郭家本就處境堪憂,自己又怎忍心她因自己的事得罪郭暢,越發艱難?

不就是豁出臉面,去求一求阿兄嗎?比起魏夫人為自己做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打定主意,她心中稍定,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不可避免地起遲了。魏夫人心疼她,命人将一直熱在竈頭的朝食都送到她房中,讓她用完再去正房請安。

等到一切完畢,時間已不早。天冬昨日值了夜,田諾讓她先歇着,叫桂枝跟着她去正房,桂枝卻不見了蹤影。問繡球,繡球道:“剛剛有人來找桂枝姐姐,桂枝姐姐說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回來。”

桂枝剛來郭家,能有什麽事?田諾奇怪。不過桂枝名義上是她的侍女,其實并沒有簽身契,田諾待她也一向寬松,見她不在也就算了,讓繡球陪着往正房去。兩人剛剛跨進房門,便聽到裏面傳來魏夫人惱怒的聲音:“她愛跪便跪着,我看她能跪多久!”

田諾心中訝異,笑盈盈地走進去道:“哪個不長眼的又惹我家阿娘生氣了?”

魏夫人看到她,再大的氣也沒了,告訴她道:“黎氏天沒亮就跪到了正院門口。”

側夫人黎氏,郭谷郭禾的生母?她整這一出是想做什麽?田諾疑惑。

魏夫人道:“管她做什麽。我今日要去你舅父家一趟,田兒陪我一起?”

田諾自然沒有意見。一行人往外而去,果然看到院門口跪着一個形容憔悴的美豔婦人。

那婦人三十餘歲的年紀,神情謙卑,素服披發,簪環都卸了,一副請罪的姿态。唯有一雙眼睛,光芒閃閃,沒有絲毫軟弱之态。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到了她,卻一個個低頭噤聲,只做不見。

田諾好奇地打量了她幾眼,秦媽媽悄悄道:“那便是黎氏。”

見到被衆人簇擁着的魏夫人,黎氏叩首朗聲道:“夫人,妾身教女無方,叫二娘子得罪了縣主,千錯萬錯,都是妾身的錯,特來向夫人和縣主請罪。”

田諾心中一凜:這黎氏當真是個厲害人物。前夜之事發生後,本是他們一房理虧,可她這會兒擺出了最謙卑的請罪姿态,等于是反将了魏夫人一軍。魏夫人若原諒她,說明前夜之事并不嚴重;若不原諒她,便顯得心胸狹窄,苛待妾室。

這一招,不說別的,光同情票就能贏得一大把,也成功地把自己從兩個兒女做的蠢事中摘了出來。而郭暢不管先前有多生氣,也會因為她的這個姿态高看她一眼。畢竟,這件事她從頭到尾全未參加,卻願意為了子女的過失站出來承擔責任。

黎氏能壓下魏夫人,坐到如今主持丞相府中饋的位置,還讓自己資質一般的兒子成為郭暢唯一的繼承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田諾不由擔心起來:魏夫人會如何應對這個女人?似乎怎麽做都是錯。

魏夫人卻根本看都不看黎氏一眼,攜着田諾的手徑直從黎氏身邊經過,在仆婦的服侍下上了車。

黎氏毫無愠色,眼眶泛紅,姿态越發卑微:“請夫人降罪。”

魏夫人冷笑,理也不理她,吩咐道:“出發。”

田諾心裏隐隐不安:魏夫人這種簡單粗暴的無視,解氣是解氣,卻對扭轉眼前的局面毫無用處。以黎氏的心計和她對魏夫人的了解,顯然早就料到魏夫人的反應,可她還是要來自取其辱,絕對是不懷好意。

若自己是魏夫人,自然會忍一時之氣,親自去扶黎氏起身,你好我好大家好,把衆人的偏向之心扭轉到自己這邊,之後徐徐再圖。

可魏夫人不是她,如果她真敢這麽做,只怕以魏夫人的剛硬脾氣,第一個要氣得吐血。

可恨自己初到郭家,對這裏的情況和家中人的脾氣性情了解還不多,一時竟想不出別的妥當的法子解決眼前的困境。黎氏跪得越久,對她和阿娘就越不利,只怕到最後,有理都成了沒理了。

正當頭痛,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來,一個黑影撲了過來,拉着匍匐在地的黎氏道:“阿娘,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竟是被罰跪祠堂的郭谷!

黎氏看清是他,臉色大變:“你怎麽來了這裏?”

郭谷憤然道:“我不來,難道就任由阿娘被人折辱嗎?”用力拉黎氏道,“阿娘,起來,夫人素來驕狂,你就算在這裏跪死了她也不會有恻隐之心,何必在此受辱?”

馬車中,魏氏面沉如水,田諾卻差點笑出來:妙啊,她怎麽沒想到,阿娘不會理黎氏,她顧忌阿娘,沒法拉黎氏,可郭谷從黎氏肚子裏爬出來的,知道這事,怎麽可能眼睜睜地看着黎氏跪在這裏?

更妙的是,郭谷這一拉,把黎氏先前的惺惺作态全破壞了。而本來應該在跪祠堂的郭谷卻出現在這裏,也是違了郭暢的命令。

到底是誰這麽機靈,想到去通知郭谷的?

田諾高興,黎氏卻差點沒被郭谷氣昏:他這一來,自己先前就全白跪了。厲聲責問道:“是誰告訴你的?”

郭谷還沒反應過來,答道:“是郭田身邊的丫頭。”

黎氏簡直想吐血:她這個兒子是不是傻的,郭田身邊人的話也能聽?他不想想,對方能對他們懷好意嗎?

郭谷道:“阿娘,你別生氣,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可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為我受委屈。”他不是猜不到黎氏的用意,卻不願意黎氏用這樣的方式,實在太過委屈了。

黎氏心知今日之事再無回天之力,心裏懊惱之極:都怪自己,這些年把一雙兒女護得太好,把他們一個個養得心高氣傲,在家又無對手,完全忘了當年魏夫人膝下兒女雙全,盛寵無雙時,他們身為庶出子女,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從來不敢小看魏氏,即使如今對方已無嫡子可傍身。

田諾的目光卻落到郭谷身後,桂枝眉目含笑,緩緩走近。她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是桂枝去通知的郭谷,而吩咐桂枝的人——

是阿兄!

他知道她和阿娘遇到了麻煩,不用她們說一聲,便默默幫她們将麻煩解決了。他一直是這樣,從不會有言語标榜自己,而是默默地付出。

仿佛有一股熱流湧過,胸腔中,心跳越來越快。一股沖動驀地升起,她“脫口而出:“阿娘,我今天先不陪你去舅父家了。”

魏夫人驚訝:“怎麽了?”

田諾一出口便有些後悔,可話已說出,再退縮就不好了,垂着頭,赧然而道:“我剛剛想起來,昨天答應了阿兄,要幫他整理古籍。”

魏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田諾一眼,見女兒粉面流霞,雙眸似水,會意一笑。她體貼地沒有多問,也不理還在她院門口拉拉扯扯的黎氏母子,吩咐車夫先将田諾送到白雁歸住的客院,叫桂枝和秦媽媽兩個陪着她。

秦媽媽一頭霧水:昨天沒聽到縣主和白大人約定啊。哦,白大人最後和縣主說了句悄悄話,難道就是那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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