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如注,打在枝葉上作金鼓之聲,滿山皆響。

山道上,兩騎馬正冒雨而來。雨太大了,馬上的騎者被淋得渾身濕透,從衣角也不斷有雨水流下。到了一個拐角處,前面那騎者勒住了馬,轉過頭大聲道:二師兄,雨太大了,怎麽辦?

他邊上的那騎者也勒住馬,仰起頭看了看天。天空中,雨正傾盆而下,不時有一道閃電劃破天空,映得人臉一片灰白。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三師弟,這樣子不是辦法,我們遲早要被追上的。

那個三師弟道:那如何是好?

他剛說完,一個焦雷在頭頂炸響,便如從空中落下了千鈞巨石,那三師弟臉色不由一變,也伸手抹把臉上的雨水,卻覺得額頭冰冷,只怕雨水中混了不少冷汗在內。

那個二師兄道:我去跟老師說。

他帶轉馬頭,向後走了幾步。這時從身後正駛來一輛大車,山路崎岖不平,這輛車也駛得颠簸不已,行走不快。他将馬帶到車前,大聲道:老師!老師!

馬車仍然不停。駕馬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抿着嘴專心地拉着缰繩。他的馭術頗為精妙,雨下得如此之大,車仍然相當平穩。見那個二師兄過來,他抖了抖缰繩,将車放慢一些道:二師兄,前面出什麽事了?

二師兄道:小師弟,你駕車吧,我有話跟老師說。

這時,車簾被拉開了一角,一個老人從車窗裏露出了半張臉道:彥師,出什麽事了?

那二師兄道:老師,雨太大了,行走不快,這般下去只怕會被那幫人追上。

老人回頭看了看來路。雨正下得大,黑茫茫一片,耳中也只聽得陣陣雨聲。路上,馬車駛過時壓出兩道深深的車轍印,又被雨沖得模糊,但仍是看得清的。他嘆了口氣道:生死由命,彥師,走吧。

那二師兄道:老師,一味逃跑不是辦法,錦衣衛盡是快馬,遲早會追上來,我看還是由我擋他們一擋。

老人沉吟了一下,又嘆了口氣道:彥師,他們人多勢衆,你哪裏是他們的對手,還是一塊兒走吧。實在走不掉,那也是命該如此,你們自己走便是。

那二師兄忽然滾鞍下馬,跪了下來道:老師,彥師此身實由您所賜,今日便讓彥師也為老師做點事吧。

地上都是積水,他這般跪下來,也弄得身上淋淋漓漓,盡是泥水,但他好似渾不在意。他這船跪下,馬車卻還在向前,登時已落後了數尺,那少年不由一怔,将馬車停了下來。

老人呆了半晌,忽又長嘆一聲,大聲道:彥師,你舍身求仁,有徒如此,趙某何幸。你起來吧。

那二師兄臉露喜色,在地上跪了個頭道:謝老師成全。他手一按地面,已一躍而起,翻身上了馬,卻聽得那老人道:彥師,接着!

話音甫落,從車中扔出一個黑黑的包裹。那二師兄一把接在手中,只覺入手沉甸甸的,不由一怔,只聽那老人道:铳中還有五顆鉛彈。雖無大用,但至少可效鉛刀一割。彥師,你好自為之,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用。

那二師兄一低頭道:彥師知道了。

那包裹有一肘多長,用一根帶子纏着兩頭,可以背在身上。他将這包裹背上身上,大聲道:小師弟,快走。到了建寧,代我向陳老英雄問好。

他口中的陳老英雄乃是福建建寧府的正德镖局總镖頭陳豹,與那老人是生死之交。那二師兄丁彥師的未婚妻子便是陳豹之女,少年心知丁彥師所說問好,實是要他向陳豹報一下丁彥師的死訊。他鼻子一酸,只待哭出來,卻強忍着不哭,大聲道:二師兄,你保重。聲音雖大,但話音裏已帶了哭腔。

丁彥師也只覺心頭一陣疼痛。他與陳豹之女自相識後,兩情相悅,定好秋後完婚,哪知出了這事。他也覺鼻子酸酸的,臉上卻露出笑意來:小師弟,不要婆婆媽媽了,好好侍奉老師。

他扶了扶背上的包裹,帶轉馬頭,走了兩步,轉過頭見馬車仍然未動,大聲道:子野,快走!

那少年方子野本在看着丁彥師背影,被他一喝,人在車上也不由一驚,左手的鞭落到車板上。他再忍不住,臉裏落下淚來,伸手揀起馬鞭時,淚水又滴落到了車上。只是雨太大了,他雖然有車篷遮着,但周身已被雨打得濕透,車板上更是積了一層水,淚水落下,便随雨水流去。他揀起馬鞭,用袖子擦了擦眼,甩了個響鞭,馬車重又上路。

車開動時,他又扭頭看了看身後。卻見丁彥師的背影已在夜雨中模糊成一片,再看不清了。

※ ※ ※

在丁彥師身後一裏多遠的山道上,十幾匹馬更揚鞭疾馳。這麽大的雨不能跑得快,但這十幾個人個個騎術精良,仍是如風馳電掣般疾馳。

一匹馬上的騎者忽然大聲道:王大人,趙士謙那老兒真的是走這條路麽?

被他稱作王大人的那人轉過頭道:許大人,你不相信我們武功院麽?

發話的乃是京師錦衣衛百戶許骁。太祖龍鳳十年訪前元拱衛直設拱衛司,至洪武十五年改稱為錦衣衛親軍指揮使司,掌侍衛、緝捕、刑獄之事,此後雖也有短時罷除,但自成祖複置之後,便一直是京城中權力最大的一個衙門,所屬又有鎮撫司,掌管诏獄,更是炙手可熱。雖然自成祖設東廠并命東廠提督太監節制錦衣衛,錦衣衛地位略有下降,但仍是氣焰嚣張,不可一世。許骁是錦衣衛禦椅,屬正六品官,平時高頭大馬,錦衣玉食,旁人奉承還來不及,哪裏吃過這等苦頭?那王大人是錦衣衛直屬衛使管轄的武功院教頭。武功院本是張居正于萬歷七年所設,到如今這天啓三年已逾四十年。武功院雖屬錦衣衛,卻只由錦衣衛指揮使直接管轄,又設在京師王恭廠,與錦衣衛名雖一而實則二,一般人根本不知錦衣衛中還有這般一個地方。許骁一路上已暗自罵得臭死,但王大人有千戶之銜,他心中罵歸罵,卻不敢當面頂撞。錦衣衛在京中頤指氣使,許骁罵人的本領着實不弱。但他一肚子污言穢語憋在心中罵不出口,着實不樂。再聽得那王大人話中帶刺,更是怒不可遏,臉上卻仍然不敢露出半分,只是暗道:什麽武功院千戶,要不是戚指揮使有命,老子才不管你們武功院的事。

許骁他們十幾人屬錦衣衛指揮簽事千戶魏進孝麾下,此次随王大人來福建辦事,本以為憑錦衣衛的身份,哪個地方官敢不殷勤奉承?福建的佛跳牆、紅燒參翅都是名菜,他自是想大快朵頤一番。哪知王大人根本由不得他們做主,抄了趙家後馬上便飛馬來追,許骁在福州連海參魚翅都沒見着,便馬不停蹄地追下來。這一路又是山道,加上大雨,許骁已叫苦不疊,卻又敢怒不敢言。

一行十四人冒雨前行,又走了一段,忽然前面有一騎馬猛地勒住了缰繩。許骁在馬上被雨淋得擡不起頭,萬沒料想前面之人居然會突然停下,情急之中,拼命一拉馬缰,座騎長嘶一聲,人立起來,差點将他颠落下馬。許骁好容易帶住馬,怒道:他娘的!

憋了許久,這一句髒話畢竟罵出了口。他将手中的馬鞭猛地向前面那個突然停下的錦衣衛抽去,嘴裏還罵道:他娘的,你瘋了?

哪知馬鞭剛揮出手,卻象是釘在了牆上一樣動彈不得分毫。他心中詫異,只道是被樹枝纏住了,扭頭一看,卻見那王大人手中的長鞭揮出,正纏在他的馬鞭上。兩根鞭子拉得筆直,他自然揮不出手去。許骁心中一驚,暗自道:這姓王的如此了得,原來武功院的人都這等厲害!

許骁在錦衣衛中是有名的力士,雙掌功夫極是精純。這一鞭他雖不曾用全力,但也有數十斤的份量。那王大人看似文弱,但手中馬鞭纏住了許骁的鞭子,身體在馬上動也不動,也不看許骁,只是盯着前面道:前面有埋伏。

話音剛落,王大人手指一動,鞭子已脫開了,極快地收到掌中,便似不曾動過一般。許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好在天暗,旁人也看不清。

前面那錦衣衛已轉過頭道:大人,前方車轍消失,恐怕有變。

路面被雨水打得稀爛,原本那兩道車轍印深深地印在路上,雖被雨打得模糊了,仍然看得清。但前面這一塊空地裏積水甚多,車轍一到前方便消失無跡。天正暗,若非細看,那是看不出來的。許骁暗道:果然。老子怎麽沒注意?

王大人跳下馬,伸手往泥水中一摸,忽然手一揚,從泥水中探出來,手中亮閃閃的,竟是一根長針。他沉聲道:許大人,你帶人先走,這裏我來對付。

那根鋼針有五六寸長,馬匹踏下的話,很有可能被刺傷。馬在疾馳時突然摔倒,人又摔在這遍地鋼針中,這等情形許骁不敢往下想了。他打了個寒戰,跳下馬來走到王大人身邊道:王大人,你一個人行麽?

王大人将鋼針向邊上一抛道:鋼針不會太多,小心過去。注意不要傷了馬。哼哼,趙士謙要阻我們,不會留多少人的,我對付得了。

許骁點了點頭,眼角一掃,只見右手前方第四棵樹上果然隐隐有個黑影。他是錦衣衛禦椅,大聲道:弟兄們,跟我走。

許骁帶了幾個人折了幾根樹枝,一邊掃着泥水一邊走。他已知道第四棵樹上有人,自是小心翼翼,眼角不住向上望去。趙氏本來就以刀法聞名,那件東西縱然因為有雨無法使用,仍然不可小視。但眼角瞟去,卻見樹上那黑影動也不動。

再走幾步,倒要到了樹下了。許骁心一橫,正要再走上一步,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叫道:許大人,當心!邊上的一棵大樹忽然從中裂開了一條縫。他做夢也不曾想這裏也會有偷襲,哎呀叫了一聲,人猛地向後一躍,卻哪裏還來得及,一口單刀已真劈向他面門。許骁變招極快,左手一托,右手變化成拳,劃了個圓弧,擊敵前心。這是秦川派的攻敵之必救的高招,連消帶打,勁力十足。許骁拳法稱錦衣衛之冠冕,這一招使得當真不同凡響,那人一刀縱然劈中許骁,這一拳也要讓他骨斷筋折。

哪知那人一刀出手,竟然對許骁這一拳不理不睬,單刀仍是迎面劈來。許骁饒是膽大,此時也不由渾身一震。但此時便是他想收手也來不及了,他心一橫,兩眼一閉,只等受這一刀。

哪知他眼睛剛一閉上,便覺身前一黑,有個人生生擠到他身前,當一聲響,發出了一陣金鐵相擊之聲,他也被一股大力震得後退兩後,一屁股坐倒在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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