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十四章

他晃着晃着,跑去了籃球場。

他對體育興致缺缺,但熬不住顧重喜歡,他們有很多次約會都在這個荒蕪的籃球場裏,春瀾圓是個高檔小區,都是一棟棟的別墅,入住的都是達官貴人,誰沒事跑到籃球場裏活動,也只有從前的顧重。

況且大太陽的,又熱又曬,久而久之,這個籃球場成了個荒廢的地方。也成了他的秘密基地。他偶爾會跑來坐坐。

他伸手看了眼手掌,白皙,沒有任何瑕疵,也沒有老虎和音符的碎影。一切都很正常。連風都和多年前很相似,包括細碎的樹影。所以他閉上眼睛,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這兩天發生的事,說起美和,說起藍鶴,也說起顧重。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說給風聽的,偶爾風也會給他回應,輕輕地呼是好,重重地嘯是不好。

當他說完,他旁邊的座位仿佛有了重量,又像是沒有,那是一種很模糊的錯覺,建立在他的意念上。他聽到旁邊熟悉的聲音說:“我相信你。”

他便着急地問:“真的?你別哄我。”

“真的。”那邊說:“就你那腦子,也做不來這種事。”

沈望哼了聲。

然後旁邊的人問:“你為什麽閉着眼睛跟我說話?”

“我怕我睜眼了,你就消失了。”

“瞎說什麽呢?說這麽玄乎。”旁邊的人好像悄悄地湊了過來,低聲說:“我保證,我不會消失的。”

所以他抖了抖睫毛,慢慢地張開了眼睛,望向身側,沒有顧重的身影。但他很習慣地嘆了聲氣:“又騙我。”

顧重會信任他嗎?

他知道,從前的顧重一定會。但現在的顧重會嗎?他希望是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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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坐了會,然後回了家,家裏被阿姨整理得整整潔潔,他攤在外面的紙張也摞起來堆在一邊,他接着筆杆子繼續寫,随便地寫上幾句,他細細地看了眼,全是酸酸的情話。他又扔進了垃圾桶。

等天黑的時候,他給自己煮了碗泡面,他随便糊弄了兩口後,美和進了門,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然後沈望捧着碗,幾乎是下意識地解釋了句:“我偶爾才吃。”

随即想起來,他們在吵架。

美和看他的臉變得這麽快,也忍不住笑了:“我給你帶了西瓜。”

沈望依舊是冷着臉,不說話。美和把西瓜放在他面前,并不低聲下氣,而是像平常一樣追問了句:“剛去喝酒了?”

“沒有。”

美和點點頭,一邊忙着給他切西瓜,一邊說:“剛剛的事情是我不好,你從前什麽事情都不瞞我,但最近你瞞我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我就确認一下。”

“我哪有瞞你?”

“譬如闫懷。”

沈望愣住。

他的确因為闫懷跟美和鬧得不高興。他垂着眼睛,的确不想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但美和也沒有繼續追問,說:“我以後一定信你,你別生氣了,都給你買了個西瓜了。”

“我這麽好打發?”

美和裝作生氣地問:“你還想怎麽着?”

沈望嘆了口氣,說,不怎麽着。美和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他怎麽都不可能疏遠美和,他也是随便生生氣,只要美和随便哄哄他,他就好了。美和繼續叮囑他:“薛言生那裏發了聲明了,皇圖的公關部也終于上線了,微博上讨論得已經越來越少了,但你別再給人抓住把柄了。”

“我知道。”

“本來我以為薛言生那邊要給你潑髒水,但沒想到他倒一點冷槍都沒放。”美和瞥了他眼:“你跟顧重現在怎麽說?”

“不怎麽樣。”

沈望低着頭,無聊地攪動着面湯。

“那天顧重給你的小助理打電話的時候,我吓了一跳,我還以為你們複合了。”

“他打電話了?”

“嗯,他還叫小助理不要告訴你。”

沈望握着筷子,笑道:“那是不是說明……”但美和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沒好氣地說:“但是你不要由此說開去,随便發揮。我覺得也就是朋友情誼,你別多想。”

沈望意興闌珊地哦了聲,咬着筷子,苦悶。

美和把切好的西瓜擺在他的面前:“徐斯跟我說前兩天給你發郵件了,你怎麽沒回?”

“都什麽年代了,還發郵件?”

沈望抱怨了句,然後才查看郵箱,果真有一條信息,是他在沙發裏拍的照片,金黃色的沙子一粒粒地築起了山巒,而他戴着頭巾,風塵仆仆地對着鏡頭比耶。沒有留下一個文字,真像他的風格。

沈望拍了眼前的西瓜,發還給他。美和對他的行為表示無奈,但沈望一向是這麽和徐斯相處的。

美和自顧自地說:“上次他從巴黎帶回來個畫家,這次不知道要從沙漠裏帶回什麽?”

“帶回個駱駝。”

美和斜看他:“怪不得顧重總覺得你和徐斯有一腿,你們倆都太愛玩笑,整天說話沒邊沒界的。”

沈望眨眨眼睛:“我就說駱駝,怎麽就沒邊沒界的?”顧重別的都沒說錯,唯獨說錯了他和徐斯。他真真切切地和徐斯清清白白。但美和卻說:“因為你和徐斯總在一個頻道上,你又從不遮掩你和徐斯心靈相通。”

沈望依舊不懂。

但他記下了美和的話,美和總是能補足他失去的東西。雖然他不理解,但他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就像小時候,當他用貧瘠的語言阻止那些孩子們燒死螞蟻時,只有美和會幫他,并且會用“殘忍”、“你們身處螞蟻的位置想想”這樣的道理幫他說服他們,補足他的怯弱和不善言辭。美和總能幫他分析所有的煩惱,就像是天生的朋友一樣。

沈望突然心軟綿綿的,兩只手一起交握住美和的手臂,輕輕地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相信我。而且你知道的,我根本就沒有辦法騙你。”

美和很認真地說:“我知道。”

顧重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走到這裏,但他的腿、他的手臂好像不受他的操控,他進了這棟白色的巨塔,裏面很安靜,地磚被擦得透亮,偶爾有護士扶着病人從他的身側擦肩而過,那個病人歪着頭,眼袋深重,舌頭和口水都伸得很長。

護士問他:“請問您找誰?”

“顧槐堂。”

“有家屬卡嗎?”

“有。”

“好的,在這裏簽下您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稍等兩分鐘,會有護士帶您進去,會面時請摘下機械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護士又看了眼他手上的禮品盒,突然笑了:“這裏不是普通的醫院,不用帶禮物,而且他也用不到,這種鮮豔的包裝盒只會讓他們注意力持續下降。”

“……謝謝,我知道了。”

後來他進病房的時候,不僅把表摘了下來,甚至把他身上所有的飾品、零碎的小物件都摘下了。

他輕輕地推門進去,聞到一股酸臭味,那個縮成一團的身影倏然起身看他,縱使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他依然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他輕輕地喚了聲:“顧槐堂。”

那人窸窸窣窣地晃動了一陣,然後擡頭看他,顧重被他的臉色吓了一跳——一張沒有任何血色的臉,眼窩深陷,眼珠子就像一顆透明的玻璃球似的嵌在眼眶裏,他手裏攥着一把紙折出來的匕首。

“你是誰?”

“我是顧重,你還記得嗎?”

“你之前來過嗎?我看你的臉很眼熟。”顧槐堂捏着手裏的紙,一邊看他,一邊撫那折痕。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來。”

顧槐堂手一頓:“找我有什麽事?”

“我只是順路來的。”

“你說謊。”顧槐堂看向他:“沒有人會順路來這裏看我的。可惜我現在什麽忙都幫不上你,我所有的銀行卡都被凍結了,他們都說我有病。但是我卻不覺得,你難道不覺得他們才是有病的,卻把我這個正常人抓起來了,不是嗎?他們判斷我有病的标準是什麽?他們甚至連霍奇猜想都不知道。”

顧重安靜地聽他講,顧槐堂突然問:“你代數幾何好嗎?”

“怎麽了?”

“你知道霍奇猜想嗎?”

他一遍遍地用手捋那折痕,那張紙已經變得軟綿綿的了。

“我不知道。”

顧槐堂長長地哦了聲,繼續玩自己的紙。偶爾會打量顧重的臉。顧槐堂說:“我總覺得你有些眼熟。”

顧重笑了下:“我叫顧重。”

顧槐堂一動不動地盯着他,過了好一會兒,他似乎認出了多年未見的人,問:“那你為什麽會回來?”

“替你收拾爛攤,我本來只需要做做游戲開發。”

“你馬上就會解脫了——對了,你知不知道合租?我的大腦只是被一群人合租了,但我的大腦還是我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沒有人能夠打倒我,我遲早會把他們全部消滅的。”

“什麽時候?”

“很快,很快。”

顧槐堂睨了他眼:“你和你媽都是很會說謊的人,說什麽對顧家的産業沒有興趣,還不是興沖沖地跑回中國來了?”

“我也不想,只是你的突發情況,讓皇圖陷入了內鬥,老頭兒找我來鎮場子而已。等你病好了,我自然會把皇圖還給你。只是你能不能暫且讓你的部員不要再找我的麻煩?公關部所有人被撤職的話,場面會很難看。”

顧槐堂陰森森地盯着他:“你敢嗎?”

“誰知道呢?畢竟我不在乎顧家,也不在乎皇圖。”

“那你在乎什麽?”

“別的任何,或許關注北極熊的生存狀态還稍微有點意義。”

“我還以為你是來威脅我的。”

“雖然我不在乎顧家,但既然現在老頭兒讓我來繼承,那我也不會敷衍了事,所以我是來通知你的,手不要伸這麽長。”顧重俯下身來,棕灰色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盯着他,顧槐堂的顏色是黑色的,但黑得不這麽幹淨,是烏鴉的顏色。

顧槐堂的體面被撕裂得幹淨了,像是被擀面杖碾過似的,扭曲地滾動起來,喉嚨裏發出野獸的聲音,就連顧重也被這樣的癫狂駭住了,頗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只聽到顧槐堂一個勁地在喊廢物,外面的護士卻像是習慣了似的湧了進來,四五個女生摁住他的四肢,冰冷的針推進他的身體裏,然後整個屋子都安靜了下來。

顧槐堂依舊軟綿綿地捏着那張紙,但眼珠子狠狠地往他的方向瞪,像是在看一個仇人,而領他進門的護士對他說:“你不應該刺激他,雖然他沒有特別攻擊性的人格,但畢竟情緒是很不穩定的。”

“所以剛剛跟我對話的是他的第一人格嗎?”

“不是,是他的第二人格,冷靜、疏遠,而且是個個人中心主義者。他的第一人格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顧重很恍然。然後這個護士囑咐其他的人,趁他睡的時候給他收拾床底的尿盆,顧重才發現他的床上有一個洞,下面是一個桶,他幾乎想要嘔吐。

而那個護士卻繼續囑咐一個年邁的護工:“幫他身上擦擦幹淨,小心別得痔瘡了。”

她說話的聲音很冷靜,所有的人都很冷靜,或許只有他和裏面的人不冷靜。

“為什麽要在他的床上設置廁所?”

“他的第五人格只有三歲,晚上經常會出現。雖然智商很高,是個神童,但偶爾會尿床。”

他沉默了一下。

“這能治得好嗎?”

“對你而言,什麽是治好?是讓他融合這些人格,還是讓他的主人格殺死其他的人格?不論如何,他不會再是從前的那個他。”

“除了我,有沒有人來看他?”

“你是第一個。”

護士問:“他是你哥哥嗎?”

顧重頓了很久說:“不是。”

然後渾渾噩噩地走了出去,外面正在下雨,土地很泥濘,他的皮鞋就像擦進了沼澤地裏,又像是糞坑,他幾乎是惡心地幹嘔了起來,他想起那間房間裏屎尿混雜的味道。

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就這麽瘋了,敗給了遺傳。

他曾經那麽驕傲地在他面前接過劍橋的offer,現在卻待在一間十幾平米的房間,連廁所都藏在床單下面。

顧槐堂瘋了。

那樣驕傲、不可一世的人竟然真的瘋了。

他卻沒有戰勝他的興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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