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客院外綠樹成蔭,幾枝桃花開得正好。
田諾敲了敲門,依舊是雲鳶來開門,看到她一愣,還未來得及說話,田諾搶先開口道:“我和阿兄昨日約好的,他現在應該在家吧?”
雲鳶一臉懵然地将她放了進去。
白雁歸正在煮茶,紅泥小火爐上銅質的茶壺咕嘟嘟地冒着泡,空氣中飄散着茶香與花香。見她匆匆進來,他提起壺粱,往面前的兩個白瓷茶盞中各倒了半杯茶,随即倒掉,重新将茶湯添到八分滿,這才将其中一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田諾呆滞:“你早知道我要來?”
他神情淡淡:“不是昨日就約好的嗎?”
田諾:“”秦媽媽還跟在後面,她當然沒法否認,硬着頭皮問,“白大人要整理的古籍在哪裏?”
他不動聲色,配合異常:“喝完茶讓鋤藥帶你去。”鋤藥便是昨日侍奉他的其中一個小童。
田諾亂跳的心稍定,規規矩矩地在他對面跪坐好,抿了一口茶,眼睛一亮:“茉莉花茶?為我準備的?”
他淡然道:“閑來無事,正好在試這個方子,你來得巧。”
田諾忍不住看向他。他低垂着眼睑,神情平靜,沒有看她一眼。她卻注意到他不自覺微動的指尖,原本緊張的心情忽然放松下來。
時人煮茶,用的是茶餅,碾成粉末,裏面要放上蔥c姜c鹽等佐料。那味道她無論如何都适應不了,因此一直會做甜甜的花茶。他不是很愛喝,還曾取笑過她嬌氣十足,如今,卻自己在煮這個被他鄙夷的嬌氣十足的花茶,鬼才信他是為了試方子呢。
田諾心情大好,也不拆穿他,笑眯眯地道:“是嗎?那我的運氣當真不錯。”
不得不說,白雁歸的手藝真不錯,他炮制的花茶,花香茶香融合無間,淡淡的苦澀中帶着清冽回甘,實可稱得上上品。
田諾很給面子地一連喝了三杯,還是秦媽媽忍不住了:“縣主,我們在此不宜久留。”時下民風還算開放,青年男女只要不是單獨相處,見個面,喝個茶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田諾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女兒家,身份貴重,呆在外男的住處時間太長,委實不大合适。
白雁歸便喚鋤藥過來。鋤藥恭敬地道:“縣主請跟我來。”引着田諾去了東廂藏書的屋子。秦媽媽也要跟進去,鋤藥攔道:“媽媽留步,大人的藏書室乃機密重地,平時連我們這些人都不許随意進去。媽媽和這位姐姐不如跟我去茶房喝茶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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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媽媽被他一唬,驚訝白雁歸對田諾的信任,自己卻不敢進了。想想白大人還在廳堂,藏書室裏沒有旁人,田諾一個人倒也無礙,放下心來,果然跟着鋤藥去了茶房喝茶。
田諾掩上門,好奇地打量白雁歸的“藏書室”。
這裏自然不是什麽藏書室,而是白雁歸的書房。裏面窗明幾淨,一塵不染,靠牆放了好幾個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堆着無數竹簡,排列得出奇整齊;窗下則是一個大大的案幾,筆墨硯臺擺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幾下鋪着坐席,疊放了幾個竹編的蒲團,看着倒是清雅。
身後有腳步聲和壓抑的咳嗽聲傳來,她回頭,見白雁歸從另一側門掀簾而入,清冷如谪仙的面容上,一對黑如暗夜的眸子靜靜地凝視着她。
說也奇怪,從前他這樣看着她,她會不适,偶爾也會害怕,卻從來沒有如這一刻般心跳如鼓。
“阿兄”她低低而喚,聲音如她的身子一般微微戰栗着。原來心境不一樣了,即使看到曾經熟悉的人也會有新的奇妙的感覺。
他停下腳步,移開目光,聲音平靜:“縣主有事只管說,這聲‘阿兄’下官當不起。”
這是還在生氣呢?小心眼的家夥!田諾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決定不和這個口是心非的家夥計較,柔聲而道:“今天的事,謝謝阿兄了。”
“謝我?”他似乎嗤了一聲,“縣主今天難道又備了謝禮?”
她對他語中刻意的尖銳與疏遠不以為意,笑得柔軟而甜蜜:“謝禮自然是有的。”
他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覺得她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卻在看到她燦爛的笑顏時心頭重重一跳,一時心旌動蕩,幾乎難以自持。
“什麽謝禮?”他心神恍惚了一瞬,有些失神地追問。
她眉眼彎彎,剛剛隐約生起的沖動越發強烈,只覺一顆心怦怦跳着,幾乎要躍出胸腔:“你閉上眼。”
他心裏一嘆,終究沒法拒絕她,依言閉上眼。只覺她的氣息慢慢接近,忽然臉頰上有一柔軟之物輕輕一碰,随即退開。
這是?他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面上湧去,整個人都呆住了。睜開眼,恰看到她背着手,放下踮起的腳尖向後退去,吹彈得破的臉頰上紅雲密布,嬌豔如三月的桃花。
“諾諾?”動作快于意識,他一把抓住她,再維持不住外表的冷淡,“你”
終于不叫她縣主了?她粉面如醉,調皮地眨了眨眼:“阿兄是對我剛剛的謝禮不滿意?”
他的目光落到她嫣紅的櫻唇上,喉結不自覺地上下動了動,只覺如在夢中,聲音不自覺地緊繃起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面若紅霞,眼睛卻在閃閃發光:“我只是想試試,我是不是還把你視作兄長。”
“胡鬧!”他驟然惱怒起來,厲聲而斥。她也實在太大膽了。這也是可以試的?幸好是他,若是別人呢?
她卻絲毫不懼,悠悠而道:“阿兄,你的臉紅了。”從來蒼白的面色有了血色,連淺淡的唇都鮮豔起來,為他清冷的容顏憑添了無數豔色,越發惹人垂涎。
白雁歸:“”滿腔噴薄的情緒被她輕巧堵住。
她卻忽然又跨前一步,與他近得幾無間隙,纖白柔軟的小手擡起,輕輕撫上他脖頸上的傷口,呢喃而道:“你就不問我剛剛試下來的結果嗎?”
頸間細膩的觸感叫他渾身都僵硬起來,擰眉不語。
她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阿兄,剛剛那樣,我很喜歡,就像你說喜歡這個傷一樣。”
少女甜蜜的聲音如細細的羽毛撓過心尖,白雁歸渾身都仿佛有電流蹿過,連指尖都酥麻起來。他與她曾有過比這更近的距離,更親密的接觸,可沒有一次比得上她這輕輕的一撫,柔柔的幾句,令他全無招架之力,如入雲端。
他從不知,本已覺得無望的感情一朝得到回應,竟是如此甜美暢快,令他驟生此生圓滿之感。他的諾諾,真是全天下最可人的小姑娘。
她眉眼盈盈,枕上他肩:“幸好,你不是真是我的阿兄。”
他再無力抗拒,手臂伸出,如奉珍寶,小心翼翼地将她擁入懷中。
秦媽媽和桂枝坐在茶房中,邊喝茶邊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是秦媽媽在大罵黎氏,桂枝時不時地捧一句場。秦媽媽談興大發,将昔日之事透露了七七八八。
黎氏原是自幼侍奉郭暢筆墨的貼身侍女,貌美伶俐,向來受到郭暢與郭暢的母親郭太夫人喜愛。魏夫人進門後,容貌明麗,性情張揚,與郭暢少年夫妻,初時還是如漆似膠,可時間一長,兩人都是脾氣強硬之人,不免有了矛盾。黎氏便時時在中間勸解,得了郭暢看重。
等到魏夫人懷上長子,當時還健在的郭太夫人作主,為郭暢納了黎氏和另一個婢女盧氏為妾。魏夫人雖然傷心,但想到這種事總是難免,黎氏侍奉她又極其謙卑謹慎,也就慢慢接受了事實。
到魏夫人懷上郭田時,因聯姻需要,郭暢又從外擡回了齊地首富的女兒簡氏為貴妾。此後,随着郭暢職位越升越高,因着各種聯姻需要,內院的女人越來越多,黎氏在裏面便越發不招眼了。
黎氏為人謹小慎微,行事低調,即使相繼生下了郭暢的庶次子與庶次女,竟然也沒人注意到她,在內院的傾軋中始終安然無恙。
直到嫡長子郭山夭折。
內院的平靜被打破,各院有子無子的美人各有盤算。魏夫人心傷幼子早亡,離開郭府,暫居別院。後院無人轄制,幾場大戲下來,混亂不堪,烏煙瘴氣。黎氏安安靜靜地守着一兒一女,奇跡般地再次安然無恙。
這一次,連魏夫人都不敢小看她了,令她暫時代管郭府內院,她卻堅持不受。
一年後,魏夫人帶着女兒返回郭府,路上遇流寇襲擊,千鈞一發之際,将小郭田交給乳母侍衛殺出重圍,自己留下吸引匪徒注意。結果小郭田意外失蹤,魏夫人追查真相,無意中發現其中有人為插手的影子。再要追查,郭暢卻出面喊了停,并将當時魏夫人抓到的人證盡數處死,不許她再往深處追究。
一場大鬧後,魏夫人到底敵不過郭暢,傷心絕望之下,封閉主院,不見郭暢。等到九年後再出來,郭府的中饋已經完全交到了當初不顯山不露水的黎氏手中,黎氏的一雙兒女,也成了郭府最尊貴的小主人。
這些事,當初經歷時不覺得什麽,回頭再看,卻是不寒而栗。
桂枝驚訝:“當初害縣主失蹤的就是黎氏嗎?”
秦媽媽咬牙切齒:“證據已經全被毀去,我們無法肯定。可這些年來,真正得益的只有黎氏和她的一雙兒女。”
暖暖的斜陽從半開的窗戶照入,春風拂面,溫暖宜人。
田諾懶洋洋地趴伏在窗臺上,一手支頤,表情惬意:“阿兄這裏布置得可真舒服。”
白雁歸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幾後,正一絲不茍地磨墨。聞言,動作不停,頭也不擡地道:“你若喜歡,可以常常來此。”
她回頭看他,見他身姿筆直,神态專注,眼珠轉了轉:“這可不行,你已經不是我阿兄了。就算阿娘慣着我,也不能放我常常來你這裏。”
他沒有說話。
她幹脆撐住幾面,俯下身來,不滿地道:“你就沒有話要說嗎?”
少女淡淡的馨香襲來,他心浮氣躁,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說什麽?”
田諾差點想踹人。這混蛋,她都主動表白了心意,難道其它也要她主動提嗎?她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不高興地道:“沒話說就算了,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告辭了。”氣呼呼地直起身,往外而去,心中默默數着一c二c二點一c二點二再忍不住,猛地回過身來,怒道,“白c雁c歸!”
卻見他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她一回身,恰如投懷送抱。
他順勢将她攬入懷中,憐惜地在她柔嫩的臉頰上親了親,從來清冷的聲音有些沙啞:“諾諾勿惱,待過幾日吉日,我會向丞相大人正式提親。”
誰,誰惱了?說的她好像恨嫁一樣。她才不想這麽早嫁人,只是要他一個态度罷了。她又瞪了他一眼,忽地想起一事,皺起眉來,“可父親一心要将我嫁給陛下。”
阿娘說,父親最信任他,可以讓他去勸說父親。可那是他作為局外人之時。如今他自己要娶她,會不會惹得父親不悅,反而害了他?
白雁歸伸手,輕輕撫平她眉間的褶皺,低聲哄她:“別擔心,我自有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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