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任策幫白慶憶請了假,留在家裏細心照顧病號。對白慶憶來說,生病最辛苦的不是咳嗽頭暈鼻塞,是虛弱的身體難以支撐理性思考,将刻意藏起的過往盡數傾倒進夢裏,錯綜複雜千變萬化的夢境,關于過去。
病來如山倒,他精神不濟,時常昏睡。夢見父親死去,他拿針紮手逼自己哭。又夢見保姆家三歲的小男孩,圍着他歡鬧,說少爺你快看,我會寫英文字母了。還夢見爺爺教他開槍,他提着一口氣連出三槍,彈無虛發。
當然還有那個雪天。
他第二次從這場夢中驚醒,正是傍晚昏暗的天色,他什麽都看不清,一時記不起自己在哪。
“小策?”他輕輕喊道。
往常任策總寸步不離,随叫随到。白慶憶在暗色之中坐等他回應,什麽都沒有。
他翻身下床,光着腳拉開房門,朝樓下大廳喊:“小策?你在哪裏?”
還是沒有回應。
天越來越黑,他站在走廊上等了好久,心裏空得幹淨,什麽都忘了,也不去開燈。摸索着下樓,到底藥效沒退,還發着昏。下到最後第三階,以為自己到了,結果一腳踏空摔在地上。
這麽大的聲響,任策還沒來找他。他應該不在家。
左腳腳踝扭傷了,疼出生理眼淚。白慶憶倒吸一口涼氣,倒是從病中清醒很多,抹掉淚水扶着欄杆站起身,才發現一道門縫洩着光,立刻高興地叫:“小策!原來你在啊!”
他一瘸一拐地往書房走去,欣喜地推開門,卻連任策的影子都沒看見。但是書桌上攤着一本書,旁邊還有杯水,似乎任策走前就在看這個。
白慶憶走上前,發現是一本幼兒園的習作本,花花綠綠的,是他很熟悉的東西。他好奇地坐下翻看起來,從第一頁開始,是這小孩子的自我介紹。其實幼兒園學生哪懂得寫段落,只是跟着老師的指示填空而已。
我叫任玲。
今年三歲了!
我有一個媽媽和哥哥。
我愛他們!
任玲在習作本的空位寫滿了“哥”字,是在學怎麽寫,孩子的字體歪歪斜斜。她還畫了一家三口,牽着手笑得好開心。
白慶憶心軟得一塌糊塗。
翻去下一頁,才知道原來這是日記習作。應該是老師讓她每天都按着格式寫一點東西,也可以用畫代替。她最喜歡畫彩虹,還有哥哥。每一幅畫幾乎都有她牽着哥哥的手,站在彩虹下。
我最大的願望是媽媽今天可以回家!
我最喜歡的小動物是小狗!
哥哥說星期7帶我去玩!
……
白慶憶手都在抖。
看完日記翻回封面,上面黏着任玲的學生照,笑得天真無邪,與她死前的笑容如出一轍。
任策收到消息時正在看妹妹的習作,他很少翻動任玲的遺物,只有在十分想念她的時候,才會看幾眼。這些東西實則是越看越傷心的,尤其任玲死得無辜,他常窩着一團火,恨不得一槍崩了程家所有人。
按開手機,下屬的消息說已經查到白慶憶的過去,策哥最好親自看看。
醫生叮囑過退燒藥吃下去,病人起碼要睡三個小時。他揣上車鑰匙出門,以為可以快去快回,白老師的過去還能複雜成什麽樣?三個小時足夠了。
他很晚才回到家。
白慶憶在廚房煲湯,豬骨濃湯,加枝竹蘿蔔香菇生菜,都是任策早上買回來的新鮮食材。他站在門邊看他小心試味,手旁排開醬醋鹽,還有一碟生姜,他說過四月要吃姜祛濕。
他看了很久,恍惚以為一切都沒發生過,兩人真的可以細水長流。
“你還要看多久?怎麽回來都不說話。”白慶憶洗幹淨手,轉過身笑着看他,“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喝了,不要急。我再炒幾個菜。”
任策啞着聲音說好。
白慶憶覺得他不對勁,走上前揉了揉他的頭發,溫聲問:“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
“真的?”
“你從來沒瞞過我,我也不會瞞着你。”
白慶憶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後只幹澀地喚道:“小策。”
“我什麽都會告訴你,所以……”
任策一手陷入白慶憶的發間,将他帶進自己懷裏,落下一個輕吻。
也不浪漫,其實十分狼狽,像自作多情,更像垂死掙紮。
“我很愛你。”
白慶憶知道。
在任策為他戴上項鏈時,他的心已貼得過于親近,白慶憶都知道。或許還更早,早在除夕放煙花時,他可能就聽到了任策的告白。
喜歡嗎?
不知道。
只是他欠着任策一條命,急切地想要賠償。任策要什麽,他就會給,全部都會給。
因此他順從地留在他懷裏,沒有掙紮。
兩人相擁靠在門邊。湯鍋飄出濃郁香氣,窗外風過樹影搖曳。許久,白慶憶仰頭溫柔地問:“餓不餓?”
自欺欺人也好,逃避現實也好,他這一刻的關心,任策又當真了。
白慶憶曾讓他不要去查過去的事,現在過得好就可以。他說得太對,任策從看見那張照片起就後悔,年少稚氣的白慶憶站在程家老爺子身旁,右手邊是他恨之入骨的程萱。屬下低着頭小聲地說:“程家小少爺原是內定的接班人,但他十九歲時突然說要出國留學,程家便改由程萱主持。這幾年來,都說他受程萱掣肘,不能回國,道上也再沒有他的消息……”
沒想到他根本沒有出國,而是改名換姓成了幼兒園老師。如此一切順理成章,從不與家人聯絡,孤身一人,不愛多問閑事,熟悉黑幫,見不得死人……他藏得滴水不漏,任策絕不會想到他是程家少爺。
白慶憶把飯菜端上桌,期待地讓他快試試煲好的湯,神情十分自然,仿佛任策并沒有說過愛他,兩人還只是朋友。他才意識到白老師深不可測,到底是在程家長大,又太會拿捏他人情緒,讓人心甘情願為他賣命。再加上程老爺子的寵溺,程萱根本逼不走他。他會主動離開程家,大概是自己不想留了。
白慶憶不想再維系的東西,說斷就可以斷。他不想回應任策的一腔深情,真就可以什麽都聽不到,繼續過以往的生活,把菜夾進他碗裏,說要均衡飲食。
多厲害。
任策是夜沒有再和白慶憶同眠,借口是既然已經告白,再睡在一起不合适。
白慶憶時睡時醒,夢境斷斷續續。幾次翻身想去抱任策,都抱了個空。
腳踝的疼痛愈發刺骨,清晨醒來後再難入睡。他昨夜只是在任策回來之前,簡單處理了傷口,沒有及時就醫,傷況愈發嚴重。他揉着傷處,問江祈晚認不認識可靠的跌打師傅,而後聽到車庫門升起的聲音,他跛着腳到窗邊往下看,任策正将車開出。
他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發呆。
直到江祈晚醒後微信傳來提示音:你摔了還是策哥摔了?
白慶憶:我。不要告訴小策。
江祈晚:你們不是連體嬰兒嗎?他還會不知道你摔倒了?
白慶憶:他最近忙,不在家。
江祈晚:這樣啊,那你今天有空?
白慶憶:有,最近都有空。
江祈晚:好,我去請個假,九點來接你。
江醫生騎着她的神獸小綿羊,一路長發飄逸,潇灑無比,最後被保安攔住要住戶證。
白慶憶唯有瘸着腿走到山莊門口,感覺病情又加重了。
江祈晚拍拍她的車後座,“來,白美人,帶你去見我師兄。”
粉色的小電動。白慶憶心想,我還是繼續瘸着吧。
師兄是個謝頂的中年男人,熟練地往手上搓跌打酒,問他怎麽摔的。
“樓梯踩空了。”
師傅把手覆在腳踝上,手掌施力按揉。白慶憶因為疼痛而本能地縮腿,被他定住拉了回來,“得按開淤血。你這傷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留心保養,否則老了很容易複發。”
江祈晚站在一旁看人體經絡圖,搭腔道:“策哥哪會讓傷複發啊,什麽名貴補品沒有?”
白慶憶當下沒有回答,只在離開後反複叮囑她:“我受傷這件事,不要告訴小策。”
“你們到底怎麽了?”江祈晚忍不住發問,“別跟我說沒事,這哪是沒事的樣子。就不說你摔倒了,發燒感冒還沒好全,策哥無論如何都得留下來陪你吧?怎麽就不在家了?”
他猶豫道:“我不知道。”
“出了問題你哪會不知道?”
“我好像做錯什麽惹他不開心了,可我真的不知道錯在哪。”
江祈晚看白慶憶比她還苦惱,沒再追問,只勸他:“有什麽誤會趕緊說開了,過日子就得坦誠相對。”好像默認他們已在一起。
不過事實确實如此,畢竟任策已經告白,而他沒有拒絕,但也沒有答應。會不會錯在這裏?錯在他态度暧昧不清,“你說得對,我回去給他打個電話。”
江祈晚只請了半天假,把白慶憶送回家後又急急趕去上班了。
白老師打了三個電話都是暫時無法接通,到最後竟然直接關機了。
他又生氣又惆悵,扶着牆走向冰箱,打算用美食填滿一顆空掉的心,才發現任策在冰箱門上有留言,事無巨細地交代他如何吃藥,醫生幾時會來,家政的聯絡電話……離開的原因卻只用三個字概括了:有急事。
昨晚才說很愛他,今天就逃得不知所蹤。
白老師把便條攥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低聲道:“壞人。”
任策打了個噴嚏。
四月的南方濕冷,綿密的雨落個不停。他想不會這就感冒了吧?
說起來,白老師有沒有按時吃藥?
應該會,他沒有自己的時候不也過得好好的。離不開對方的從來是任策,而不是白慶憶。
小楚幫芭比梳好頭發,拉了拉任叔叔的手,讓他欣賞。任策心不在焉地誇好看,她高興地給它搭配起衣服。他低頭看了一會兒,“小楚,叔叔問你個問題。”
“好呀。”
“你覺得白老師怎麽樣?”
“超級好!!”她伸出小手在空中比劃,“世界第一好!!”
就知道會有這個答案,任策沒再問下去。
任玲不過一個小女孩,對程家有什麽威脅,程萱害死她,恐怕另有動機,比如逼走白慶憶。他十九歲時拒絕接手程家,差不多是任玲出事的時間,後來又選擇了做幼兒園老師,對小孩子極盡溫柔愛護,應當也是因為她。
他當然是個好人,任玲的死與他無直接關系,但他一心想要償還,對任策特別特別特別好,恐怕只因他是任玲的哥哥。任策看得很清楚,也不會恨他,只是……
他到底是程家的人,心思難測,隐瞞太多。他以為自己非常了解他,沒想到所見只是冰山一角。而且他活得和個聖人一樣,從內心排斥黑幫,自己這種身份,哪夠入聖眼。
該慶幸在未想太多前已表明心意,否則他絕不敢再說我愛你。
身為黑幫老大,挖人眼都是小菜一碟,面對一個毫無威脅的幼兒園老師,卻成了畏畏縮縮的懦夫,逃到幾千公裏外,真像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