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一章

為什麽會迸發出這樣無望的愛意?為什麽會走進這樣的困境?他時常在黑夜裏想起這個問題,他開始去思考,去努力想。

其實沈望不是不知道自己奇怪的。

他向來有所察覺,他似乎并不快樂,也并不悲傷,他的情緒很少,總是很遲鈍,總是會淡忘一些很重要的事,像塊浸了水的木頭,又重又無趣。因為缺乏感知,所以連敬畏都稀缺,他不敬鬼神,不效人事。

他總是對他人的情感和自己的認知都要慢半拍,他有時候會覺得很孤獨,他的迷茫像是堵在胸口,讓他行走的腳都麻木,不知道該往哪裏前進。

他有時愛人,有時不愛,很少悲痛,顧重曾說他喝醉時看上去不像是活着,殊不知那是他一貫的姿态。

他也不是生來便這樣,他年幼的時候挺調皮搗蛋,喜歡滿院子地跑,只是像他這樣稍微冒了點兒頭的小孩就會挨揍,這裏的冒頭兒指的不僅僅是他活潑開朗,還有他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樣。他的記憶是階段性的,他清楚地記得一部分從前的事,另外一部分就藏在角落裏,怎麽也撿不起來。但他習慣了這樣活着。因為沒有痛楚,沒有強烈的情緒,所以失落也少。

他七歲的時候,自學了五線譜、初步的樂理,九歲的時候,能夠彈幾首簡單的小曲兒,用門堂裏那捐來的鋼琴,他從沒想過,這些是他人不會的,他只是覺得彈出來的音樂好聽。

孤兒院的小孩大多命苦,但沈望卻沒有太大的感覺,生活便是生活,即使像條狗一樣,也是活着。院長是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爺爺,沈望、美和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只是沈望不知為何地難以親近他,或許是因為他總是戴着副金絲邊框的眼睛,将一切情感都掩在背後。但院長似乎是極疼愛他的,總給他開小竈。

雖然也就是翻翻字典的功夫,但老先生用蒼老的手翻到192頁,他變成了沈望,老先生說,盼着他成為人中龍鳳,他沒聽懂,他只是慶幸自己至少沒有成“旺”。

那實在是太難聽了。

然而孤兒院裏的孩子卻不是都可愛無辜的。

無人教養和貧窮困迫往往會帶來行為上的缺失和認知的錯位,他們并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可恥。

例如以徐斯為界限的大小孩,經常欺負他們這幫豆芽兒,沈望是他們重點欺負的對象,因為他又白又矮,像個小姑娘,還會彈鋼琴,所以他們說他“裝”,說他“虛僞”,還罵他“惡心”。

他沒在餐盤裏見過一塊肉,床上永遠是濕的,但他還是不覺得自己有多慘,他對慘這個字眼沒有認識,他看看比他更小、更可憐的小孩,他便覺得自己過得還算不錯。

十歲的時候,他依舊被欺負、依舊平淡地活着,翻看書架上的樂譜是他為數不多的“喜歡”,他喜歡鋼琴,喜歡美和,喜歡樂器發出的聲音,除此之外,雞肉只是雞肉,若是沒有,一半的饅頭也并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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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卻被領養了,那說來是件很奇特的事。那天中午,院長吃過飯,蹲下`身來,特地用溫水給他擦了擦手,又洗了洗臉,囑咐他:“等會要乖,不準亂說話,聽到了嗎?”

他沒理解,但他說“嗯”。他被院長牽着手帶到辦公室裏,他只記得從睡房到辦公室的路很短,他卻像是走了許久,不知道是陰冷潮濕的走廊和灰色的地磚讓他心生退怯,還是院長冰冷的手掌,但他記得院長的“要乖”,所以他什麽都沒有說。他在辦公室裏見到了一位極為漂亮的阿姨。

頭發是卷的棕黃色,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太陽灑在她的卷發上,顯得一根根發絲都十分鮮明,發尾毛茸茸的,因為拉燙過所以顯得很硬,有點透明,像是廚房裏的鋼絲球,他偷偷地笑了,但立刻斂住了。他又低頭去看她的鞋,太尖了,像個孤零零的三角形。

他也沒聽懂他們之間的對話,只知道他要跟着阿姨走,不知道走去哪裏,他問院長:“那美和呢?”

院長用濕濕黏黏的手,摸着他的臉說:“美和要繼續呆在這裏。”

“那為什麽我要走?”

“因為我們沈望很安靜,不會亂說話,又乖又懂禮貌。”

他沒聽懂,茫然地望着牽着他手的阿姨,那阿姨的手指甲是紅色的,很長,但掌心卻很溫暖。那個阿姨蹲下來對他說:“從今往後,我們就要一起生活了,聽說你會彈鋼琴,你回去給阿姨彈鋼琴好嗎?”

他想了想,問:“你那裏也有鋼琴嗎?”

“有的,我們那裏也有,你願意彈給我聽嗎?”

他向院長投去目光,院長的眼睛依然藏在眼鏡背後,太陽把那副眼鏡折射出一道光,讓那張顯了年歲的臉都藏在卷起的深藍色的窗簾裏。但院長拍了拍他的背,然後順着他的背摸上他的後頸,輕輕地捏了捏,那是“好”的意思,沈望懂。所以他乖乖地點了點頭,阿姨滿意地摸着他的額角,他被牽着走,走出了辦公室,臨走前,他沒有回頭張望院長。他順從地跟着阿姨走,像是要盡快地逃離似的。他想到這裏,便覺得內疚,所以故意放滿了腳步。其實他還想見見美和,問他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彈鋼琴,但是他想起院長說的話,要乖,不準多說話,他便沒有開口。

那天是個下雪的天氣,又冷又幹,他被漂亮的阿姨塞進小汽車裏,窗外是那破落的孤兒院,門口探着一群群小腦袋,他分辨不出情緒,但他在裏面見到了徐斯,徐斯圍着一條厚重的深藍色圍巾,把半張臉藏在裏面,皺着眉看他,一只腳邁在前面,像是要去揍他,他不害怕,依然去找美和的身影,車卻突然開了——

他還沒有和美和告別,也沒有跟他的雛菊、牆上的紙老虎告別……

他扒着窗戶,卻沒有說出心裏話“停下”,他記着院長的話,要乖,他卻記得門前他種的雛菊花還沒等到開,依舊是光禿禿的一個盆栽,留在那裏。他下意識地掉了淚珠,那漂亮的阿姨安慰他,往後還會回來看的,叫他不要傷心,他低聲說,我不傷心。他那時候心裏才有了猜測,他或許永遠見不到美和了,也見不到他的雛菊花開了。

小汽車裏鋪着毛茸茸的地毯,他小心翼翼地踩進去,那位阿姨跟他絮絮叨叨地說着話,他卻始終看着地毯,他的鞋破了個洞,腳趾頭露在外面,又紅又腫,跟幹淨的毛毯似乎有點兒不配。

他心裏想着,不能弄髒毛毯,便始終提着腳,提得腳都酸了,也沒放下來,直到下車那阿姨問他,怎麽走路怪怪的?是不是不舒服?

他卻不好意思說,是腳抽筋了,酸痛酸痛的。

那個阿姨待他極好,給他穿漂亮的小西裝、小皮鞋,還有個叔叔,喜歡摸他的頭,鋼琴也要比孤兒院裏的漂亮許多,他們告訴他,這裏是他的家。

只是那個漂亮的阿姨總是希望他叫他“媽媽”,他卻叫不出口,他只記得院長說,他的媽媽走了。他覺得,媽媽是不能再叫出口的。

每當這時候,他很懷念孤兒院牆上的紙老虎,紙老虎不給他提任何要求,總是笑着。

每當他沉默的時候,那漂亮的阿姨臉上便沒了生氣,他隐隐約約覺得,那阿姨因為他傷心了。他在這裏住了整整三年,叔叔阿姨帶他去游樂園,帶他上音樂課,給他買許多玩具,他們對他很好,他卻始終叫不出爸爸媽媽。

即使他們一再強調他不需要做家務,但他會下意識地按照孤兒院的值日表來——他是負責掃地的。他隐隐約約地聽他們提起過他,他在他們卧室門口聽到的,他本來只是想叫他們下來聽聽他新學會的曲兒,他卻看到阿姨哭着躺在叔叔的懷裏:

“都三年了,他還是很少對我們笑,也不願意跟我們多說幾句話——我已經做過很大的努力了,努力跟他培養了許多感情,可是他為什麽,為什麽還是……”

“哎,當初我就叫你領養個小些的,大的都在孤兒院裏受了許多苦,總是顯得有點兒‘怪’的,小的才容易跟我們親。”

“可是我看他這麽乖,這麽漂亮,還會彈鋼琴,我以為他是個善良又聰明的小孩,卻沒想到……那我們該怎麽辦?送他回去未免太殘忍,我不忍心……”

“再看吧,說不準,我們能自己生個呢?我媽那兒有了新的偏方,我們再試試看,說不準就用。”

那阿姨還在落淚,他輕輕地阖上了門,他沒跟他們說,他在音樂課上被表揚了,他會談了新的曲子。他沉默地趴在床上,他想,他或許還能再見到美和、院長還有他那盆雛菊。

只是,他又要沒有家了。

第二年春,漂亮的阿姨懷孕了。

他們不再苛求他叫他爸爸媽媽,還是騰出小房間,放置紙尿布、奶粉,小寶寶穿的襪子只有他手掌那麽長,從前的他也穿過這麽小的襪子嗎?然而他想起來的是他來時穿的那雙破了洞的襪子,他知道,阿姨遲早會“忍心”的。

冬季的時候,皺皺巴巴的小寶寶出世了,他也該回他的孤兒院了,那漂亮的阿姨抱着他,一遍遍地說對不起,說希望他以後還願意來看看,那個叔叔一直在抽煙,他沉默地抱抱那阿姨,記憶裏高大的身軀原來如此瘦小。

他才驚覺他長大了,高了,不需要仰視她了,他盯着阿姨逐漸蒼老的手,突然想告訴她:“你那時候的紅指甲很漂亮。”

阿姨怔怔地盯着他,哭得更兇了。

他卻不知道這淚的起因,只是讷讷地跟着心口漲。

闊別四年,他又回了孤兒院。

徐斯還在,院長還在,只是他的雛菊盆栽早被扔了——

他們說,他們以為那是盆垃圾。

沈望想,他果然還是比較适合孤兒院。

晚上的時候,他把回來時穿的漂亮西裝都疊好,扔進了垃圾桶裏。

十四歲那年,以徐斯為頭的那些小孩非但沒有嘲笑他,反而接納了他,他們成了好朋友,有時候徐斯會提起從前的惡劣行徑,問他恨不恨,他都會說,不恨,他早就忘記那些事情了。

他渴求的從來只是,不挨凍,不挨餓,漂亮的小汽車不适合他,漂亮的大鋼琴也不适合他,他只是想活着,活到自然衰老,盯着那缺耳朵的紙老虎,然後慢慢地鑽進地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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