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父親成父皇
七日一晃而過。
此時,時為二月,冬雪初融。今甲子日,北周靜帝下诏宣布禪讓,父親三讓後接受诏書登基為帝,成了我的父皇。都城沿用,年號開皇。我已過世的祖父在北周時曾被封為“随國公”,父皇沿襲了這個封爵,想立國號為“随”,而後認為“随”有走的意思,深恐不詳,終取諧音“隋”為國號。[1]
豔陽初暖,晴空敞亮。隋字旗號高挂城門。城內擁戴父皇的百姓歡喜奔告,歡聲直入宮門。文武皆喜,百官齊樂。
流離蘇瓦,飛雕龍壁。入目而入的朝堂正殿內,父皇雖身穿着平常的衣服,但在衆臣的簇擁下卻顯得異常的威武霸氣。他步伐有力一步一步地登上寶座。[2]
我懷着對父皇的無盡崇敬與衆臣一同下跪,一起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父皇繼位受命于天子禪位,名正言順,從此都城無人再非議父皇盜國為奸。
我注意到二皇兄楊廣看着坐在龍椅上的父皇,目光裏充滿了崇拜的熾熱,還夾雜着一些我不明白的情緒,讓我感到些許不安,轉瞬又想,他是我敬愛的二皇兄,是疼愛我的二皇兄,我又有什麽可感到不安的。
除了大皇姐及四皇姐楊顏,所有近親都參加了父皇的登基大典。事後我出于好奇,問了管事公公,他說四皇姐前幾日剛好喪夫,父皇覺得晦氣,不許她入宮拜典。[3]
四皇姐在家中是特殊的存在。她小時被人看過命相,說她命中帶煞,克夫克父克母。所以父皇母後都不太喜歡讓她親近。沒想她在這緊要關頭上出了這事,父皇怕是更不喜了。
她出嫁那年父皇還不是北周前朝的丞相。父皇因受到北周宣帝的忌憚,只好請旨任命亳州總管遠離京城,四皇姐因此沒法嫁到好的人家。
對于不熟稔的她我僅僅投以些許同情,并沒有太多感觸。那日我嫁入王家,她就如一個透明人般,隐于二皇姐和三皇姐身後,未對我說過一句祝福的話。
大皇姐沒參加父皇的登基大典,一是她的身份比較尴尬,她畢竟是前北周的皇太後;二是她估計還在憤恨父皇“奪”她夫家“産業”。
父皇命人在南郊設置祭壇,派遣使節燒柴祭告上天。登基大典過後,我跟随父皇及衆親祭告祖廟。京城出現祥雲,衆人歡喜異常。
回宮後是慶祝父皇登基的宮宴,離開宴還有一段時間,我閑着無事,想去找大皇姐,又覺得不合适。可我又急想弄清遺忘的過去與王奉年的死亡有無關系,自己為什麽會做那個奇怪的夢。[4]
陷入糾結,猶豫中的我徘徊于弘聖宮外,最後一跺腳,忍不住去詢問大皇姐。
大皇姐在弘聖宮設了一處小型佛堂,每日誦經念佛。
我父皇一家與北周武帝滅佛不同,皆信佛愛佛。
我在門口叫她“大皇姐”,她停下念佛,言語帶刺:“阿五,以後還是叫我長姐吧。不要叫我大皇姐,我聽得別扭。”
我知道她還在生父皇的氣,為父皇辯解:“父皇是受命于天子,是天子禪位。大皇姐,你不要再置氣了。”
“天子禪位?”她站起身,轉身向我走來,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在地面上拉出她長長的影子,她的臉蒼白得陰森吓人,竟是一夜未眠:“阿五,你真的相信天子禪位?”
她見我點頭,神經質地笑起來,目光如利劍般犀利:“靜帝比你還小,不禁恐吓。若他年長,他會禪位?!就算禪位,也應是禪位給宇文氏而非楊氏!楊阿五,你就是一個可悲可憐又可笑的乖乖女!終有一天,你會如長姐那般,跪在佛主面前懇求上蒼的諒解來換取內心的平靜!”
“不!我不會的!”我被大皇姐的摸樣吓到,說完便跑,腦中一直回放着“你就是一個可悲可憐又可笑的乖乖女”這句話。
大皇姐,你是我的姐姐裏最為依賴最為信任的人,而你卻傷害了我,用殘酷的話告訴我,若非我自願嫁入王家,父親很有可能會為了大局把我嫁過去,你為何要揭我藏在心裏為之恐懼的傷疤。
我曾被百姓當衆說過“我是父皇送給王家的禮物”,我以為我在王奉述的勸說下已解開了心結,忘卻了害怕和悲傷。
原來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一直在逃避着心裏的恐懼。
原來我出嫁那日,你并非送嫁并非前來祝福我,而是希望做最後的努力勸說父皇和母後別把我嫁入王家,可看到我穿上嫁衣,你終是深恐不詳,沒有說出讓我脫下嫁衣的話。
大皇姐,你不是最疼我的嗎?你又何必讓我和你一起痛苦呢?
我很想哭,可還未有出宮,我不能讓眼淚破壞父皇今日登基的喜慶氣氛。不管父皇如何待我,我都不想給他帶來任何一點麻煩。
我沒有趁車出宮,而是不知疲憊地往宮門跑,越跑越是難過。我想用疲憊感壓制內心的痛苦,讓澎湃的血液沖擊我脆弱的心髒……
出了宮門,我看到披麻戴孝一身白衣的四皇姐楊顏,如石雕般站在宮門不遠處,對着宮門愣愣出神。我突然間覺得,她與我是一樣的悲傷。
淚在我的眼眶裏打轉,我不顧綠丫的追趕,不顧管事公公口中所說“靠近四皇姐是不吉利”的話,就這麽沖過去,撲倒在她懷裏放聲大哭。
四皇姐因站久僵硬的身體,慢慢地放松下來,她沒想到在大家都對她排斥的情況下,本與她不是十分親近的我會這般用力地抱住她。
我的淚觸動了她的感傷,她的淚滴到我的烏發上,但她卻沒有哭出聲來,反而開口安慰我,說:“哭什麽?這世上根本沒有人值得你哭,值得你哭的人,永遠都不會讓你哭!所以,把眼淚收起來吧。”[5]
是什麽樣的經歷讓她說出這樣的覺悟。我擡起頭看她,發現喜歡在人前低頭的她其實長得很是美麗。一身白色的孝服擋不住她不施粉黛的美豔,被人忽略的容顏似藏在冰封河泥下,見不到初升豔陽的五月牡丹。
她投手抹去眼角的淚滴。我看到她露出袖子的手上布滿觸目驚心剛結疤不久的鞭痕。
我吓得後退一步,問她:“四皇姐,你的手?”
她無所謂的輕笑,若無其事地垂下手讓白色的衣擺掩蓋醜陋的疤痕:“我沒事。難得你肯叫我一聲四皇姐。吓到你了,晚上別做夢。”
她轉身走了,背影蕭索,帶走我不知如何啓齒的安慰和疑問。她究竟經歷了什麽?
管事公公讓我回宮參加父親的登基宮宴。可我實在沒那個心情,随便找了個身體不适的借口,和綠丫上了馬車。宮宴與登基大典畢竟不同,不是非要參加。
在回王府的路上,綠丫一直安慰我說:“少夫人,不,應該叫您公主了。大公主她心情不好并不是針對您。您別多想。”
“嗯,我知道了。”
綠丫對我稱呼的改變讓我微微的不适應,更何況身份尴尬的大皇姐。想到這,哭了一場宣洩一番的我,不再這麽惱大皇姐。
回到王家,我在遠處就看到王奉述站在我的庭院前等我。他臉上的藥汁已洗去大半,雖不是黑得吓人,卻也黑得能讓婆母羅氏一時半會認不出來,比古銅色更黑一些。
我奔跑到他面前,完全忘了大皇姐帶來的不愉,歡喜地說:“你怎麽來了?身體可曾康複?”
“已無大礙。今天是你父皇登基的大日子。幹爹再不喜我,也不會阻止我前來賀喜,順便來送你新年禮。”他把一個小木盒遞給我,注意到我臉上的異樣:“你的眼睛怎麽紅紅的?你哭了?” [6]
“沒事。風大迷眼。我看看你給我送什麽了。”我欲打開木盒,一旁的綠丫好奇地把頭伸過來。
我不想讓她看到,吩咐她說:“綠丫,我渴了。奉述等候多時也渴了,你進裏屋沏茶去。”
“公主,您現在可是金體,身份尊卑有別。”綠丫撇了一眼王奉述,又開始提醒我的言行舉止。
我瞪了她一眼:“多嘴。還不去沏茶。”
綠丫沒想到一向和善的我,會對她強勢起來,委屈地看了我一眼,不情不願地進入裏屋。
“不理她。我們到別的地方玩去。”我拉起王奉述的手,他想掙脫,我偏不許。
“阿五,綠丫說得對,你現在貴為公主了,确實與我尊卑有別。”他說着言不由衷的話。
我松開他的手,把木盒推到他面前,佯作嗔怪:“那你送這個東西給我做啥?我現在貴為公主了,金山銀山多得去了,才不稀罕。”
他低頭看着木盒,情緒低落:“是這樣嗎。那我回去了。”
由于我沒有他高,跳起來往他的小腦袋打上一記粉拳:“笨啦。我說的是氣話,你都聽不出來。要是你以後還說‘尊卑有別’的話,別說這木盒,連你我都不理了。你要記住,我們是總角之交,不管我是什麽身份,我們之間的情誼是不會變的。”
“嗯。”他對我抒懷一笑。
“我們走。”我拉着他的手,最後變成他拉着我的手,迅速地跑遠了。
王家西面有一處小湖。之前我佯裝病未全愈,常與他來湖邊水榭觀賞湖面結冰後亮如明鏡的美景。
今日冰雪初融,湖面上可看到蘭綠色的湖水在輕風中輕舞,泛起漣漪。
融化成各種形狀的雪塊遠遠看去,就如點綴在湖面上的晶瑩剔透的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湖水輕.撫着寶石。寶石如初生的嬰兒般投入湖水的懷抱。輕風便是那吟唱的搖籃曲。
他在看湖中的美景,我坐在水榭的石凳上,打開他送給我的木盒。
“咦,是陶土做的硯臺。你親手做的?!”我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嗯。”他收回欣賞美景的目光,紅着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頭:“秋天的時候,我在師父的後院發現一些陶土。想着你酷愛練字,就親手捏了一個,然後叫別人燒的。有點醜,你莫要嫌棄。”
原來剛才他專注地看景是怕我不喜新年禮,緊張所致。
“一點也不醜。我很喜歡!”我珍而喜之地輕撫着硯臺。
硯臺整個呈棕土色,表面經過打磨,還算光滑,背面底部還刻着小字。
我一字一頓地念出來:“述、贈、阿、五。”
“奉述,你有心了。”我想到他在冰天雪地裏刨土,然後捏着冰冷的陶土,在上面刻上字,還要在快過年最忙碌的時候請別人幫忙,定是不易。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他人親手做的新年禮,而我送他的白虎玉墜卻是鋪子買來的,相比之下,他更有心。
我感激他的饋贈,大皇姐那受到的委屈此時被他溫暖的情誼化解,有些激動地伸手,想要抱抱他。
他沒想到我會抱他,驚訝下帶着我踉跄地後退一步。我因此身體一個不穩,手中的硯臺滑落飛向水榭外的湖面,落在一塊尚未融化完全的雪塊上!
“我的硯!”我心裏着急,要跨出水榭,半個身子傾斜在外。
他用力地拉住我:“阿五,不可!讓下人來幫忙。”
他把我拉回,見我呆呆出神,在我眼前晃動着五指:“阿五,你怎麽了?你別吓我!”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書中出現具體某日的,如“甲子日”的,都是正史《隋書》裏記載的真實歷史事件。下文若出現也是。
注2:根據《隋書》記載,隋文帝楊堅是開皇元年秋七月乙卯日,才穿黃色的服飾,登基那日穿的是平常的衣服。
注3:據記載,楊堅有五女五子,都是文獻皇後生的(多麽強大的女人啊!)。他有一女在史書上無封號記載,也不知道在姊妹中排第幾,也很有可能夭折了,反正無法考究了。所以我利用了這個歷史人物,把她虛設名為楊顏,排行第四。關于楊顏的故事都是虛構!
注4:前面所寫祭壇、祭告祖廟及祥雲,都是《隋書》裏記載的,但後面的宮宴是我編的。想想都忙乎了一天,又是登基的日子,即使楊堅再節儉,也得請衆臣吃個飯不是。
注5:這是在我年少時,不知道在哪裏看到一句類似這樣的話,原話記不得了。特此說明,此為引用,不是我原創的。
注6:這裏默認新年禮物可以年前送也可以年後送,不要考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