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打算怎麽做?」

阿澪走了之後,陸義沒有離開,反而看着周慶開口問了這問題。

「宋應天的法陣,需讓白鱗魂魄元神歸一,才能開始作用,我們不能等他自行沖破封印,需出其不意。」

「你想主動破壞最後一塊封印石?」

「對,如此一來,方能攻其不備,讓主控權掌握在我們手裏。他的本體被封壓在太湖底,白鱗尚未得知,我們可以先行在此布局,再破封印石,白鱗在第一時間會知道,必會盡速趕至。這法陣上也說了,白鱗元神歸一之時,是他最虛弱的時候,我們便能重啓法陣,将其再次封印。」

「白鱗手下那些妖怪,不會坐視這事發生的。」

「我知道。」周慶看着那張攤在桌上的法陣圖,道:「但這城裏的妖,不是全都支持白鱗。」

「你想找墨離?」溫柔問。

「若有機會解決白鱗,我想墨離他們會願意一起合作。」他擡眼看向陸義:「除非你有更好的辦法。」

他沒有。

若在八百年前,他或許還能去找鳳凰樓的人幫忙,但那麽多年過去,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就算鳳凰樓真有後人,此時此刻也不在這裏,否則這座城也不會變成妖怪聚集地。

陸義提醒他:「白鱗是上古大妖,那些妖若得知,封印他之前,得先讓他魂體合一,你可能無法得到太多的合作。」

「我知道。」周慶扯了下嘴角,道:「不過白鱗從來就不是個太好的主子,他們就算不合作,也不會傻得留在這裏。」

陸義聞言,點頭:「何時動手?」

周慶才要開口,就聽溫柔道:「五月五如何?」

溫柔起身拿來一張地圖,攤開來,看着他倆,指着上頭的地圖說。

「白鱗的本體在太湖底,那是在這。今年溫老板當家,可将龍舟賽事改在城東外這兒的金雞湖舉辦,附近的人,都會為看龍舟賽聚集過來這兒看熱鬧、做生意,這是一年一次的盛事,很少人會錯過。太湖在西,金雞湖在東,之間有一段距離,如此一來,若出了什麽狀況,人潮都在金雞湖這兒,就能将傷害降到最低。」

周慶和陸義低頭查看桌上地圖。

「如此甚好。」陸義點頭同意。

周慶更直指着兩湖之間的幾個點,道:「我們可以在這裏、這裏,和這裏,設下埋伏,以阻擋白鱗的手下。」

溫柔一聽,即刻再道:「那好,周慶你去和墨離連系,官府那兒我會打點。」

她邊說邊取紙拿筆,開始快速寫下該做的事情,一邊道:「陸義你能幫我請管事們過來嗎?」

「他不行。」周慶握住她振筆疾書的手。

她一愣,擡眼只見周慶一把将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溫柔輕呼出聲,小臉又紅,只見周慶将她抱上了床。

「你應該先休息。」

「休息?你胡說什麽?我們沒有時間了。」她面紅耳赤的。

「當然有。」他脫了她的鞋襪,将她塞到被子裏,然後也跟着去鞋脫衣上床。

「我以為你要去找墨離?」她滿臉通紅的試圖坐起身,卻被他長臂一舒,攬進懷中。「你不是不知道他在哪裏?」

「他一直派人在監視這裏,若他還活着,很快就會自己出現的。」

「至少讓我和陸義說——」

「他已經走了。」

溫柔眨了眨眼,擡頭一看,這才發現屋子裏早沒了旁人,下一剎,他的大手再次探來,将她的腦袋壓回枕上。

「我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她紅着臉,擰眉咕哝。

「那男人知道該做什麽。」他和她躺在同一張枕上,說:「他不是笨蛋。」

「我沒說他是笨蛋,但有些事需要溫老板才能進行的。」之前是有阿澪幫忙,現在阿澪跑了,她可不能不出現。

「不差這幾個時辰的。」他撫着她的小臉,道:「現在,睡吧,等你醒來,我相信那些管事們都會乖乖等在溫老板書房外的。」

「這種時候,我怎能睡?」

「你當然可以。」他眼也不眨的說。

她擰眉瞪他,可這男人根本不吃她這套,只朝她挑眉。

「你越早睡,就能越早起。」

「現在天都亮了。」

「就是如此,你才得先歇歇。」

看着眼前這頑固的男人,溫柔嘆了口氣,終于放棄和他争辯,讓自己放松了下來,偎進他懷中,閉上了眼,卻依然忍不住咕哝。

「我們需要請石匠趕工刻那鳳凰封印石。」

「陸義會處理的。」

「柳如春是十娘嗎?」

「不是。」

「柳如春和墨離是同一陣線的?」

「嗯。」

「迎春閣的第一花魁若能參加龍舟賽事,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潮……」

「溫柔。」

「嗯?」

「我累了。」

聞言,她閉上了嘴,再沒吐出一個字。

沒有多久,他就聽見她的吐息變沉變緩。

她睡着了,他張開眼,看着她蒼白的小臉,輕輕以指将她臉上垂落的發絲掠到耳後,不舍的撫着她眼底下的黑眼圈。

她身上的毒雖已去盡,但卻大耗元氣,才會那麽快就累,沾枕就睡,可明明累了,卻還強撐着,急着想要為他擔下那些事。

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天,他曾認為這世上沒有人在乎他,也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

可這個女人在乎,在乎他。

他伸手輕輕将她帶入懷中,輕擁。

真是個小傻瓜。

晨光在牆面與地面緩緩輕移,他閉上眼,知道這一生,至少還有她。

阿澪沒有走遠。

陸義遠遠的,就看見她伫立在湖畔,一臉蒼白的眺望着遠方。

他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看着水上人家撒網捕魚,看着幾只水鳥一塊兒振翅飛翔,掠過湖面。

風來,又走,潮水輕拍石岸。

「我可以告訴你,在我從蒼穹之口逃出來時,我以為我能夠控制那些妖怪……」

她熟悉的聲音,輕輕響起。

那美好的嗓音,十分優美,有如天籁。

他記得,每當她在清晨祝念禱詞,在黃昏輕吟頌歌時,人們總會停下腳步,沉浸在她撫慰人心的溫暖歌聲裏。

千年過去,她的聲嗓一如以往好聽,但那之中,卻再無以往那如風似水的溫暖,只有如冬日寒冰那般的孤絕。

「但事實是,當時我根本不在乎,我恨那座城,我恨裏面所有的人,我恨那貪婪的國度,我恨人們平時有求于我,到頭來卻縱容龔齊把我獻出去當供奉,我等了十三個月,忍了十三個月,忍受那些妖怪一再吞吃我的血肉,我以為會有人來找我,以為會有人來救我——」

她氣一窒,聲微頓。

她看着那些飛鳥,顫顫再吸一口氣,道:「可我只等到那些妖魔的讪笑與嘲弄,等到他們的咀嚼和啃咬,他們給我看城裏的景象,讓我看我自小守護的那些人、那座城……看人人都在習武鏈兵,看家家戶戶都在打鐵鑄劍,窯裏的大火那麽旺、那般烈,燒出的黑煙都遮蔽了日月……但那一切,卻不是為了來救我,而是為了支援龔齊去興兵作戰,沒有人試圖來找我、想救我,而那從小看着我長大,我将其視之為兄長,為我鑄造禮器的大師傅,竟然帶頭為龔齊那王八蛋鑄刀造劍?!」

對她的指控,他不知該說什麽。

他能聽見她的恨,聽見那曾經優美柔軟的嗓音,充滿着恐懼、痛苦與憤怒。

剎那間,好似又見那座城,又聽戰鼓急急,又看黑煙漫天,看萬千鐵騎轟隆隆的踏破草原。

「在那一刻,我只希望全部的人去死……全都去死……」她握緊了拳頭,看着遠方,恨恨的說:「最好和我一樣,全都變成在不見天日的黑暗深處發臭腐爛的一塊肉……」

湖水潮浪,一波又一波。

暖風迎面,襲來,揚起她烏黑的發。

「龔齊派人将你帶走之後,阿絲藍來找過我。」他看着前方的漁船,聲微啞:「她希望我去找你,她想自己去找你,但我不認為那是個問題,我以為龔齊再怎麽失控,也不會試圖傷害你。」

他深吸口氣,坦承。

「我錯了。」

這一句,讓淚奪眶,随風走。

在天上優游的水鳥,忽地如箭矢一般鑽入水中,用長長的鳥嘴,銜抓了一只死命掙紮的魚兒上天。

小舟上,一個孩子仰望着那捕魚技術高明的鳥兒,贊嘆地張大了嘴,就如當年的她一般,就和那年的雲夢一樣。

她還記得,巴狼掌着竹篙,和阿絲藍一起,帶着她們三個在河上玩耍。

蝶舞、雲夢,和她。她記得阿絲藍的笑,記得她對她伸出的手。

「我從來不想傷害阿絲藍。」

她唇微顫,将雙手交扣在身前,聲喑啞的道:「我看到她小産,倒在血泊中,而你忙着為龔齊鑄劍,他們沒讓我看到最後,我以為那一夜,她就死了。」

這話,讓他渾身一震,轉頭瞪着她。

「小産?」

這一句,讓阿澪回首,見他那模樣,忽地領悟。

「你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黑瞳因疼痛而收縮着,「我根本……不知她……有了……」

看着他蒼白的臉,痛苦的眼,她久久無法言語。

她沒有資格怪罪他沒照顧好妻子,她後來對阿絲藍做了更糟糕的事,她讓那溫柔又善良的女人雙手染滿了鮮血。

風吹了又吹,讓楊柳輕揚,教潮浪來回。

千年前的過往,曾經犯下的過錯,滿盈在風中。

你應該要道歉。

男人的忠告,驀然響起,就在耳邊,仿佛他人就站在她身後,臉上挂着那讨人厭的微笑。

說啊,阿澪。

他語音帶笑,鼓勵着。

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很抱歉。

看着眼前那痛苦萬分的男人,她張開嘴,但那些字句卻卡在喉中。

她吸氣,張嘴,想再試一次,可就在這時萬裏無雲的天,忽地毫無預警的爆出一聲巨響,教林鳥驚飛。

晴天霹靂,那是封印石破掉的警示。

阿澪和陸義雙雙一震,轉頭朝聲響處看去。

「在城裏。」陸義将視線拉了回來,看着那臉色瞬間又刷白的女人,道:「李家大宅那個。」

她知道,她剛看了那法陣圖,最後一個封印石在城外,在另一座湖底,和白鱗的本體一起。想起那嗜血的妖魔,讓她渾身止不住輕顫,剎那間,驚、懼、恐、怖,充塞心頭,上了眼。

他能夠看見她掩不住的害怕畏縮,這一回她甚至忍不住将雙手環抱在胸前。

她是白塔的巫女,他從來不曾見她這麽害怕過。

白鱗,是當年将她關在供奉地的妖魔之一。

他知道,她害怕再次陷入同樣的處境,陷入那生不如死的絕境。

「你走吧。」

她聞言,猛地擡眼。

「周慶想找墨離那一方的妖怪合作,但願意加入的妖怪,恐怕不會太多。」

陸義看着她,道:「你不需要留在這裏。」

「你要留下?」她問。

「我要留下。」陸義點頭。

她神色難明的瞪着他:「既然知道不可能成功,你何必自找死路?」

「你不會喜歡我的答案的。」他看着她,道:「我們打算在端午動手,你趁早走吧。」

說着,他轉身朝溫家大宅走去。

「巴狼!」她揚聲脫口。

這久遠之前的名,讓男人止住了腳步。

「告訴我,」澪有些惱火的開口追問:「為什麽?」

他轉身回頭,黑眸深深的看着她,依然沒說。

「為什麽?」她放軟了語氣,要求。

「因為阿絲藍。」他站在風中,語音沙啞的說:「因為我知道,若她在這裏,她會希望我留下來幫忙,幫周慶和溫柔,幫這座城裏的人。」

這話,教她啞口。

「她就這麽做了。」

那前世是巴狼的男人,用同一雙悲傷溫柔的黑眸,看着她。

「那一天,她沒有逃走。」

陸義走了。

澪仍站在湖畔。

變天了,冷冽的風将她的衣吹得獵獵作響。

她能看見雲被風吹着跑,很快的遮蔽了藍天。

水面上的漁家,在風浪漸大之後,開始收網,掌舵劃船準備回家。

快下雨了,她可以看見婦人們忙着收拾曬在空地的衣被,可以聽見她們叫喚着自家的孩子過來幫忙把曝曬的菜幹快快收進屋裏。她可以看見遠處的碼頭工人忙着在雨落下前搬下船貨,可以聽見他們一邊相約一會兒下工後一起去喝杯熱酒。

恍惚中,她好似又站在白塔上,看着人們來去。

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姆拉,看見阿奇大師傅和他的妻子,看見巴狼與阿絲藍手牽着手走在雨中,看見雲夢坐在船上——

她閉上眼,逃避那前塵過往,卻感覺到那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別怕。

他說。

誰說我怕了?我才不怕!

她聽見自己憤怒又驚恐的回答。

我知道,我是在和我自己說。

男人将她攬進懷中,壓在他心口上。

別怕,沒什麽好怕的,反正你和我一起。

他說着,笑着說。

她睜開淚眼,卻不見他,只有細雨霏霏落下,将湖面變得氤氲朦胧。

可她依然能在尋常百姓的交談中,聽見他的聲音。

只是過日子罷了。

男人握着她的手說,聲輕輕,語帶笑。

沒有更多。

那不應該還有更多,她不該還記得那麽多,可她依然記得,記得他握住了她的手,記得他和她一起站在湖邊,走在街上,記得他同她一起,度過那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他說。

你不會的,我知道。

一滴淚,奪眶滑落。

我知道。

她幾乎還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大手,将她冰冷抖顫的手緊緊包裹。

別怕。

含淚看着那寬廣的湖面,看着那些尋常百姓人家,聽着他們與她們的日常對話。

她不知,他是否早就料到今時今日,才甘願那樣陪着她,一天又一天的活,一日又一日的過。

只是過日子而已。

他的聲,悄悄的說。

沒有更多。

而她,聽見自己啞聲張嘴,開了口。

「蘇裏亞。」

一名黑衣人,從陰暗的樹影裏走了出來,靜立在她身後。

這麽做,太蠢太傻,很蠢很傻,但她仍能感覺到那溫熱的大手,聽到他要她別怕。

她轉過身來,看着那千百年來,一直忠心耿耿的跟着她的男人,深吸口氣,低聲交代着她要他做的事。

「我需要你去……」

蘇裏亞靜靜聽着,在聽到她想做什麽,又要他做什麽時,連眉毛都沒擡一下。

「……你做得到嗎?」

他凝視着她,半晌,點了點頭。

她見狀,将抖顫的雙手交握,張嘴要求。

「那就去吧。」

蘇裏亞看着眼前臉色蒼白、身子微顫,眼神卻萬般堅定的巫女,他清楚知道她有多害怕,多麽恐慌,有那麽小小的片刻,他幾乎想違反她的意思,強行将她帶離這危險的地方,可她已經逃了太久,躲了太久。

而這是那麽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事情或許有了轉機。

他不想離開她,他不信任那個有點兩光的秦老七,但她已經做了決定,他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會去做那件事,那讓他別無選擇。

所以,他沒有争辯,甚至不曾遲疑,只是轉身走進樹林裏。

未幾,一只黑色的大鳥從林中竄出,展翅迎風,眨眼就入了雲端,消失無蹤。

窗外,細雨淋漓,滴滴答答的。

近午時,溫柔醒了過來,瞧見他的臉近在眼前。

很少在白天,能看見他靠她靠得那麽近,能瞧見他沉睡的臉。

剎那間,不覺屏息,怕吵了他難得的安眠。

她能感覺到他徐緩的吐息,和那規律的心跳,還有他身體散發出的溫暖。

不自覺地,偷偷朝他偎得更近一些。

在那陰雨蒙蒙的天光下,她能看見他的下巴,滲冒出點點胡碴,眼眉嘴角也都透着倦累,卻也透着些許的放松。

這是她平常難以得見的模樣。

或許除了她,再沒人見過。

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即便傷重,縱然身在元生當鋪,他依然裝作無事,倚窗看書的那個午後。

這男人從來不容自己放下戒備,以前她總不知為何他将自己逼得這麽緊,如今知道了因由,卻只更加心疼。

驀地,她知他醒了,已經醒來。

他還閉着眼,但臉上仍有些幾不可見的細微改變,一些戒備緊繃。

情不自禁的,她擡手撫着他的臉。

他睜開眼,她沒有把手收回來,只用滿腔的柔情,吻了他。

那小小的吻,揪抓住了他的心,也瞬間撩起了他的欲望。

溫柔能夠感覺到他抵着她,但他什麽也沒做。

「你不想?」這問題脫口而出,教她臉紅。

「我想,但你還傷着。」他垂眼看着她,啞聲道:「身子太虛,受不住

的。」

這話,讓她更羞,臉更紅。

他見狀,揚起嘴角,教她更窘,掀被起身要下床,他卻從後伸手将她重新帶回床上,摟進懷中。

「別走,」他環抱着她的腰,小心翼翼的從身後貼着她,在她耳畔低語:「再陪我躺一下。」

那低啞悄然的要求,教她心軟,即便羞,還是乖乖躺着了。

雨仍在下,沿着屋瓦飛檐滴落,似水晶珠簾。

那密密的雨幕,像是把萬物都隔絕在外,只剩下兩人。

他與她靜靜看着那窗外的細雨,一起蜷縮在床上,那感覺很好,很舒服,幾乎讓人再次昏昏欲睡。

可兩人都沒有再睡着,不想睡,只想留住這片刻的安靜美好。

他摟着她的腰,她撫着他的手,一起看雨,聽雨。

不知過了多久,周慶低啞的嗓音,忽然在細雨聲中響起。

「我曾經羨慕過陸義。」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她愣了一愣。

「為什麽?」

「因為他可以和你在一起,正大光明的和你在一起,坐同一輛車,吃同一桌飯,進同一棟屋,站在你身旁,替你打傘,幫你上車。」

「是幫溫老板。」

「你就是溫老板,溫老板就是你。」他語音嗄啞的告訴她:「我痛恨那個男人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我嫉妒他可以那麽理所當然的保護你,我羨慕他能夠一直守候在你身旁,贏得你的心。」

心一抽,又緊。

「我一直只把陸義當哥哥。」

「沒有血緣的哥哥。」他扯着嘴角,道:「你當年想假死走人時,想過要帶他走。」

「他是家人。」

「我知道。」

他聽來很悶,溫柔在他懷中轉身,只見那男人瞅着她,劍眉微擰,眼底有着她不曾見過的情緒,教她不禁擡手輕觸他緊繃的下颚。

「現在,你還羨慕嗎?」

她的觸碰,軟化了他心底的疙瘩。

「不了。」他握住她的小手,凝望着她,說:「一點也不。」

她看着他,情不自禁的伸手環抱着他的腰,将小臉埋進他懷中,閉上了眼,聽着他的心跳。

雨仍在下,淅瀝不停。

「周慶。」

「嗯?」

起初,她沒開口,沒有繼續說話。

他幾乎以為她又睡着了,然後一絲幾不可聞的話語,夾雜在雨聲中,悄悄響起。

「若咱們今生無緣,可以來生再見嗎?」

這話,教他心緊喉縮。

他收緊長臂,才要開口,卻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那人來到門外,敲了敲門。

溫柔從他懷中擡起頭來,看着他。

周慶黑瞳深深,沒去應門,只低頭深深吻了她,才斬釘截鐵的道。

「我很貪心,今生來世,我都想要。」

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溫柔心頭狂跳,只能面紅耳赤的看着他為她披上一件衣,起身下床,大踏步走去應門。

門外的人,不是別人,是消失已久的墨離。

他撐着一把傘,在周慶開門之後,收了傘走進來。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能避開旁人,走進溫家大小姐的小院這兒,但顯然那對他并不構成任何問題。

透過門簾,她能隐約看見墨離進門後,他如往常一般垂着眼,沒朝卧房這兒多看一眼,只站在小廳桌邊同周慶低聲交談。

她穿衣套上鞋襪,下了床,掀簾來到小廳裏。

「溫老板邀知府大人、張同知在金雞湖觀賞龍舟賽事,你在太湖解開白鱗封印,我們的人在中間埋伏布下封鎖線,你将陣法重啓後,陸義在城中封蓋鳳凰封印石?」

「對。」

「這有風險。」

「我只需要有人擋上一擋,争取一點時間。」

墨離擡眼看着周慶:「就算有人願意來,我也不能保證,他們會堅持到底,只要情況不對,他們随時會見風轉舵。」

「我知道。」周慶直視着他說:「但若我成功重啓法陣、封印白鱗,你得依我的規矩,約束他們。」

「可以。」墨離點頭,「何時動手?」

「五月五,午時。」

周慶說着,指着桌上攤開的地圖,和他讨論該在何處布下多少人馬。

溫柔在他倆議事時,在旁将所需事物都一一記下,沒多久,陸義也來了,加入了讨論,可即便墨離的人願意合作,雙方人馬的差距還是太大,更別提知府大人還掌控着大批兵馬。

「這樣還是太冒險了,我們需要更多的人手。」

「這幾個地方,可以用火藥埋伏,我們只需要有人及時點燃引線。」

「就算我們能在這幾處引火,升起一道火牆,也只能擋下一部分,有些妖怪不怕火,有些能飛天,而且這裏到處都有運河、湖泊,要引水滅火也不是件難事。」

「該死,我們的人手不夠——」

正當他們為此争論不休,眉頭深鎖時,阿澪推門走了進來。

看見她,屋裏所有的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她一路走到桌邊,停在陸義身旁,垂眼看着地圖上的人馬分布,他們幾個将瓜子和花生當成兵馬,東擺一堆,西擺一堆的,她伸出手,拿了一個倒扣着的茶杯,将那些瓜子和花生,全都收攏在杯子裏,放到最旁邊。

「這樣就夠了。」

三個男人一起瞪着她,不發一語,只有溫柔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解開口。

「可你要怎麽把所有人吸引過去?」

阿澪用那雙闇黑的眼看着她,道:「因為我會在那裏。」

溫柔愣看着她,忽然想起那書上寫的字。

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領悟過來她想做什麽,溫柔臉色瞬間刷白。

「不行,你不能這麽做。」陸義伸手抓住那茶杯,卻移不動它,他擡眼看着澪,擰眉道:「不可以。」

「當然可以,」阿澪一臉平靜的看着他,「我不會死。」

「一定有別的辦法。」陸義擰眉瞪眼。

「你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可以将他們全部吸引過來。」阿澪說着,看向那打她進門後,就保持安靜的墨離:「你們可以問問他,他們沒有辦法抗拒我。」

墨離眼也不眨的說:「就像蜜蜂遇到花蜜。」

「蒼蠅聞到腐肉。」阿澪冷冷的說。

「事實上,你并非完全不可抗拒的。」墨離看着她,說:「我們之中有些人,畏懼白鱗更甚于想吃了你,生存的本能總是高于欲望。」

「那是因為我還沒流血。」阿澪看着他說。

墨離想了一下,點頭同意,看着其他人。

「她說的沒錯,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不同意。」陸義怒瞪着墨離。

阿澪說:「我的存在,不只能夠吸引其他妖怪,還能分散轉移白鱗的注意力,讓他不會太快注意到周慶在搞什麽鬼,我可以為周慶争取更多時間和機會。」

周慶看着她,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不想再逃跑了。」

這話,讓陸義一愣,擡眼只見澪看着他。

「我已經厭倦了一再逃走,如果能夠封印白鱗,我願意當誘餌,但你放心,我不會傻傻的站在那裏的,你以為這些年我是怎麽過的?我是白塔的巫女,我知道怎麽保護我自己。」

陸義看着她,阿澪對着他挑眉,兩人就這樣僵持着。

半晌後,陸義方将手從茶杯上移開。

見他退讓了,阿澪這才轉身走到牆邊,推開那連結溫家大小姐和溫老板房間的暗道入口。

「我餓了,我讓翠姨和雲香備了一桌飯菜在溫老板的房間,你們搞定剩下的事情後,可以過來吃飯。」

進暗道前,她回首看了墨離一眼,冷冷一笑:「不過我若是你,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到別的地方去找吃的。」

阿澪的提議,解決了問題。

陸義雖然不願意這麽做,最後還是同意重新調整布局。

墨離走後,溫柔和周慶、陸義一起到溫子意的屋裏吃飯,飯後溫柔換了男裝,整個下午都在書房和管事交代工作。

周慶不想離開她,但他必須去太湖确認那最後一塊封印石的所在地,在确定陸義會陪着她之後,他才從地道離開。

溫柔雖然擔心他出門會被那些妖怪發現,但最終仍沒多說什麽。她讓自己專心在準備工作上,她寫了一封信給柳如春,提議了一件事,确保更多人能到場參加龍舟賽事。

那女人很快的回了她信,同意了她的提議。

她召開了一場餐會,邀請所有的商家,告知今年的龍舟賽事會更加盛大舉行,幾乎每個人對此事都樂見其成,畢竟人潮就是錢潮。

但她也注意到,有幾個商會大老已經不在城裏。

船若要沉,老鼠都會打包袱跳船,何況是那些老謀深算的妖。

溫柔暗暗将那些缺席的名字記了下來,她相當确定,事成之後,将來他們還是會回來,而她可不想搞不清楚到底誰是人誰是妖。

不是說妖就比較糟,人就比較好,只是她想知道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什麽。

雖然知府大人已經被取代,但她和墨離确認過,張同知一直是人,不是妖。

可顯然對他來說,錢與權,比人命還重要。

惡人有時比好妖怪更可怕。

雖然她并不真的确定妖怪有好的,但她的确比較喜歡墨離勝過張同知。

天知道,她甚至開始喜歡柳如春了。

看着柳如春回信上爽快的要求和建議,溫柔提筆再寫下一封信函回複她,接受了她的建議,并同意了她的要求。

周慶回來時,她剛噙着笑把信回完。

「在寫什麽?」見她在這時機下,竟仍看似心情甚好,他忍不住問。

「給柳如春的信。」她擱下筆,等墨幹。

他好奇走上前來,低頭查看信上的字句。

溫柔沒擋他,事實上,她很好奇他會有什麽反應。

他看着看着,挑起了眉,忍不住也揚起嘴角。

「這很傷風敗俗。」他笑看着她。

「這會教萬人空巷。」她回以微笑。

「可能會。」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她看着他說:「方圓數十裏的人都會争先恐後的跑來看這場龍舟賽事。」

他知道,她是對的。

「你清空了所有的人。」他不得不佩服她想出了這個主意。

「我希望能有那樣的效果。」溫柔笑着起身,從衣箱裏拿了另一套衣裳給他,讓他換下那身濕透的衣。

他脫下濕衣,換上那幹爽的衣物,看着她将那些濕透的衣褲攤開,挂到了寬大的衣架子上,再回身拿來早早準備好的姜茶,替他倒了一杯。

他接過手,喝完那杯熱姜茶,她才開口問了那個問題。

「你找到那封印石了嗎?」

「找到了。」周慶看着她,道:「它在湖底,就在那法陣圖紙上所說的地方,上面長了水草,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清掉,但那是鳳凰石沒錯。」

溫柔聞言,挺直了背脊,看着他:「所以,現在就等端午了。」

察覺到她的不安,他朝她伸出手。

溫柔看着他,把小手交到他手中,他将她帶到懷裏,輕輕擁抱。

一時間,喉微哽,她不由自主的把臉埋進他懷中,聽着他的心跳,久久不能言語。

她很害怕,為他即将做的事,必須面對的事,感到恐慌。

她聽到他們的決定,端午那日,得由他親自去破壞那封印石,再重啓法陣。

那很危險,因為根據法陣圖上的說法,白鱗的本體就被封壓在鳳凰封印石底下。

白鱗若回魂,破壞封印石的人會首當其沖。

他爹當初就是這樣被煞到,才遭附身的。

她不想他去做這件事,但只有他才有鳳凰護臂劍,才能操縱那把劍,而那把劍,是重啓法陣的關鍵。

「八百年前,宋應天成功封印了白鱗。」知道她的憂慮,周慶低頭親吻她的發,告訴她:「他能做到,我就能做到。」

溫柔喉緊心縮,但仍在他懷中點頭。

「我知道。」

周慶很想要她別擔心,可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能将她擁在懷中。

她揪抓着他的衣襟,将小臉貼在他胸前,聽着他的心跳,感覺着他的溫暖,眼卻仍微濕。

「你爹還活着,對不對?」

她是聽了陸義說的前世,才領悟到這件事,阿絲藍被附身時,仍有意識,她還活着,所以才有辦法在最後關頭時,阻止附身在她身上的妖怪,殺了巴狼。

周慶聞言,道:「墨離說過,有那個可能。」

所以這些年,他才一直留在這座城裏,不只是因為城裏的人,還因為他爹可能還活着。

「端午時,白鱗就會離開,到時他就自由了。」

擁抱着這溫暖小女人,他看着窗外細雨,啞聲開口:「已經很多年了,有些人,撐不住,醒來之後就瘋了。」

「但你懷抱希望。」溫柔待在他懷裏,悄聲說。

「他是我爹。」他語音低啞的說:「我希望他還活着。」

她沒再開口,只伸手環住他的腰,深深擁抱這個男人。

雨紛紛,下個不停。

有那麽片刻,她真的很想去求秦老板,但她記得那人有他的規矩要守,而她清楚若去求有用,周慶早就做了,這座城也不會變成現在這般。

顯然,他們只能靠自己了。

「宋應天封印了白鱗。」彷佛要說服她,也說服自己,周慶啞聲開口,重申:「他做到了,我也可以。」

她擡起頭來,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撫着他的臉,低語。

「你當然可以,我相信你可以。」

她是笑着說的,含淚微笑。

他心頭一緊,但仍覆握住她的小手,開口承諾。

「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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