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一章

我最難受的是不能向你準确表達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

——村上春樹《奇鳥形狀錄》

昏暗的房間裏,只開了一站油黃的燈,暖黃色下是飛舞的灰塵粒。

沈望縮在角落裏翻看手上的書,雖然不太懂,但卻讓他的心平複下來,讓他安靜地享受一段沒有暴力和羞辱的時間。

正當他掀到下一頁時,門忽然打開了,他就慣性地想把書塞回書架上,卻被來者半路劫了過去,他不敢擡頭,但院長擦過他手臂的手掌是陰測測的濕,像滑溜溜的蛇皮。

他擡頭輕輕地瞥了他一眼,只能看到院長那副泛着金屬光澤的眼鏡框,還有幹燥的嘴角。

他一定是剛訓完徐斯他們。

長篇大論、語重心長。

院長翻了兩頁又塞回了書架:“對一個十歲的小孩來說,奇鳥行狀錄太難懂了,我以為你這個年紀的孩子會比較喜歡看漫畫書。”

沈望捏着自己的褲縫,很小聲地說:“都可以的。”

院長蹲下來,跟他平視。

“你不喜歡那些兒童刊物吧?那上次為什麽不直接跟吳叔叔說呢?他就不會送你兩個滑稽的玩偶了。”

一個是老虎。

一個是狗。

都嘻嘻哈哈地咧着嘴、吐着舌頭。

沈望想起那個叔叔把玩偶塞進他懷裏時的動作,親昵地刮了一下他的臉頰,還叫他“寶貝”。

他不敢告訴院長,他一點都不喜歡吳叔叔身上的煙味。雖然他害怕院長臉上的皺紋和笑容,就像是幹裂了似的嵌在臉上,即使不笑也是在那裏。所以他無法通過這些來判斷院長是不是真的這麽問他。

因為院長明明比誰都知道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敢做什麽,又不敢做什麽。所以他輕輕地問:“這次也要拍照嗎?”

“你不喜歡拍照嗎?”

“太吵了。”沈望看到院長的嘴角往下壓了,便馬上補充道:“照相機,咔嚓咔嚓的,很吵,而且,現在天冷了……很冷。”

“可以開空調的,傻孩子。”院長摸了下他的臉,手上還有濕漉漉的水珠,估計是洗完手留下的水漬。所以又冷又濕。

沈望說,那好吧。

院長就給他吃巧克力,外面裹着一層金黃色的錫箔紙,他把巧克力塞進嘴裏,然後乖乖地坐在沙發邊看院長給他挑的書,是三毛流浪記。故事的主人公很慘,颠沛流離,沒有衣服穿,也沒有東西吃,還要挨餓挨罵,就像是一顆皮球一樣被人從這裏踢到另外一邊,他比三毛要幸福得多——

院長每次說這些話的時候,會一邊摸他的臉,一邊說,所以他得珍惜,也要足夠乖、足夠守信。他說完這些,就會給他看一些跟他同齡的、其他小孩的照片,一樣是一張張嫩臉,像饅頭松軟的皮,稍微掐一下就會流出汁液。院長偶爾會點評:“你看他,比你要自然許多。”

沈望就會低下頭。

那時院長就會說:“沒關系的,你下次要做得比他好,否則吳叔叔就不會再給你送玩偶、鋼琴了。你上次踢紅了吳叔叔的小腿,你還記得嗎?所以吳叔叔才要懲罰你。”

“是他先打我。”

“這個怎麽叫打呢?他只是在跟你玩而已,你只要乖乖的、忍一忍,就過去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是嗎?

明明是酒臭味混雜着疼痛,他總是挨打,拿皮帶抽他,還不準他哭,要給他拍照。偶爾還會讓他摸奇奇怪怪的東西,然後發出抖抖索索的聲音。所以他才忍不住踹他的。但他不敢質疑院長,也不想再被關在小黑屋裏。所以他都溫順地捏自己的手指。

沈望待到下午兩點時,把書放好,準備出去掃地,院長擡頭說:“其實你可以不用掃地的。”

沈望搖搖頭,說:“我想去掃。”

“那好吧,別把身上弄得太髒。”

沈望說好的,然後走到了門堂,以徐斯為首的幾個人正在擦他的鋼琴,但他們沒輕沒重,徐斯一個勁地戳其中的一個按鍵,鋼琴發出一陣陣地低鳴,他很擔心地走上前去:“這樣會壞的。”

“壞了最好。”

徐斯惡狠狠地對他說。

他長了一張老城的臉,只要稍微板起來一些,就顯得很兇很嚴肅。徐斯手裏握着一根長掃帚,把杆子對準他:“這樣就不會有人偷懶、吃白食了,你是不是以為我們不知道?”

“我沒有。”

“那你牙齒上那黑黑的東西是什麽?不是巧克力嗎?院長是不是又給你吃東西了?這難道還不是吃白食?憑什麽我們都要去拖地、掃地、煮飯,你卻像是個大爺似的呆在那裏彈鋼琴?我們是一樣的,我不準你一個人享受!”

沈望迷茫地眨着眼睛。

“是院長給我吃的,而且……我拍照了。”

他感到很委屈,所以他沒忍住脫口而出。徐斯擰起眉,追問他又在胡說什麽,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立馬亡羊補牢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徐斯他們顯然對他的“拍照”沒有興趣。徐斯只是叫嚷着:“而且你是個愛打小報告的渣滓,要不是你,院長怎麽會沒收我們的足球。”

那時的他尚且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能夠把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有關他的,無關他的,都是他的。就像那些大人們總是喃喃的那句一樣“是你實在太好看了”,長大後的他才明白,人們作惡并不需要理由,他們只是想發洩自己的破壞欲罷了,為了能讓他更愧疚去、更痛苦地接受這些暴行,他們能随時編纂新的規矩。

有幾個膽子大的小孩率先敲了他的頭,很快又被踹了腿——他時常不太明白,為什麽他的雙手無法保護自己。但這時候,他的救星一定會出現。美和拽開所有人,把他拉了起來,義正言辭地徐斯說:“你們都比他大,欺負他難道不會覺得羞恥嗎?”

徐斯冷哼了聲:“那你這麽護着他,怎麽不問問他,為什麽總是偷懶?我們昨天都在掃廁所、鋪瓦片,他在幹什麽?”

“這能成為你們動手的理由嗎?”

“你為什麽總是包庇他?你跟院長一樣不可理喻。”徐斯這麽說。美和随即皺起眉,跟徐斯條條舉例,院長有多麽辛苦,為了他們付出了多少,他們怎麽能這麽編排院長。但沈望只記得其中的一句:“如果是院長這麽懲罰了你們,那一定是你們的錯,院長從來不會做不對的事情,”

然後三言兩語地把徐斯他們說得羞愧,所有人都是尊敬美和的,包括沈望,包括徐斯。

美和是他們中間最優秀的那個小孩,比他大兩歲,但是善良、口才好、有領導能力,而且在學校裏名列前茅,最重要的是,美和很快就能離開這裏。

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實,因為有一對老夫妻似乎對美和非常滿意。他曾經聽到徐斯跟別人說,不出一個月,美和就能離開這裏。

美和把徐斯趕走後,才蹲在地上詢問他起因經過,他很小聲地解釋,他本來就是準備出來掃地的,而且昨天是因為他有“工作”才沒能幫忙,不是為了偷懶。巧克力也是院長塞給他的。

美和好脾氣地問他:“有什麽工作呢?”

“我不能說,我答應院長的。”

美和嘆了口氣,說:“好吧。那你能告訴我這個工作需要你幹什麽?”

他說不清楚。

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因為他的生活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就說很吵,很累。

美和嘆了口氣,但沒有責問他。

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院長穿了一件破舊的棉襖跟他們一起吃飯。胸口那邊最顯眼的位置有一塊補丁,深藍色的,跟棕黃色的棉襖十分不搭。所以美和立刻就說要幫院長重新補補衣服,大家都露出那種茫然但尊敬的表情,望向院長。只有沈望很安靜地嘬了一口粥,燙得他嘴唇都紅了。徐斯十分看不慣他的“特立獨行”,只要沈望跟他們有一點不同,他就會生氣,發怒。

所以他看到無動于衷的沈望後,抽起筷子抽了他們手背,他吃痛地捂住自己的手背,上面是一條紅色的印子,徐斯看他的表情很是兇狠。他垂着眼睛,心裏很委屈。而聽到動靜的院長只是輕輕地掃了他們這裏一眼,徐斯就放下了筷子,賭氣地喝起粥。

因為院長在的關系,他難得沒有被欺負,飯碗也好好地擺放在他的位置。當吃到一半的時候,院長用餐巾紙擦了擦自己的嘴唇,那毫無血色的肥厚嘴唇因為劣質的油漬,成了醬紫紅的顏色,是男人性 器的質感。他想到這裏,便覺得有些惡心,盤裏的香腸也不再吃了。然而院長還在自顧自地說:“明天我要去采購點新年的東西。”

孩子們都興奮地看向院長。

要過年了。

只有徐斯滿是憤怒地說:“是不是又只帶沈望進縣城?”

院長點點頭。

“您這麽能這麽偏心!”

“我幫他去找找樂譜,他最近琴彈得越來越好了,等過年的時候,沈望給大家彈一首。”

他沒有說話。

所以院長輕輕地敲了敲他的桌子,他立刻回,嗯。徐斯瞪着他,滿臉不可理喻。

徐斯和大家都是敬愛院長的,因為他為了他們付出了一切,沒有結婚、沒有生小孩,過着貧苦的日子,一心一意地為他們。就像他們的父親。所以他們都喊他們“院長爸爸”,只有沈望不肯這麽叫。他害怕院長,就像害怕男人的性器官那樣,因為很痛,也很蠻不講理。

等到睡前,美和去兩個房間巡邏,其中的任務包括檢查他們有沒有洗臉刷牙,有沒有乖乖的蓋上被單,院裏一共有二十多個小孩,年齡層次不齊,大的已經開始追着女孩跑了,小的卻還在穿開裆褲。當美和巡邏到他的床前時,他突如其來地抓住了美和的手指,他想告訴他,他的工作、照片還有……

一切的一切。

但是剛張嘴,他恍惚地看到走廊裏一個像是立鐘般的身影,廓形的外套讓他就像是被包裹着的蛹,沒有人知道裏面飛出來的是什麽東西。他什麽都說不出,美和替隔壁床的孩子蓋完被窩,對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很是好奇,抓住他的手,問他,怎麽了?

他張了張嘴,只問:“你看天花板上有只老虎。”

美和擡頭看了眼天花板,很無奈地笑了下:“哪有什麽老虎?老虎明明就在你床上,這麽小一張床,你跟兩個玩偶睡,擠不擠?”

擠。

他一直都睡不着。

那兩個玩偶的眼睛都是那種劣質的塑料片,上面粘着一個小小的白點,就是眼珠子。像是在監視他。

但他看了眼院長那邊的方向,最後說,什麽都沒有。

他知道的,他差一點就成了三毛。院長一定是在窺探他。他差一點點就被吃掉了。被院長。

美和嘟囔了句奇怪,就走了。

他睡得很忐忑,半夜裏他夢見有一只老虎,追着他跑,一直跑跑跑,前面是廢棄的垃圾場,他被易拉罐絆倒了——他驚恐地看着姿勢古怪的老虎撲倒他,他以為他要死了,然而老虎卻沒有撕扯他的肉,而且露出了一根壯碩的東西。他說不要,但是身上的野獸卻張開了血盆大口說,要,要。

他猛地驚醒了。

翌日,院長帶他坐公交到縣城去采購物品。他們的孤兒院在很偏遠的地方,走很久才有一間小學,收了百來個學生,平常他們上學都要四點鐘起床。他們都是被抛棄的人,但院長卻總是表現得很體面,當他站在量身高的尺旁時,售票員說,超過一米二了。

他擡頭看看院長,再看看尺,明明是不到的,這時候院長都不會跟她争,而是很大方地付了錢,然後坐在後排的座位。

公交要坐一個多小時,他總是忍不住會睡着,但今天窗外實在是太紅豔,太熱鬧,所有的人都在歡天喜地地迎接新年,連他都被感染了,去縣城好像也不是這麽恐怖的一件事情。院長摸着他的手,輕輕地跟他說:“今天要好好表現,可不準哭,也要關注你的腳,不準再踹傷別人。乖小孩都是很聽話的。”

“嗯。”

“回來給你買樂譜。現在會彈什麽了?”

“夜的……”他說不上來。

“夜的鋼琴曲五?”

“剛會的。”

“真棒。”院長慈愛地看着他:“你以後一定能成為很了不起的人的,但是現在,要稍微受一點點磨練,你知道的,任何人都是這樣的,不可能什麽事情都順順利利。”

沈望恍惚地點點頭。

然後下了車,院長帶他進了一間招待所。

招待所裏有一張床,一個紅色的熱水瓶,一張桌子,還有一個等候已久的男人。那個男人穿了件土黃色的皮夾克,胡子刮得很幹淨,不像吳叔叔,總是會刮痛他的臉。這個新的叔叔很文雅,也不打他。那個叔叔摸着他的臉問他:“幾歲了?”

他支支吾吾地說應該十歲。

“應該?”那個叔叔笑了聲。

他答不出來。

那個叔叔說他姓張,但只要叫他哥哥,因為他很年輕。沈望說“嗯”,然後他聽到院長很親昵地說:“他很乖的,不會亂說。就是比較腼腆。”

那個哥哥笑了:“內向才好。”

張叔叔蹲下身來跟他說話,似乎跟他很平等的模樣,只是湊得近了,他才發現那個叔叔的臉上是一層薄薄的白色,眉毛周圍的皮膚卻是黃色的,嘴角起了白邊。牙齒也不是完整的潔白。張叔叔給院長了一個厚厚的紅包,然後讓他出去好好吃頓飯,他們馬上就好。沈望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但當張叔叔脫下褲子的時候,他還是吓了一跳。

等張叔叔拉上了窗簾,壓在他身上的時候,他才看清他的眼睛,細細窄窄的眼眶裏只有一顆白色的眼珠子,黑色很少,就像他難得的良心。之後的事情,就像往常一樣,他哭,大人們卻越來越暴躁。當他哭的聲音輕了,他們卻又不滿了。所以他哭得進退兩難,不知道到底是該保持安靜還是號啕大哭。所以最後他只是安靜地流眼淚。

只是張叔叔跟其他人不一樣,他會在一切結束後,抱抱他,跟他說對不起。但他知道,那是少得可憐、忽明忽滅的良知。他哭得臉都腫了也沒能喚醒的東西,卻這麽冠冕堂皇地出現。

院長果然很快就回來了,他穿了一件嶄新的大衣,是那種很好的毛呢料子,臉湊上去也不會紮,又暖又漂亮,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像一個老師的模樣。院長對那個叔叔說,謝謝惠顧。

在等公交車時,院長把那件大衣疊好,塞進了随身拎着的包裏,換上了來的時候的壞棉襖。然後又一次成了溫柔的院長。

只有他是壞孩子。

不然他為什麽會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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