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童養媳公主

我是隋文帝最小的女兒楊阿五,嫁到王家那年未滿十歲。那時父親楊堅還未稱帝,是北周的丞相。

改變我命運的那一日是一個冬日的清晨。那日天色暗沉,呼呼的北風夾着空中飛舞的雪花越過顫顫的梅朵兒,卷起厚重雪地上亮白的雪,吹向我閨房的雕花木窗,“吱呀”一聲,如破竹之勢洶湧而入。[1]

暖房裏突來的一陣寒意讓站在一旁,陪着我練字的綠丫打了個哆嗦。

未滿十歲的我心中期待着新年的到來,對迎面吹來的風雪毫無畏懼,還呵呵的笑着說:“綠丫,你也真是的,怎麽不多穿些。”

“是,小姐,綠丫會注意的。”對于綠丫的畢恭畢敬我已從無奈到習以為常。她是府裏買來的丫鬟,十歲有餘, 本以為她可以成為我的玩伴,未想她小小年紀卻十分古板,自是無法欣賞我手中剛臨摹好關于新年賀詞的字帖。

北風讓紙上的墨迅幹。我歡喜地拿起這張紙,對上面有些幼稚的字體甚是滿意,不顧風雪及綠丫的叫喊,一路小跑穿過閣廊,跑向父親楊堅的書房,想讓他幫我點評。

當時的我是簡單并快樂的,除了偶爾做一個奇怪的惡夢,我的人生是如此的完美:父無妾室,與母恩愛。兄長團結,一家人其樂融融。

那日,父親的書房裏除了母親獨孤伽羅和哥哥們外,住在北周皇宮弘聖宮的長姐楊麗華,也出宮來到這裏。

突然,我聽到了争吵聲,吓得不敢進屋。

長姐楊麗華站在哥哥面前,對坐在椅子上的父母言語激憤:“爹,阿五還未滿十歲,你就要把她嫁到王家,是不是太過分了!你這麽做就是為了拉攏王家,以便你順利地登上那把龍椅。你的帝王夢就這般迫不及待要實現了嗎?!”

父親聞後漲紅着臉沉默以對。

坐在一旁的母親呵斥長姐:“住口,麗華!你怎麽可以用這樣的語氣和你父親說話,還不退下。”

母親一向疼愛長姐,而長姐一向尊重父母。今天她們一反常态,難道她們說的是真的?!

我在姐妹中排名第五,父親因此給我取了閨名“阿五”。我還這麽小,父親真的會把我嫁人?我愣愣地站着,不知雪花已飄到我的發梢落在我的眉宇上。

長姐語氣更沖:“我說錯了嗎?我說的是事實!若不是我聽到風聲,從宮裏趕出來,只怕你們把阿五嫁了,我都不知道。我不但是阿五的長姐,更是北周的皇太後,我會維護着北周王朝不讓你們這些外戚得逞的!” [2]

“你!”父親站起又重新坐下。他有些生氣,但更多的是愧疚和無可奈何。

母親起身狠狠地甩了長姐一個耳光。若不是大哥楊勇和二哥楊廣及時扶住了她,怕她要摔倒在地。[3]

母親沒想到自己會打長姐這一耳光,怔愣當場。

長姐捂着臉,目中含淚,推開大哥和二哥委屈地跑出書房,看到立在風雪中早已凍僵毫無察覺的我,蹲下身緊緊地抱住我,對我哭喊起來:“阿五,阿五……”

我從未想過幼小的我,會成為剛過桃李年華長姐哭泣時依靠的肩膀,也從未想過未到及笄的我會提前嫁人。

那時的我不懂什麽是嫁人,但懂得已嫁人的四個姐姐都沒在家居住。

嫁人,意味着我要離開這個家,離開我敬愛的父母和哥哥們!嫁人,意味着我要和一群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對未知的恐懼占據了我年幼的心。也許過幾年後我會知道如何處理這些事,可當時的我還未滿十歲,還是個孩子。

是不是父親他們讨厭我了,不喜歡我,要把我趕出這個家,所以想把這般年幼的我嫁到他人家!

我突然間覺得手裏的這張紙是那麽的重,上面我所寫的新年賀詞不但是幼稚的字跡,還可笑地變成心中遙不可及的奢望。

這張紙,我拿不穩了,風把它吹向遠方,它卻倔強地倚在細小的寒梅枝上不肯離去,就如我倔強地不肯因為寒雪刺骨而就此倒下。

我聽到母親的驚呼聲:“綠丫,快,快給阿五披上棉服!”

綠丫氣喘籲籲地拿着棉襖大衣從遠處的雪地向我跑來。

長姐意識到我穿得太少,怕我受寒,忙止住哭泣,松開我,想從已跑近跟頭的綠丫手中拿過大衣給我披上。

當她松開我的那一刻,頑強的意志終究抵不過因寒冷襲來瞬間清醒的情感崩潰,我倒了下去,在昏過去的前一刻,我聽到所有人慌亂的驚呼聲:“阿五!”其中有一聲是父親帶着擔憂的叫喊聲,他是擔心我嗎?他還是疼我的吧!?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開始惡夢連連,夢中是一個女孩在呼救,不斷地在水中掙紮。這個夢是如此的真實,導致夢中的我也如同那個女孩般胸口發悶,一呼一吸間彼起彼伏異常難受,似有個小少年救了我,我想努力地看清他的臉,可我看到的是一雙不斷被水流吞噬然後消失的手……他是不是死了?不要……我不想他死。

我在虛弱的叫喊聲中驚醒過來,想坐起來卻發現渾身無力頭疼得厲害。守護在床邊的母親,讓我別亂動,起身去叫大夫複診。

我開始思索剛才的惡夢。這個夢從半年前開始,偶爾會在夜裏出現糾纏我。說來覺得奇怪,我竟不太記得半年前發生的事。

長姐是已故北周宣帝宇文赟的皇後,是武帝宇文邕的皇兒媳。聽她說半年前她因宇文赟辭世,想随其他幾位皇後那般到廟裏出家,所以去了城外的佛寺拜訪。[4]

她說我好玩上街正好遇到她,纏着她帶我出城游玩。後來我在城外受寒,大病一場忘卻往事。她怕耽誤我的病情急速回了城。

現在位的帝王,是年幼北周靜帝,雖非長姐所出,但一直挽留她,再加上她還有一幼女需要照料,她便打消出家的念頭留在弘聖宮,時常教導靜帝。[5]

我一直追問長姐以前的事,覺得她有事瞞我。可她說不記得童年往事的小孩子多得是,讓我別老想這些瑣事。我又和她說起自己曾做的惡夢,懷疑惡夢與往事有關。她卻說我鬼神故事聽多了,小孩子不經吓晚上才會惡夢頻頻。因為這事,綠丫及我身邊的丫鬟被禁言好長一段時間。

久而久之,我信以為真。每當惡夢醒來,便會念幾句母親常念的經文,讓心平靜下來。[6]

母親帶着大夫走到我床前。大夫查看了我的病情,說我服藥後出了一身汗,明日會好轉。

大夫走後,母親給我掖着被子,溫柔地說:“阿五,什麽都不要想,一切有娘在,娘是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我看着母親,遲疑片刻,輕聲問:“長姐回宮了?還有……爹呢?”

母親拿過綠丫端來的藥,喂我服下後,才說:“你姐姐守了你一個下午,眼看宮門快關,所以她走了。你爹之前來看過你,現在他正在書房忙着政務,一會就會過來看你。你爹他,還是疼你的,所以阿五乖乖養病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嗯,阿五知道了。”得到母親的回答,我乖巧地點頭,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晌午,我的身體恢複了大半,喝過藥膳,和綠丫說出去走走。她讓我穿得嚴嚴實實生怕我再次受寒,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還派人通知母親。我并未阻止她,接着走向父親的書房。

雪已停。厚重的積雪在我走後留下一個個不深不淺的小腳丫印。

書房裏只有父親和清河公楊素。正直不惑之年的父親皺着眉頭不斷地在書房走動着,還時不時撚須長嘆。

比父親小上幾歲的楊素在一旁,彎腰說:“丞相應當早做決斷,把您的小女阿五嫁到王家。”

父親搖頭:“阿五年幼,我于心不忍!”他感到一陣無力,走至一旁的扶椅坐下。

“這可如何是好?”楊素憂心忡忡,上前幾步,靠近父親說:“那日功宴,丞相您問平定司馬消難的鄭州總管王誼要何獎勵。在旁同僚說‘可惜丞相五女中四女已嫁,僅剩小女卻未滿十歲,鄭州總管長子王奉孝卻已是少年郎[7],不合婚配’。王誼聞後頻頻點頭……”[8]

父親忍不住說:“或許王誼喝了美酒醉意朦胧,聽不清旁人所說之事,只知禮節性點頭。你沒看他宴後醉得一塌糊塗嗎?”

“可王誼萬一聽清了呢?若丞相不許聯姻,萬一他因此而覺得丞相對他不夠信任心生不滿,公然反對丞相的登基計劃,到時候丞相悔之晚矣!況且在場的衆多同僚皆有目共睹。若丞相不許,只怕……”楊素适時停下,察看父親臉色。

父親閃過惱怒的神色,“都怪那厮多嘴。”他長嘆一氣:“哎,非要嫁阿五嗎?我還想多留她幾年!”

楊素一副深有同感的摸樣,感嘆地說:“哎……兒子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

父親站起身拍着楊素肩膀:“楊公深知我心,阿五着實年幼。”

楊素站直身子,話鋒一轉,又說:“女兒再疼終歸還是要嫁人的。早幾年晚幾年不都一樣,不如早早把女兒嫁了,免得再過上幾年心中更是不舍。”

父親瞪了他一眼:“哪裏一樣!晚幾年就可以多留幾年。”父親見楊素一副說錯話懊惱的模樣,不再惱他,搖搖頭接着說:“不若我如三國曹丞相那般。畢竟靜帝還很年幼,可等阿五年長些再考慮登基之事。”

楊素臉色大變,極力谏言:“丞相怎可因愛女而誤了大事。當下尉遲迥、司馬消難、王謙這三州總管已滅,北方已無人與丞相為敵,北周王室皆被掌控,民心歸相,正是您登基稱帝的大好時機,丞相怎可放棄……”[9]

“……三國曹丞相正是因沒有稱帝,被後人诟罵為曹賊,而他的兒子曹丕稱帝則不然,這是為何?實則是無帝王之名,一統南北的行為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丞相難道不想一統南北,讓百姓早日結束戰亂過上安定的日子,不想被萬民敬仰被後世人人頌揚?!丞相,時不待人,日久恐人心生變啊!”楊素說到最後真是苦口婆心。

父親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沒有回話,又開始在書房來回走動。

楊素再勸,說得又急又快:“若丞相不登基稱帝,靜帝并非您的長女所出,他現在對楊家還算客氣,那是因為他年幼,等他成長羽翼豐滿起來,定會如他父皇宣帝那般欲殺您而後快,而楊家也不可能幸免!”

“住口!”父親發威,停住腳步,對楊素怒目而視。

楊素攝于父親的威嚴,不禁下跪懇求,“請丞相及早登基,請丞相及早嫁女!”

父親閉上眼睛,睜眼後滿眼泛紅,眼中閃過痛苦之色:“你說的,我都明白。先起來,容我再想想。”

聽到他們的對話,懵懂的我突然間明白了一些道理。第一次感到肩膀似有重擔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原來我嫁人的意義是這般重大,原來父親因為疼愛我而陷入兩難的境地,原來小小的我可以幫上父親的忙。這是命運嗎?若是命運為何不讓我再年長幾歲。

父親欲走出書房,看到我深感意外:“阿五。”他那責怪的語氣中帶着憐愛,“病才剛好,怎麽又跑出來,不怕被再次凍着。”

“爹。”我伸手讓他抱抱。

父親爽朗的笑聲傳到我的耳邊。他把我抱進房裏,讓我坐在他的大腿上,還不斷地幫我搓着雙手往手心裏哈着暖氣:“看把我的小阿五給凍得手都冰了。”

我心裏一熱差點落淚。父親終歸還是疼我的。我怎可讓他如此為難,怎可讓他面臨未來的殺機。我是他的女兒,我要為他勇敢!

楊素看到這一幕直搖頭,認為父親對我太過溺愛,拱手準備離去,我叫住他:“楊公請留步。”

楊素感到意外:“阿五小姐有何吩咐?”

我咬了咬下唇說:“楊公,我想問您,若我嫁到王家是不是真的可以幫到爹?”

楊素詫異,沒想我會這般問他,看了一眼父親,點頭說:“是。”

父親責怪地看了他一眼,低頭對我說:“阿五,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參合。”

我低頭沉默不語,緊緊地抓住父親寬厚溫暖的大手,鼓足勇氣說 :“爹,既然如此,我便嫁到王家。”說完後,勇敢的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小小的身子軟軟地坐在父親溫暖的懷裏。

實際上勇敢過後的我心生害怕,不敢面對父親最後的選擇,害怕他真的把我嫁了。畢竟我只是小小幼女,豈有家族重要,所以寧願自己替父親做了選擇。

父親怔愣,沒想到我會這般回答。

楊素驚喜萬分,眉開眼笑:“阿五小姐,小小年紀便如此深明大義,真是丞相之福啊!我這就去告訴鄭州總管說阿五小姐願意做他的兒媳婦。”他說完奪門而出深恐我反悔一般。

父親抱着我起身,大聲叫他:“楊公,你給我回來!”

正巧接到綠丫禀告的母親走進書房,“這是怎麽了?”

父親被母親無意中阻擋,楊素走得更遠,父親抱着我急忙說:“快攔住楊公。他要和王誼說阿五願意下嫁。”

“啊?!這楊素實在是太大膽了!”母親欲追。

我拉住母親的衣襟說:“娘,讓他去吧。是我同意嫁到王家的。”

母親“啊”了一聲,很是驚訝,随後焦急地說:“阿五,你說的什麽傻話。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麽!”

我目光下垂看着地板,吸着鼻子說:“只要爹和娘不是因為讨厭我而把我嫁人就行。我不想讓爹為難,不想讓更多的人來勸爹。今天是楊公來勸,不知明天又有誰來。再說可以幫到爹,阿五早嫁幾年有何不可!”

“阿五,娘不想你這麽懂事!”母親心疼極了,抱着我低泣起來。

父親抱着我看着窗外開始飄起的雪花,沉默黯然。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女主楊阿五的名字是正史《隋書》記載,根據她四哥的出生年及楊堅的死亡時間推算,她當時最大9歲多,最小7歲,最有可能是8歲。就算古代女子嫁得早,較早的也是十二三歲,可見她當時出嫁是沒有任何心理承受能力的。

為了一些故事情節,我才在文中選擇認為她當時9歲多一點。她嫁到王家,應是在王誼平定司馬消難之後至楊堅稱帝之前,大概的時間是在大象二年十一月至開皇元年(公元581年)二月之間。古時用的是農歷,十二月是冬季,二月是春季。文中選擇了冬季。

注2:楊麗華對楊堅稱帝的态度的确是激憤的。《周書卷九列傳第一》原文:“後知其父有異圖,意頗不平,形于言色。”《周書》是記載北周歷史的史書,其中的“後”指的就是楊麗華。

注3:有讀者說女主母親在這裏打楊麗華的情節不太合理,認為她不可能不顧及楊麗華當時的皇家顏面。我認為女主母親(後成了文獻皇後)能讓楊堅當皇帝以後将近二十年只有她一個女人,定是有手腕和比較強勢的一個女人,而且據史書記載她對每一個女兒要求都很嚴格,且當時是她積極主動支持楊堅稱帝的。都打算稱帝了,北周皇家的顏面顧及個啥算個啥。她這麽強勢的一個人是不喜女兒當她的面這般說話的。

注4:看過電視劇《蘭陵王》的,應該知道裏面的男二號宇文邕。沒錯,宇文赟就是宇文邕的兒子。宇文邕這麽英武,可惜兒子卻昏庸無能。

注5:楊麗華女兒為宇文娥英。

注6:與北周宇文邕滅佛不同,隋文帝一家非常信佛。後文會多次提到與佛有關的事,不喜可以跳看。不過我對佛教也沒太多研究,希望大家不要太考究。請佛主原諒我可能出現的過錯!

注7:王奉孝娶楊阿五時年紀沒有詳細記載,不過他後來官為儀同(隋唐後為散官,無實際職務)年紀應該不會太小。所以這裏籠統地說他是少年。

注8:王誼是在楊阿五嫁給王奉孝之後才拜為大司徒的。

注9:尉遲迥、司馬消難、王謙這三州總管被滅,對楊堅的登基起到樹立權威、衆人歸心的關鍵性作用。想了解的可以去問一下度娘,這裏就不贅述了。有歷史學者說奪天下最容易的就是楊堅,可我看這三州總管被滅也不簡單,只能說楊堅會用人,把動亂迅速有力地平定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