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楚正在畫畫,她繼父在客廳看電視,母親熱情地招待了兩人。
任策第一次見到這個繼父時,對他就沒什麽好印象。他說這男人眼長嘴薄,是奸邪之相,如今還是這麽認為。打從他倆進了門,他就只顧看電視,連你們好都懶得說。
其實任策和白慶憶什麽關系,小楚媽媽心知肚明。她倒不敢自稱思想開明,只是兩個人都很好,白老師更是無一處可以讓人讨厭。不見得兩個男人在一起,就會成為什麽社會敗類。她的新老公卻不這麽認為,前一晚還在罵同性戀惡心,不能把女兒交給他們。
白老師喜歡看小孩畫畫,自然湊了過去,一看見她的畫笑容就僵住了。
沒有顏色。
光暗形體線條都是大人追求的東西,小孩子畫畫只要顏色,視覺刺激越大越喜歡。但是小楚的畫只有黑白兩色,線條雜亂無章。她不可能沒有彩色筆,她喜歡畫畫,任策送過她不止一盒。
白慶憶喊了聲小楚。
沒有回應。
他握住她的小手,把筆輕輕抽走,“小楚,白老師想和你說些悄悄話,可不可以?”
任策昨天給小楚媽媽帶了個玉镯,現下正教她如何品賞。繼父依舊頭也不轉地看電視。白慶憶說帶小楚去公園轉轉,沒等繼父反對,抱起她就走了。尋了個隐秘的地方坐下,小楚緊緊圈着他的脖子,他只是慢慢拍着她的背,沒急着發問。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低低叫了一聲:“白老師。”
白慶憶讓她在膝蓋上坐好,溫柔地看進她的眼睛,“嗯,你說。”
褐色的瞳孔明亮剔透,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除了他沒有人可以相信,連媽媽也不可以。沒有人會救她,只有白老師。
白慶憶回來的時候滿身戾氣,眉眼冷得仿佛是和程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徑直走到茶幾前,擋住那男人看電視的視線。他不滿地擡頭,“你讓——”
茶杯在他身後的白牆撞裂,與他腦袋只差分毫。
白慶憶說:“滾。”
任策沒見過這樣的白老師,直到茶杯撞上牆他才回過神來。小楚繼父跳起來罵他神經病,擡手要打人,他立刻把他拉到自己身後,避開招呼來的拳頭。
小楚媽媽驚慌失措,“白老師!做什麽呢您這是!”
白慶憶一個眼刀掃過,“你該問問這個人渣。”
“你說過不能讓男人幫我洗澡,連你也不行,可是爸爸幫我洗澡了。媽媽不在家,新爸爸說我不會洗澡,他幫我洗澡,還親我那裏。他讓我摸他……摸他……”
“他說我不能告訴別人,別人會覺得我髒,會罵我是變态……我不是變态……我不能說……他會打我!他把冰箱弄壞了,卻說是我弄的!爸爸媽媽打我打得好疼……白老師,你千萬不要和別人說……”
白慶憶以前不能理解殺人。
他生性溫和,螞蟻爬到手臂上,吹一吹就讓它回到花園去。程家下人犯錯,只要有求他都會幫忙。有求就是害怕,就是知錯肯改。他也曾以為再可怕的過錯他都可以原諒。
現在他知道了,眼前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有活着的價值。
世上雖無絕對的黑白,但起碼有大是大非,他卻對這些原則性的對錯,沒有絲毫意識。畸形的價值觀已根深蒂固,沒有改過之心,強詞奪理,以野蠻未開化的方式強占道德高地還沾沾自喜,面目可憎,千刀萬剮不足惜。
“我是她爸,這是我們家務事,你他娘的管得着?!”
白慶憶抱着小楚,用手指梳理她的頭發。她忍了很久終于把這件事說了出來,難免奔潰,哭到不能自已,氣都喘不過來。
只要如果,如果能早些來接她……
白慶憶努力讓聲音平靜,“白老師也有秘密和你說,悄悄話,你耳朵湊近點。”
小楚哭着湊上前去。
他的話像羽毛一樣撓着她耳朵,“來和我們兩個住,好嗎?”
她睜大眼睛,都忘了要哭,“真的嗎?”
“真的。”
“住多久?”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任叔叔肯不肯?”
“任叔叔房間都給你留了。”
小楚咯咯笑了起來,笑完了又開始掉眼淚,“好……好……”
“小楚是我家的,你別想把她帶走!”
白慶憶的聲音冷到掉冰渣,“由不得你。”
任策看看小楚,又看看這男人,忽然明白了什麽。
他不攔着白慶憶了,自己一腳踹了過去。這裏當然沒人是他的對手,更何況小楚媽媽已經傻眼,只呆看着新的丈夫被揍到上氣不接下氣。白老師把小楚抱進懷裏,将她的小腦袋按在肩膀上,不肯她看。
那男人竟然還在嘶吼:“你們倆都是狗生的東西!一個愛捅男人,一個跟個娘們樣做什麽他媽的幼兒園老師,天生讓人艹的賤貨!”
白慶憶被這樣侮辱。
任策失去了理智,摸過茶杯就砸在他腦上。
小楚媽媽這才反應過來,沖上前推開任策,“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獲救及時且傷口未致命,小楚繼父沒死,還能亂吼亂叫說要報警。小楚媽媽跪着求他說任策背景特殊,實在惹不起,最重要是他犯罪在先。
白慶憶先前同情這個女人,現在只恨她助纣為虐。他不信身為母親會不知道女兒出事,她是裝作不知道,已經離過一次婚,她輸不起了,何況她已懷上了孩子。
這件事不能公了,只能私下揍一頓結案。他倆說什麽都不會再把小楚一個人留下,小姑娘也黏着白老師一秒不能分開,最後小楚繼父終于肯妥協。小楚可以讓他們帶走,但不能斷開與他家法律上的聯系,而且任策每年要付一筆生育費。
任策破口大罵,錢寧願給狗吃了也不要給這種人渣,卻被白慶憶拉住,說成交。
當前最重要是把小楚帶走,他們在法律上沒有這個權利,唯有讓這對夫妻同意。至于後續的事情,任策已經離開黑幫,不方便再動手,蕭子鴻不是做這方面的,唯有程萱。
她最擅長抹去一個身份,再無中生有創造一個。
白慶憶時隔多年主動開口,程萱格外認真仔細。她僞造戶口的本領無人可比,很快小楚就改姓白,也自然查到了小姑娘繼父的事情。白慶憶雖然沒有再追究下去,但她知道他十分憎恨這個人,否則也不會與自己說話。他讨厭的人,一定罪大惡極。程萱便做個順水人情,暗地裏将他折磨了一頓。
她和白慶憶說會親手把文件送來,卻被婉拒。任策北飛去取文件時,給她帶了一句話:“他說你殺了一個小女孩,現在救一個,也算積德。”
程萱看了看自己的手,“你難道還不清楚嗎?我積再多德也是得下地獄的。”
她從不在人前示弱,那是任策生平第一次看見她露出脆弱的神情,雖然轉瞬即逝,已經令他心生憐憫。
“我嫉妒你。”
“你也有機會的,是你自己不珍惜,沒資格嫉妒我。”
她對白慶憶的感情極其隐秘,只有任策看出來了。不僅看出來,還看得比她本人透徹。
她說:“我們是堂姐弟。”
“我和他還都是男的。”任策說,“你很多地方都比我好,比我謹慎,比我狠絕,你唯一輸給我的,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什麽是手段,什麽是目的,你分不清楚。你該想明白,你要保護的到底是程家,還是他。不過我要謝謝你,否則我和他未必有好結果。”
程萱第一次見到白慶憶,他正在花園裏拿着小泥鏟移植一株石竹。初夏的陽光暖和宜人,他右臉抹着土,眼睛亮得像裝滿了碎星。
她回國前聽父親說過,她有一個小她四歲的堂弟,人長得很好,懂事安靜。她站在門外看他看了很久,才上前叫了他的名字。
少年從花中擡頭。他眼角微微下垂,是天生的溫和相,笑意與花香融在一起,将她整個包圍。
處在變聲期的聲音,卻是清朗如風,透着最真誠的歡喜:“程萱姐姐!”
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