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任策經歷過許多生死。
母親在他十四歲時因艾滋而死,同年他又失去了最疼惜的妹妹。他那時剛辍學想賺錢養家,有時會托鄰居兼竹馬蕭子鴻去接他妹妹放學。一日回家,見蕭子鴻渾身是傷地坐在他家門前,面如土色地說,任玲被抓走了。
杳然無聲的雪夜,世間突然只剩他一個。
後來他铤而走險主動幫大哥帶貨出關,果然得到賞識。他無親無故,又滿腔恨意,是做壞人的好材料,上頭不吝提拔。升得太快自然惹人眼紅,他一面樹敵,一面鏟除。經歷過許多生死,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孫辰一事就是其一。那次若不是白慶憶,他或許不會活着。
可他寧願自己沒有遇見白慶憶。沒有遇見他,他就可以順遂平安,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在手術房內生死未蔔。任玲死時他手無縛雞之力,加入黑幫是為了以後能夠保護心愛的人。可為何明明身居高位,權財不缺,依然保護不了白慶憶。
他把鉑金素鏈攥在手心,低聲喊程萱。她臉色極其難看,“閉嘴,我不想聽你聲音。”
可任策不會理她,繼續說:“白慶憶要是……要是沒能活下來,我任你處置。”
“不用你特地聲明,他要是死了,我立刻斃了你。”程萱眼神淩厲,“他爸已經被你媽害死,他現在又要被你害死,結了幾世的仇,今生才遇到你。”
任策沉默不語。
“這些話我沒對任何人說過,現在我全和你講清楚。白慶憶是很聰明,懂槍懂做生意懂讨人喜歡,但太懦弱,不能主持程家,也根本不會想做這種髒事。可他不懂拒絕,老爺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但是我知道,只有一件事他不會照做。”
“我殺了你妹妹,一是因為血債血償天經地義,二是因為我要他看清他自己。他這種人不該生在程家,應該過普通生活,你看他離開之後過得多好。我不想洗白自己,他說我精神變态,說我偏激可怕,我全都承認。任策,你和我是一路貨色,有些人幹淨美好,我們這輩子都不配得到。”
醫院內彌漫着消毒藥水味,紅色燈牌上的“手術中”很刺眼,任策怔怔地盯着它看。許久,他才慢慢開口:“我知道我不配,可你告訴我,我該怎麽放手。”
手術已超過了十二個小時,天大亮時才有人出來通知,說情況穩定了。
命保住了。程萱滿眼血絲,讓屬下替她接着等,她得去車上補眠。
任策去了洗手間,捧着水彎身洗臉。嘩嘩啦啦的水流間,似乎聽到哭聲。
白慶憶漸漸恢複意識,已經是一個星期後的事。生死大夢一場,窗外陽光和煦,綠意盎然,快到生機勃勃的夏天。他盯着天花板,心想這是在哪?
小策回家了嗎?
小策回家了,正給他煲湯。
他拿了好幾個選擇問醫生,這種忌口那樣不行,煲出來的湯實際和水沒什麽分別。這幾天他一早就帶着保溫壺回醫院,坐在白慶憶床邊等他醒過來,一等等到天黑,再帶着原封不動的湯水回家喝掉。日複一日。白老師等了一個月,他可以等一輩子,等到他醒來。
手術那晚程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要是知道如何放手,就不會僞造白思情。是任策自己回答了自己:“放手了就連彌補都沒機會了,我會讓自己配上他。”
他提着保溫壺,熟門熟路地來到病房。一推門,迎面撞上護士。她朝他直笑,沒說話。
“怎麽了?”任策不明所以。
護士側過身。白慶憶靠坐在病房床頭,正伸着手讓醫生量數據。他坐在陽光裏,全身落滿光輝。長閉的雙眼複又睜開,如兩汪明潭映着萬裏無雲。
任策收到了世上最好的禮物。
程萱一直靠在門口。他昏迷時能看他眉眼,醒後就再沒機會,或許以後也不會有。任策做得到,她做不到,她到底缺了那一分勇氣。屬下來問她怎麽處理任策,她答說不必,轉身離開。
任策想配得上白慶憶,只有一種方法,如是,他已不再是個威脅。
白慶憶還不太能說話,腦子很鈍不靈光,張嘴她她我你那天,斷斷續續組織不出句子。任策讓他不要着急,想說什麽過幾天再說,心裏清楚他想問程萱的事。和這女人鬥了這麽多年,彼此都有許多把柄在手,他對她簡直了如指掌。程萱冷酷絕情是真,但她十分重視程家,自己的手下反口咬了主子,她不會不管,更何況老爺子還沒過世。她看見照片,就是天塌了也得先趕來救白慶憶。
孫辰窮途末路,沒有什麽輸不起的。他只有一個致命弱點,就是喜歡程萱。
白慶憶積極向上,恢複得很順利。腦子清醒後反而不再過問程萱的事,他大概自己想明白了。任策一直沒放棄調查他的背景,終于連程萱的手筆也看出破綻。那夜突然的告白,以及之後一個月的消失,全都有了解釋。
有了解釋,這事也可翻篇。至于遭此橫禍,左腳差點殘廢,便是另一件事的了結。白慶憶看向窗外湛藍天色,浮雲一二縷自在流動,道旁樹常青,綠得晃眼,麻雀歪着腦袋停在樹枝上發呆,已是六月初夏光景。是适合開始新生活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