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五月五,慶端午。

經過數日的籌劃,所有的準備工作,終于趕在最後一刻完成。

這日,天未亮,溫柔就已經醒了。

她原以為自己不可能睡着,但周慶陪着她一起,還是睡了一會兒。

周慶比她還要早醒來,有人敲門時,他下床去應了門。

門外是送餐食來的雲香。

雲香見有男人在她房裏,眼也沒眨一下,只在他為她開門時,提着竹籃跨過門檻,把餐食擱在桌上。

溫柔合衣下了床,來到桌邊一起擺放碗筷。

不知為何,臉有些微熱。

她知雲香早知她房裏有男人出沒,這些年她偶爾也會忘了把他不小心落在這兒的東西收拾起來,那都是雲香收的。

她從沒和雲香讨論過這件事,雲香眼雖不好,卻很機靈。

可周慶從沒真的和雲香打過照面,直到現在。

那男人赤裸着上半身,卻一臉自在,自顧自的回房去穿衣了。

「是周慶。」她在雲香把小菜擱上桌時,開了口。

「嗯,我知道。」雲香擱好清粥小菜,又從竹籃裏,拿出了一整盤的肉包子,道:「陸義哥同我說了,前幾日便讓我多帶一些食物過來。」

聞言,溫柔臉更紅,這才醒悟,難怪這幾天,無論是翠姨或雲香送來的餐食都不少,她之前忙昏頭了,完全沒注意到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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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顯然周慶早就知道,才會這麽直接就去開門。

雲香把竹籃的蓋子重新蓋好,這才擡眼看着溫柔,悄聲問。

「他對你好嗎?」

這問題,問得很小聲。

可周慶在這時走了出來,他走起路來,無聲無息的,可溫柔知他聽見了,他停在門邊,就在雲香身後,隔着一小段的距離,看着她。

溫柔紅着臉,凝視着他,張嘴開口。

「他對我,很好。」

聽見這話,雲香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拿着竹籃走了。

而那男人,還站在那裏,她走上前去,替他把衣襟拉好、撫順。

下了幾日夜的雨,在昨夜停了。

他垂眼看着她,擡手以指背輕撫着她被晨光照亮的小臉。

「我是不是應該要你別等我?」

溫柔擡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在他的注視下,她将身上的老銀鎖取下,挂到他脖頸上。

老銀鎖上,刻着四個字。

長命百歲。

那是她的祈求,她的希望。

「我不會等你。」她将那老銀鎖,壓在他心口上,堅定的說:「我不會,你若沒回來,我會去找你。」

一顆心被這話,被她的小手,熨到發燙。

他凝視着她,知道她是說真的,陸義本安排好,午時一過,讓待在金雞湖的她和溫家人,和邱叔、翠姨、雲香一起從運河搭船撤去杭州。

但她不會走,不會乖乖離開。

她會來找他。

就算他死了,她也會來找。

為了她好,他應該要她承諾會離開,但他知,那沒有用。

他覆住她在他心口上的小手,将那小手和銀鎖,一起緊握。

「我說了,你若要給,我還是會拿的。」

這話,教淚上湧,她強忍住淚,只微笑。

「我也說過,我給了,就是給了,貨物既出,概不退還的。」

他聞言,笑了,不再多說,只牽握着她的手,道:「我餓了,來吃飯吧。」

「好。」

溫柔和他手牽着手,一起來到桌邊坐下,吃了雲香送來的清粥小菜和肉包子。

那是個平靜的早晨。

雨停了,清風徐徐,樹影搖。

他親手為她梳發束髻,替她換上男裝,在陸義來接她時,送她出門。

她在臨出門前,停下了腳步。

周慶能感覺到她的遲疑和掙紮,就如那日在迎春閣她要離開他時那般,有那麽一瞬間,他很想不顧一切上前将她擄走,擄到千山萬水之外,和她一起遠走他鄉,一起過兩人平靜的日子。

他幾乎可以看見那樣的日子,幾乎可以。

可在白鱗手下那麽久,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家夥有多麽瘋狂,若讓白鱗自行沖破封印,元神合一,恐怕就連千裏之外都尋不到平靜之地。

所以他只是緊握着拳,站在她身後。

她沒有回頭,她是他的溫家大小姐,他的溫老板。

他看着她深吸了口氣,挺直了背脊,筆直的往前走,走向陸義,去當溫老板。

這一刻,他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會回來,回到她身邊。

他欠她的,豈只一生一世,怕是八輩子也還不完。

溫柔走後,地道的門被人打開。

他回身,看見阿澪站在那裏。

他朝她走去,和那千年巫女一起從地道離開。

柳如春是個很美很的女人。

她膚如凝脂,面若桃李,唇如朱櫻,無論一舉手一擡足,都美得像幅畫,教人忍不住看得入迷。

若在蘇州城問天下第一美人是誰,十個有九個會說是迎春閣的柳如春。

打幾日前,溫柔就派人把迎春閣今年會組隊參加龍舟賽事的消息傳出去。

迎春閣組隊參加龍舟賽那不稀奇,稀奇的是,迎春閣參賽的隊員,可不是裏頭的夥計小二,不是廚房的夥頭,守門的門房,是閣裏的花姑娘!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支全員由姑娘組成的隊伍,将由柳如春親自領隊!

這消息一出,立刻一傳十、十傳百,端午還沒到,城裏城外的客棧、酒樓就已住滿了人,更有人直接夜宿金雞湖畔。

全是姑娘組成的龍舟隊?!柳如春親自上陣劃龍舟?!

這不親眼看上一看,怎敢說自個兒住江南啊!

本來這麽傷風敗俗之事,是萬萬不可能上演,但謠傳張同知與 知府大人皆是花魁的入幕之賓,人家花魁娘娘想劃船玩水,兩位大人都應了花魁要到場幫忙搖旗吶喊,哪個沒長眼的敢阻敢攔?

更別提,人人都想看這「花魁賽龍舟」的熱鬧,就算不想看熱鬧的,也想趁這機會做生意大賺一筆啊,于是乎,什麽傷風敗俗,什麽仁義道德,什麽朱子百家,通通都被放到了一旁。

一大清早,金雞湖畔就熱鬧滾滾,無論男女老少,全都蜂擁而至,賣包子豆漿的有,賣衣裳陀螺的也不缺,當然雜耍弄蛇的也通通都來報到,賣各式各樣食衣住行的攤子,更是一攤接一攤的沿着湖畔擺到看不見盡頭,各家夥計們的叫賣聲不絕于耳,比往年的龍舟賽事更加熱鬧。

誠所謂,人潮就是錢潮啊。

下了幾日的雨,在昨夜停了,今日一早,風和日麗、晴空萬裏,方圓數十裏的人全都跑到了這兒來,蘇州城裏萬人空巷,讓做生意的小販商家們全都樂得笑呵呵。

在經過一個上午的淘汰賽之後,晉級商家的龍舟一一現身下水,然後知府大人來了,同知大人也來了,官爺們一個個上了水上平臺。

溫柔見狀,露出微笑,領着商家們上前問安,再一塊兒上香祭天,之後方一一落坐。

主位,當然是知府大人的,溫老板和張同知分坐兩旁,再來才是城裏各個商家大老,夥計們上了茶水點心。

知府大人擺擺手要人閃開,只開口問一旁的溫老板。

「我說,怎還不見迎春閣的船啊?」

溫柔一聽,才要開口,一旁就有人點燃了炮竹,還有人奏起了音樂。

她微微一笑,指着那樂聲來處,道:「來了。」

驀地,岸上的人們騷動了起來,擁擠的人潮,讓官兵斥退,往兩旁分開,讓出了一條道。

一艘桃花長舟被數十名打着赤膊的壯漢嘿咻嘿咻的擡了出來,桃花長舟船首雕的不是龍頭,卻是一只戴着五彩花冠媚眼長嘴的狐首,長舟上,十多名花姑娘身穿黑衣紅腰帶,雖然一身勁裝,手拿的卻不是船槳,而是各種樂器,她們一邊彈奏着,一邊還有辦法抽空伸長了手,露出了雪白如凝脂的胳臂,笑得花枝亂顫的朝周圍的人群揮手。

站在那最前頭的,不是別人,正是花魁柳如春。

待壯漢們将長舟擡至湖邊,她藕臂一伸,粉色桃花小旗一揮,壯漢們便整齊劃一的同時将長舟放到了水面上。

迎春閣的娘子軍一出現,就引得萬頭攢動,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人們争先恐後的往前擠,甚至有人因此被推下了水。

柳如春不愧是柳如春,一出現就驚豔全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迎春閣的娘子軍,一人一手槳,慢悠悠的把那艘桃花船劃到了水面平臺前,船還沒停穩,張同知就已起身來到平臺旁,伸手助那柳如春上來。

「謝謝同知大人。」柳如春握住張同知的手,含羞帶怯的謝了張同知。

張同知笑眯了眼,握着她的小手,一路将她牽到了知府大人面前。

「柳如春見過知府大人。」

那水漾的姑娘,在知府大人前,屈了屈膝,微微一福。

知府大人見了,瞬間眉開眼笑,竟起身伸手去扶她起來。

「唉呀,柳姑娘,免禮免禮,快快起來。」

柳如春謝了大人,然後又一一萬分有禮客氣的謝過各個商家大老,眨眼間,平臺上的每個男人都被她迷得暈頭轉向,就連溫柔身為女人,在柳如春帶着一陣香風襲來,到她面前,用那雙含情脈脈的媚眼,對着她微笑問安時,溫柔都忍不住臉紅心跳。

「謝謝溫老板邀請迎春閣參賽。」

「柳姑娘太客氣了。」溫柔客氣回以微笑,「迎春閣同是城裏商家,您能前來共襄盛舉,是在下的榮幸。」

柳如春一聽,笑得更甜。

「承蒙溫老板看得起。」

鼓聲在這時咚咚咚的響起。

溫柔心頭一跳,知道這是即将開賽的通知,手心不由得有些汗濕。

她轉頭看向那擠滿了整座湖岸的人,知道托這柳如春的福,她已成功将附近的人都聚集在這兒。

她依然沒看到周豹出現,但她清楚無論現在周豹人在哪都不是問題,重點在白鱗身上。

他們不需要找他,等周慶破了封印石,無論周豹人在哪,白鱗都會扔下他,離魂飛奔至他的本體。

看着那一船迎春閣的花姑娘,她很想問眼前的女人,十娘在不在其中,裏面到底有多少是妖怪?多少是人?可如今就算知道也無濟于事。

翠姨領着雲香在這時送上了溫酒,她可以看見,同一批酒也被送給了不同龍舟上的所有船員,就連那艘桃花船上的姑娘們也都被送了人手一碗。

溫柔深吸口氣,擠出微笑,率先拿起了一碗酒,回身朝知府大人和張同知開口敬邀:「各位大人,開賽前,讓我們一塊兒以酒祭天,願蒼天水神佑我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溫子意在這兒先幹為敬。」

她說着,舉碗向天,然後一口喝盡那碗酒。

溫柔才放下碗,本還有些擔憂人們不喝這水酒,但一旁的柳如春就跟着拿起另一碗酒,道。

「溫老板真豪氣,如春我在這兒也祝願各位大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說着,她也一口幹掉了那碗酒。

見那天仙一般的柳如春,這般稱贊溫子意,又不讓須眉的幹掉了那碗酒,平臺上的每一個男人,不疑有他的紛紛跟着拿起酒來,接二連三的說着祝賀詞,全把送到手邊的酒水給喝得一幹二盡。

臺上的官家商爺們都喝了,臺下準備賽龍舟的船員們當然也都紛紛一飲而盡。

溫柔見狀,和柳如春對看一眼,那女人甜甜朝她笑了一笑,方回身下了平臺,回到那桃花船上。

鼓聲再響,大人們再次紛紛入座。

溫柔跟着回座,手卻更濕,心跳更快。

近午了。

藍天白雲下,各艘龍舟的彩旗随風飛舞着。

不由自主的,她朝西方天際看去。

周慶站在一葉扁舟上。

前方湖面一片平靜,身旁那千年巫女也無比鎮定,除了臉色依舊異常蒼白之外,幾乎讓人察覺不到她的恐懼。

「你記得怎麽做嗎?」

「打破封印石,等白鱗回魂,趁其不備,再以鳳凰護臂劍插入八卦陣中心,旋轉至艮卦,開啓生門,再轉至坤卦,開起死門,便能重啓法陣。」據那法陣圖上的說法,其餘地方的八卦陣都會同時跟着旋轉複原,屆時只要陸義和丘叔的人及時把鳳凰石重新放上去,就能再次啓動結界,重新封印白鱗。

阿澪點點頭,道:「八卦陣在白鱗本體之下,鳳凰石一破,他便會破水而出,屆時你就能看見位在湖底的八卦陣,你一定要在他尚未脫離八卦陣所能及的範圍前,就重啓陣法。」

「我知道。」他脫去上衣和鞋襪。

「你不能讓他離開太湖上方。」

「我曉得。」

阿澪聞言,深吸口氣,這才轉身,忽又停下來,回頭看着那男人說。

「白鱗能幻化成人形,但他的原形有點大。」

他挑眉,「有點大?」

她看着他,小手微抖,她将其緊握成拳,黑瞳收縮。

「如果我是你,封印石破了之後,我會先躲起來,不讓他看到。」

周慶還想再問,但那女人說完,腳一點地,就如鳥兒一般,飛上了天,朝東而去,留下他一人站在湖邊。

兩人一路過來時,已看見墨離帶着同夥按地點設下埋伏。

那巫女是他阻擋其他妖怪趕來這兒的最後一道防線。

他拉回視線,看着湖面,左手一甩,便将那黑色的鳳凰護臂劍握在手中。

清風徐來,他深吸口氣,由小舟上一躍而下,轉瞬間就入了水。

水很清,他能看見陽光穿透水面,看見水草在湖底擺蕩。

他一路往下潛行,眨眼便來到之前找到的鳳凰封印石的所在地。

鳳凰石上生長多年的水草,已被他上回來時清除掉,在穿透湖水的陽光下,他能清楚看見那石刻的回頭鳳凰。

日正當中,他站在湖底鳳凰石上,氣貫丹田,雙手緊握長劍劍柄,用力往下揮砍。

黑劍破水,狠狠擊中鳳凰石板,湖底石板應聲裂成兩半——

驚雷乍響!

又是晴空霹靂。

那平地一聲雷,讓金雞湖畔的人楞了一楞,紛紛轉頭查看,然後下一瞬,地鳴響起,大地震動起來,那搖晃如此巨大,讓湖面掀起大浪,無論在岸上,在船上的人,幾乎都站不住腳。

人們開始驚聲尖叫,場面一陣混亂,溫柔身旁的知府大人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沖了出去,如箭矢一般遠揚。

「白鱗大人!白鱗大人破關了!」

見狀,不知誰在人群中喊了起來。

「大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臺上、龍舟上,甚至水岸上,有好幾個不同行業的人跟着躍起,欣喜若狂的試圖随之而去,那數量如此之多,以至于竟遮掩了大半的天空,見有為數衆多的人竟能飛天,站立于地面上的人們又驚又懼,叫得更大聲了。

然後下一瞬,那些飛上天的人,卻一個個在半途掉入湖水之中,但仍有大批人朝西而去。

張同知見有人掉下來,大驚失色,他很快發現,掉落的人,若非是在平臺這兒的人,便是在龍舟上的船員,有些船員甚至連起身也做不到,有些甚至倒在地上不斷抽搐,手上仍拿着那杯酒。

他忽地領悟過來,猛地回頭抓住一旁,正要下平臺走人的溫柔,擒抓着她纖細的脖頸,一把将她拖了回來,摔在地上,萬般憤怒的對着她咆哮。

「酒裏有毒?!溫子意你好大的膽——」

溫柔重重摔倒在平臺上,喉嚨因為方才那抓握,痛得說不出話來,那邪惡的男人氣得雙目赤紅,抽出長劍,就要對她揮砍。

長劍當空而下,她正想直接翻身滾入水中逃跑,就見一根木漿,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砰的一聲,狠狠打在張同知的腦袋上。

那一下,十分用力,打得張同知雙眼凸出,砰然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一個萬分嬌柔的女人站在張同知身後,垂眼瞧着那倒在地上的蠢蛋,甜甜一笑。

「不是毒,是安眠散。」

溫柔驚魂未定的擡眼,才看清女人的臉,女人朝她伸出手,微笑開口。

「溫老板,你還好嗎?」

她握住柳如春的手,那女人将她拉了起來。

「還……還好,我以為他也喝了加了安眠散的酒。」溫柔看着那倒地昏迷的張同知,問:「怎麽沒效?」

「噢,可能因為奴家常給他喝,張大人有點習慣了吧。」柳如春輕言淺笑,笑得好甜好甜,一雙媚眼眨也不眨的道:「大人有時,挺煩人的呢。」

溫柔看着她,有些傻眼。

「那知府大人和其他的——」

「這安眠散只能對付人和小妖,功力再高一點的,就沒辦法了。」柳如春一聳肩,掃視倒地躺船的那些人與妖,确定再沒人能找麻煩,才道。

「溫老板,剩下的你能處理嗎?」

「可以。」這幾日,她和陸義花了一點時間清查不是妖怪且較忠心的人,各自帶了一批來行事。

就在這時,另一聲巨響驀地在遠方響起,引得兩人雙雙轉頭看去。

幾乎在下一瞬,人們就看見西邊那兒燃起黑煙,開始冒出熊熊烈焰。

「那奴家先告退啦。」

柳如春說着嬌笑一聲,赤足在地上一蹬,便如飛仙一般掠過藍天。

翠姨在這時沖上了平臺,見那柳如春突然飛了起來,吓了她好大一跳。

「溫柔,你還好嗎?那柳如春是妖怪嗎?」

「還好,我沒事。她是我們這邊的。」她對翠姨露出微笑,問:「雲香人呢?」

「她在我這。」

這句,不是翠姨說的,是另一個女人。

溫柔和翠姨心頭一驚,朝發聲處看去,看見一個穿着黑衣紅腰帶的女人,手拿匕首,挾持了雲香。

那女人模樣秀麗,是迎春閣的船員,溫柔知她方才也倒在船上,可現在看來,這女人顯然是裝昏的,一等柳如春走人,她就爬起來挾持了雲香。

「溫老板。」女人挾持着雲香,朝她點了下頭,「若不想這小姑娘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殒,你最好過來替她。」

原本安靜地站着的雲香聞言,忽地擡手抓住了那把抵在她喉上的匕首,張嘴咬了她的手。

那女人被吓了一跳,松開了匕首,翠姨在這時撲上前去,将滿手是血的雲香抱開,見那女人擡手就要刺殺翠姨,溫柔抓起掉在地上的木槳朝她揮了過去,但那女人閃過了那一槳,下一瞬,那匕首就抵到了她的脖子上,逼得她不得不停下。

「想死,」女人一臉的冷,面無表情的道:「你就試試看。」

那清冷的語音,似曾相識,忽地,溫柔領悟過來。

「你是……十娘?」

女人瞳眸一縮,笑了。「溫老板不愧是溫老板。」

說着,她擡手撕去了臉上的臉皮,露出原本的模樣。

「周慶說,你曾是人。」溫柔白着臉,看着她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十娘冷笑:「做人有什麽好?人心險惡,心狠起來,比妖更狠,比妖更惡——」

說到這,她黑瞳收縮,像是想起了誰,她咬着牙,恨恨的道。

「若讓我選,我寧為妖,也不當人!」

溫柔心一沉,想起周慶提起十娘的沉淪,這女人早已成妖,不再是人。

她張嘴開口,還要再說:「墨離說過,若非周慶相護,迎春閣裏的妖早被白鱗收拾了——」

「墨離想當人,那是他的事。」十娘冷冷的看着她,道:「他以為做人比當妖好,那是他蠢。可我知道,唯有白鱗大人才能讓我如願以償。」

「什麽願?白鱗能給你什麽?」

「他能給我力量!能讓我成大妖!」十娘緊抓着她,雙眼興起熱切的亮光,狂熱的道:「屆時,我便能殺遍天下的負心人!」

溫柔一怔,她原以為可以和這女人說理,可瞧她這瘋狂的模樣,根本不是能溝通的狀态。

「我只是普通人,你擒我又能如何——」

溫柔還要再說,那女人已冷笑出聲。

「噢,溫老板,你太小看自己了,我擒你,當然是因為,你是周慶的女人啊。」

說着,瞅着她,抓握住了她的手腕,溫柔心頭一驚,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女人已抓着她,飛上了天。

太湖底。

石板破掉的那瞬間,一股力道突然由腳下往上湧來,周慶及時彈開,想起阿澪的警告,他火速游開數十尺,幾乎在同時,地動山搖,他雖在水中,仍清楚感覺到那可怕的晃動,他整個人被忽然湧來的潮水推得更遠,那潮水如急流一般,沖得他在水中亂轉,他即将撞上岸邊岩壁前,及時将長劍插入水底,又滑行了好一段距離,才有辦法停下來。

水底的大地仍在震動,前方石板的地面甚至整個開始向上隆起,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水裏,腳一踏地,沖出了水面。

明明是萬裏無雲的天,但此刻湖面,卻巨浪翻騰。

他試了幾次才上了岸,沒再被巨浪卷進湖中。

可湖上巨浪卻越掀越高,驚濤拍岸激起數丈高的浪花,而前方湖水依然如沸騰的熱水在上湧,湖心甚至整個鼓了起來,讓湖水瘋狂打上了岸。

他繼續往後退,一路退到了一座山丘,但潮浪蜂擁而至,他提氣躍上最近的一棵大樹樹頂,一眼就看見難以計數的群妖如烏雲般從東方湧現,一旁大浪在這時打上了山丘,他退無可退,深吸口氣,提氣再往上飛騰,試圖閃過那波滔天巨浪。

就在他氣盡開始落下時,他看見了那從湖水中破水而出的怪物。

那是一只四腳着地的怪物,雖然牠全身布滿閃閃發光的白鱗,确實也有着獨角在額,但那東西巨大無匹,比整座山丘還要巨大。

周慶不敢相信的瞪着那恐怖的怪獸不爽的甩着巨尾,仰天撕吼着,掀起另一波驚天巨浪,他都能看見終年被水淹沒的湖底因此裸露了出來。

體粗如桶?有點大?

這叫體粗如桶?這叫有點大?

周慶臉色一沉,這一刻,他相當确信寫書的齊白鳳和那千年巫女的眼睛有很大的問題。

他落在挺過巨浪的另一棵大樹之巅,那怪獸在湖中作亂,東沖西撞,搞得大浪滔天,每次它甩尾,每回它踏地,都引起兇猛波濤,他躲那些裂岸驚濤都來不及,更別提要回到那怪物身下的湖底,去找那八卦陣了。

周慶在浪花中環顧四周,驀地,他注意到那怪獸似乎搞不清楚方向,一直不斷在那湖心中打轉,一時半刻竟也沒踏上岸。

他一怔,忽地領悟這怪獸的魂魄尚未歸位,所以空有驚人龐大的軀體,卻不知要攻擊他。

正當此時,他一眼看見了那巨大的八卦陣,就在那怪物的四足之下。

那八卦陣很大,比他見過的都還要大,比那怪物還要大上好幾倍,因為太大了,所以一眼竟還沒能看全。

若非他站得很高,恐怕還辨識不出,但此刻站在高處,他能看見那八卦陣是用比人還要高的巨石組成,在最中間的太極圖上,确實有一劍孔。

湖水很快又漫流了回去,淹沒了它,可那八卦陣依然完好。

周慶還未來得及多看一眼,就聽見東邊傳來巨大爆破聲響。

他聞聲回首,只見不遠處黑煙與熊熊烈焰瞬間冒出。

沒時間了。

他知那是墨離設下的封鎖線,他可以聽見争鬥厮殺聲在遠方響起。

周慶牙一咬,手持長劍,從大樹之巅往那八卦陣彈飛出去,正當此時,一條黑色的身影如箭般疾射而來。

周慶在浪花中,一眼看見那人的臉,渾身不由得一震。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已久的周豹。

他沒想到白鱗竟沒立即抛棄周豹的身體,反而整個人跑了過來。

周豹沒看見他,周慶立即施以千斤墜,讓自己筆直落入水中。

周豹來到那胡亂暴走的四腳怪獸面前,那怪獸忽然停止了暴動。

湖水依然不斷晃動着,但因為那怪獸停下了動作,水面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周慶在水底屏氣凝神,他可以看見八卦陣就在他前方,在那怪獸腳下,但他擡首時,也能看見周豹仍懸停在半空。

驀地,周豹朝那靜止的怪獸伸出了雙手。

周慶看見黑氣,從周豹的七竅中慢慢冒了出來,鑽入了怪獸的眼耳鼻口。

領悟到白鱗在做什麽,周慶握緊長劍,屏氣凝神,在湖底慢慢朝那八卦陣游去。

白鱗忙着讓魂魄歸體沒有發現他,加上這八卦陣太大,那在湖底組成八卦陣的爻石,每一個都如巨岩,足足有一個人高,讓他能藉此遮掩,周慶悄無聲息、小心翼翼地在那些爻石中前進,很快就來到八卦陣中心的太極圖上。

他擡頭仰望湖面,等待白鱗魂魄元神合一,當那黑煙從周豹七竅中全數盡出,被白鱗抛棄的周豹頓失依憑,往下落入水中。

周慶舉起長劍,插入在最中心點分隔陰陽的劍孔裏。

長劍一插下去,周慶就知道要糟。

因為腳下的太極與八卦陣,竟忽然冒出沖天藍光。

如果這八卦和城裏一樣的小,或許還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但這湖底的八卦陣很大,非常大,光是這太極陰陽圖就足以讓他躺下滾個幾圈了,整個八卦陣大到他站在中間還看不到邊。

如此巨大沖天藍光,除非瞎子才看不見。

更糟的是,藍光像是形成了一道氣牆,讓湖水往兩旁退至八卦陣的邊緣,瞬間教原本在水底的周慶,完全暴露了出來。

藍光所及之處,再無一滴水,藍光之外的湖水卻依然還在,那環繞八卦陣的水壁從湖面直達湖底,範圍大到連白鱗的本體都身在其中,這異象如此惹眼,教人不注意也難。

回到本體裏的白鱗仰天發出憤怒的咆哮,周慶站穩馬步,握緊劍柄,用盡全身力氣,開始旋轉劍身。

那如山一樣高大的白鱗不爽的低下頭來,高舉腳掌,朝他用力踩下——

墨離看見了周豹。

他讓周豹過去之後,帶着一隊人馬,現身擋住那大喜過忘飛奔而來的知府大人。

「墨離!你們做什麽?!」扮成知府大人的妖怪怒瞪着他,「白鱗大人已破關,你們想死嗎?還不快快讓開!」

「抱歉,白鱗出世,只會生靈塗炭,我們不能讓舊事重演。」

跟在知府大人身後的妖怪接二連三,眼看就要來到眼前,墨離右手一伸,秀出長鞭。

「墨離!你敢!」知府大人一驚,大怒朝他出手。

那人的手瞬間化為黑爪綠掌,直直往他腦袋招呼過來。

墨離旋身閃過攻擊,長鞭在半空中竄出青色火焰,他一抖一甩,火焰長鞭啪地破空,疾射出數道火焰,卻沒有打中那假扮的知府大人,讓那妖大笑失聲。

「哈哈哈哈,果然傳言不如見面,我還聽說你多厲害,也不過就是爾爾——」

他話聲未落,忽聽聞身後傳來巨大爆炸聲響,轉身一看,只見跟在他身後的妖怪,在那瞬間被炸飛大半,紛紛慘叫落地。

「方才那一鞭,本來就不是要對付你的。」墨離看着他,淡淡道:「這一鞭才是。」

火焰長鞭騰空而來,直擊那妖,可這假知府大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一把抓住了火焰長鞭,肌肉瞬間暴脹,整個人大了三倍,露出紅發綠皮原形。

「你這蠢蛋!我倒要看看,你可以嚣張多久!」

随着他的前沖,與墨離的迎戰,雙方人馬各自秀出兵器,咆哮着交戰在一起。

阿澪杵立在另一座山頭上。

站在這裏,她能看見那波浪滔天的太湖,也能看見激戰的群妖。

墨離出乎她意料的厲害,但他這方的人數太少,雖然以火藥炸掉了大半群妖,還是有不少妖怪紛紛趕來。

而在太湖那邊,白鱗開始回到他自身的本體裏,周慶潛行到了湖底。

看着那巨大的怪獸,仍讓她感到恐懼,可更讓她害怕的,是即将發生的事情。

她仰望天際,尋找蘇裏亞的蹤影,但除了滔天的浪花,除了那些激戰的群妖,她什麽也沒看到。

驀地,遠方一個黑點,讓她心頭一驚,她看見了那個被挾持的女人,阿澪惱火的暗咒一聲。

就在這時,周慶插下了劍,啓動了法陣,瞬間藍光沖天,她能看見城裏那兒,也有數道沖天藍光冒出。

白鱗仰天咆哮,墨離的人馬節節敗退,眼看白鱗就要一腳踩死周慶,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

阿澪深吸口氣,躍上半空,讓自己停在白鱗與交戰的妖怪之間。

日正當中。

阿澪抽出匕首,在雪白的掌心上劃下一刀。

一滴血,緩緩滲出,帶着奇異的香味。

剎那間,交戰的群妖靜止了下來,意圖踩踏周慶的白鱗停了下來。

無論天上的、地上的妖怪,全都停下了動作。

他們幾乎在同時轉頭,有志一同的朝她看來,就連事先就知情的墨離也忍不住轉頭看她。

世界變得如此安靜,只有在山丘間漫流的湖水嘩啦翻騰,燃燒山林的烈焰噼啪作響。

無數雙瞳孔盯着她,黑的、藍的、紅的、綠的、紫的。

緊緊盯着,喘息,顫栗。

下一剎,靜止的世界被霍地打破,成千上萬的妖怪如蝗蟲一般,張牙咧嘴的朝她呼嘯蜂擁而來。

她轉身就跑,往白鱗那兒跑,那些妖怪咆哮的緊跟着她,想要抓到她,就連白鱗也短暫忘了身下的八卦陣,忘了周慶,在她經過身邊時,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咬她。

阿澪早有準備,以血畫出咒文,咒文發出金光,打在白鱗的腦袋上,将牠整個打偏了。

白鱗一嘴咬下,沒咬到她,只咬到一群追着那千年巫女的妖怪。

剎那間,血雨漫天。

白鱗憤怒的甩動那巨大長尾,打飛半數妖怪,對着那些群妖大吼,咆哮。

「我的!是我的——」

但那些成千上萬的妖依然像發了狂一般,無懼于白鱗的恐吓和攻擊,瘋狂的追擊着她。

周慶不敢相信眼前群魔亂舞的景象。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眨眼間。

他把握機會,用盡全力旋轉劍柄,八卦陣動了起來,太極圖旁所有巨大的爻石開始移動,順時針來到艮卦。

啓動的八卦陣,讓失去理智的白鱗回神,長尾朝他甩來。

周慶見狀,及時抽劍滾開,長尾砰地擊中太極圖,但這八卦陣不知是用何種岩石所做,竟然屹立不搖,分毫未傷。

白鱗怒極,旋身而至,張嘴揮爪,卻因為周慶躲在八卦陣的爻石之間,幾次都無法抓到他。

雖然如此,周慶依然無法再次靠近太極圖,法陣只開了一半,需要再将其轉至坤挂,才能開啓死門,但白鱗發現無法破壞八卦陣之後,幹脆盤據在上頭,不讓他有機會靠近。

白鱗忽地又伸出一爪,這一回那指爪差點揮到他,但周慶及時以長劍将其格擋開來。

這劍削鐵如泥,卻砍不動白鱗身上堅硬無匹的鱗片。

混亂之中,周慶朝阿澪看去。

那巫女根本自顧不暇,原本就已很多的妖怪,不知在何時聚集更多,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越聚越多,若仔細看,還能看到那追着她的群妖一邊還在互相厮殺,他們一個個都殺紅了眼,不時有妖怪因為遭受重擊而落下。

她雖以咒文抵擋,卻還是漸漸被那些妖怪包圍。

周慶在爻石之間飛竄,藉此閃躲白鱗粗大的掌爪和恐怖的尾巴及獨角,因為軀體太大,一直抓不到他,又沒空去抓那巫女,白鱗萬分火大,忽地仰天張嘴,從嘴裏吐出黑煙。

下一剎,只見那黑煙忽然又朝那被藍光排拒在外的湖水之中飛竄而去,周慶還沒反應過來,周豹從水壁中沖了出來,怒發沖冠的持劍朝在爻石之間的他沖來。

周慶一驚,臉色刷白,怎樣也沒料到,白鱗竟會再次奪取周豹的身體。

他舉劍橫擋,但被白鱗附身的周豹力大無窮,即便他有神劍護體,依然被彈飛出去,但周豹沒有因此停下,如雷霆閃電一般,眨眼便至,反手再一劍砍來,邊砍邊一臉猙獰的對着他張嘴怒吼。

「你這小王八蛋!敢反我?!我養你那麽大!你他媽竟敢趁我閉關,殺我的人!擋我的道!現在又在我背後搞這些鬼?!早知我當年一掌打死你——」

周豹張嘴咆哮,每句話都跟着砍下一劍,周慶奮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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