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4
天微微擦亮的時候,侯宵換了衣服出門去學校,臨走前給侯煜留了紙條。臨時在這兒住了一晚本身就是計劃之外的事情,他不是很想耽誤侯煜太多時間。
外面起着風,溫和而清冷的軟風迎面撲來,侯宵按着導航的索引找到了附近的公交車站,确認了只有一輛車的終點站離學校比較近後嘆了口氣,提着登山包站在一旁。兩張椅子給弄得亂七八糟,他也不太想坐。
沒想到車還沒來,變幻無常的天氣突然就變了,慢慢地下起了雨,公交車站就是個四處漏風的,在擋雨這方面實在沒什麽用。侯宵在包裏翻了兩下,沒摸出傘來,只好往站牌邊躲了躲。
他忽然聽見一旁的巷子裏有幾聲不太正常的輕響,蹿起的好奇心促使他轉過了頭,猶豫了半秒後背起登山包進去。
出乎意料的是那條巷道實在是太窄了,他背着包進去的話就會被卡在入口處,侯宵想着放一會兒也不會有什麽事,便幹脆利落地把登山包擱在牆邊,循聲往裏走。
拐彎的時候,他看到堆在牆角的一堆紙箱子,上面還丢着一些黑色的垃圾袋,一直橘貓趴在那堆垃圾袋的最上面,而在紙箱子的邊上則蹲着一個穿白襯衫的青年,青年手裏拿着相機,肩膀夾着把非常小的傘擋雨,鏡頭對準了那只貓。
他實在太過于投入,以至于一直沒能注意到侯宵的存在,直到他最後檢查了一邊拍下來的照片準備起身,而那只橘貓也一躍跳上圍牆離開,青年才發現自己身後不遠處站了個陌生的人。
侯宵着一身輕薄的長衫,長發整整齊齊地在腦後紮成了起來,一點碎發沒能被橡皮筋纏住,侯宵別了好幾根夾子,它們依然态度頑劣地滑落下來,垂落在他白淨的後頸邊。雨水穿過發絲打濕了肩頭。
侯宵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我聽到這裏面有聲音,以為有事,所以進來看了看。”
那人點了點頭:“哦,我剛剛不小心把垃圾桶踢翻了。”
侯宵點點頭,說了句不好意思,轉身打算回到車站去。外面實在是太冷,縱使他抗凍,衣服貼在身上的感覺也實在是難受。雨水直接滑進眼角,他差點連眼皮都睜不開。
侯宵快步出了巷子,迫不及待地撐開一件外套用來擋風,剛往前走了兩步,衣擺就給人拉了一下,那個拿着照相機的青年站在他身後,照相機已經用防水布包了起來,只是那把傘像是壞了,有一塊凹了下去,無精打采地垂在那兒。
他眨了眨眼,試圖看清青年的樣子,奈何臉上全是雨水,視線完完全全地變得模糊不清。
“能共一下嗎?我的傘剛剛不小心弄壞了,我學校就在附近,我可以到那邊的亭子等着,我朋友會送傘過來的。”青年說的一臉誠懇,侯宵見他也不比自己好到哪兒去,心一軟就答應了下來,和他共着一件勉強撐起來的外套一起往前走。
如果說最初侯宵好歹還能擋個雨,這會兒就只是在幫青年擋了,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沒有哪一塊是幹的了,頭發也濕漉漉的,每走一步都感覺能從鞋子裏擠出水來。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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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青年鑽進亭子裏,借着路燈微黃的光看見濕透了的侯宵。他張了張嘴,猶豫了半秒後陡然開口:“等等……是侯宵嗎。”
侯宵一愣,伸出手開始去抹臉上的水,抹完了還會有新的流下來,他不斷地抹,直到把那一塊兒的皮膚都給擦紅了才停下來,帶着隐忍的目光看向青年。
“……杜佰恭。”
高三時的冬天一反常态,炎熱得像是季節倒換後的夏天。
短暫的假期結束後他們被集體拉去開始上課,侯宵和杜佰恭為了節約上下學的時間選擇了住宿。
空氣潮濕悶熱,金黃色的日光被斜斜地生長着的樹枝切割成規則的形狀,再穿透窗玻璃灑落進教室裏,坐在靠窗位置的同學會用廢棄的試卷糊住玻璃,侯宵有時一偏頭,就能看見再生紙上印得滿滿當當的方塊字。
頭頂的風扇吱呀吱呀地轉着,教室後方的空調盡職盡責地散發着僅有的涼氣,一到下課,又有幸碰上沒有老師拖堂的話,教室就會變得空蕩蕩,樓底下的小賣部則排起長隊來,冰櫃裏的雪糕終日缺貨,穿着藍白校服的少男少女肩膀擦着肩膀,胳膊搭着胳膊,費力地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像是要把貨架給擠翻了。
“大冬天的排隊吃冰棒,海港這天氣真是奇了怪了。”杜佰恭說着往侯宵嘴裏塞了塊涼涼的糖,侯宵猶豫着咬了一下,夾心的那層給他咬破了,他登時被酸得牙根疼,立刻撲上去要讓杜佰恭也嘗一下。
“別啊!等會兒老班來了又罵我們,侯宵!”杜佰恭被強迫着吞下了那顆糖,眉頭擰在一起。“真的好酸,小賣部童叟無欺啊。”
“是吧,以後我每天請你吃。”
“有錢啊少年。”杜佰恭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要包養我?”
“……這兩人,想在教學樓鬧翻天。”秦然撐着下巴看着兩個人打鬧着離開,嘴角抽了抽。
漸漸地,原本貼在教室前方的牆上的活動通知被一張張撕下,變成了高考須知與上一次調考的标準答案,脫膠了的一角被風吹得卷起,打印上去的字體漸漸變得模糊,然後換上下一張答案紙。
班上開始出現上課時偷偷躲在底下寫同學錄的人,遍布各個成績階層,即使被老師抓包了也未曾有所減少,略顯幼稚的千篇一律的話出現在不同樣式的同學錄上,重複書寫的承諾真實得好像自己都快信了。
杜佰恭坐在侯宵的前排,以侯宵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他桌肚裏越來越多的同學錄,不僅僅是本班的,就連隔壁班的乃至于樓下的學妹,都有人拿着同學錄來找他,沒見到人後失望地離開,把輕薄的一張紙塞進桌肚裏,久而久之,已經堆成了小小的一疊。
在當時那個唯唯諾諾的茍且年紀,種種踩在老師與家長發怒邊緣上的行為都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侯宵和杜佰恭一下課就滿學校地鬧的行為越發肆無忌憚起來,險有要掀了天花板的意思,幸好被班主任及時發現給制止住了。
在一片兵荒馬亂裏,他們迎來了高中的最後一次集體活動。
按理說,這種活動高三的學生都是不能參加的,也許是他們這屆老師都比較心慈手軟的原因,生怕學生給悶壞了,到時候心理崩潰,硬是集體上書向學校申請了一次機會給高三,讓他們最後玩一次,學校也痛快,同意的決定很快就批下來,于是全年級得了一天不用上課的快活日子。
因為項目多再加上排得緊,大冬天的也就一個高三有這樣的機會,他們七點半就得到運動場集合,平時幾個賴床的都破天荒地起了早床,連住校生都沒人躲寝室衛生間裏逃早操了,一副為了活動甘願做牛做馬的樣子。
侯宵往臉上拍了拍水,又扯了毛巾擦幹,正準備跟着其他人一起出去,倏地注意到內寝的門關着。
他們學校的寝室都是分內寝外寝的,內寝六張床位外寝八張,中間一道門通着,一般為了方便透氣通風不會關,這會兒卻關上了,侯宵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套上了麻袋般的校服外套,敲了兩下門後把房門推開,六張床的被子都疊好了,迫于學生會的硬性要求,每床被子都疊得跟豆腐塊似的。
侯宵到衛生間裏看了一眼,沒見到人,便拐彎上了陽臺。
杜佰恭正趴在欄杆上,身上披着校服外套,一手拿着本英語單詞本裝模作樣地背書,一手摁着手機,嘴裏還叼着根棒棒糖。
咬的竟然不是煙,改成棒棒糖了。
樓底下是三五成群從寝室樓湧出的學生,樓內響了三遍的鬧鈴戛然而止,徒留一點餘聲,挂在陽臺上的衣服濕答答地往下滴水,杜佰恭卻又不偏不倚地站在淋不到水的位置。
男寝背陽,他們這位置平時潮濕得要命,連一點陽光都照射不到,除了個別運氣極佳的日子,衣服都只能靠風幹。
侯宵一手撐在陽臺門上,默不作聲地看着杜佰恭把單詞本合上,咔擦兩聲咬斷了嘴裏的糖,抽出紙棒來甩進垃圾桶,衣服被風吹得鼓起,半邊身子都依靠在欄杆上,百無聊賴地摁了兩下手機,轉手收起。
“起來了怎麽不下去?”隔了許久,侯宵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澀澀的,帶着意料之外的情緒。
走廊上僅有的一點腳步聲也小了下去,外寝的寝室門被打開,很快又合上,應該是學生會的人來了又下去檢查早操出勤人數了。
“等他們早操回來再下去。”杜佰恭看見他後在口袋裏掏了兩下,像是想找什麽,最後沒找到,只得聳了聳肩。“這早操從誕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沒去參加過,我得保持我的記錄啊。”
“班長說,運動會你報了接力。”侯宵不知道自己怎麽的就想起了這件事,而又在這樣的場景環境下提出來了。“你……”
他想說加油。
話到嘴邊又卡了殼,繞了一圈從喉嚨跑回肚子裏。
離冬天結束的日子越近,那種隐隐的直覺與不安感就越強烈。
“人數不夠,她拉我頂替的。”杜佰恭說到這兒撇了下嘴,将單詞本丢進陽臺上的一個小櫃子裏,抻了抻胳膊把外套穿好。“好啦,別在這兒站着了,去吃飯嗎?這時候他們都在老牛拉慢車似的跑一千米,食堂沒人,各式各樣的菜供你選擇啊。”
侯宵摸了一下口袋裏的飯卡,也忘了裏面還有多少錢,直接點頭答應了下來:“好。”
等侯宵反應過來自己跟着杜佰恭一塊兒逃了早操,這家夥已經拿了杯豆漿放他面前,在對面坐下了。
“喝食堂的豆漿得看運氣,還有你和豆漿的緣分。”杜佰恭指了指杯子,“運氣好,有緣分的話,它就是甜的。不甜的話,那可能是食堂大媽忘了加糖了,證明你倆沒緣分。”
侯宵沒理會他的滿嘴跑火車,自顧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豆漿還是滾燙的,他一時來不及收回手,舌尖猛地被燙到,疼得他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這一表情變化被杜佰恭看在眼裏,他跟幸災樂禍似的笑了兩聲,慢條斯理地扒拉起自己碗裏的粥來:“那麽着急幹什麽啊。”
侯宵白了他一眼,接着就有點對那杯豆漿敬而遠之的意思,把杯子推到了一邊。燙麻的感覺漸漸散去,他後知後覺地覺出了點甜味,拿了根油條咬着。
過了沒幾分鐘早操結束,為了趕着吃早餐而來不及回寝室換衣服的住校生一個接一個地跑進來,食堂頓時變得無比喧鬧,體育委員跟侯宵打了聲招呼,也就一個擡頭低頭的瞬間,原本坐在侯宵面前的杜佰恭就不見了人影,盤子杯子都清得幹幹淨淨。
“侯宵。”體育委員先是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聽他嗯了一聲才接着說道:“運動會不是要後勤嗎,我記得你只報了一個兩百米來着,到時候接力賽你能不能幫忙做個後勤?原本的後勤組的那群女生吵着要去別的班給自己夢中情人加油助威,我都快頭疼死了。”
“可以,有空的話我就過去。”侯宵點點頭,将最後一點東西吃完,伸手去拿那杯剩了大半的豆漿時猶豫了一下,還是給拿起來喝光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豆漿涼了以後那點甜味就沒了。
要還在以前,他們得等班主任組織一個班接一個班地下樓,到了高三就不用了,他們單獨一棟教學樓本就成天鬧得雞飛狗跳,恨不能把學校當成自己家肆無忌憚,這會兒也自動無視了老師的指揮,自己正大光明地帶着電子設備跑下樓,提前占好了位置,然後給正在趕來的同學指方向。
侯宵落在隊伍最後方,手裏拿着本薄薄的練習冊。他倒也不是對學習熱愛到連參加活動都不願意放下,不過是給自己找件事情做,免得一會兒坐那發呆,畢竟他的項目實在少的可憐,還是體委強行報的,美名其曰重在參與,孰不知就只是侯宵懶得抽筋而已。
侯宵照例坐在靠前的座椅上,盯着面前空着的座椅出了會兒神。耳畔是主持人慷慨激昂的陳詞,但他卻好像意識游離在大腦之外,愣是沒聽清主持人說了些什麽。
好像是吩咐他們不要串班和亂跑的吧。想想這種事情也只能說說而已,像杜佰恭就肯定不會乖乖待在本班不走的。
侯宵被這個名字強行拽回了跑偏到西伯利亞的思緒,猛地一眨眼,面前的座椅已經坐上了人,杜佰恭正替幾個要去準備跳遠的人拿着衣服,嘴角挂着笑和同學打趣。
侯宵沒想到眼前會冷不丁地出現一個人,手裏的練習冊沒拿穩,一下子從臺階上掉了下去,直接摔在了杜佰恭腳邊,其中一面被迫攤開來,上面是一道閱讀題,侯宵一眼就看見了位于最後一段畫了橫線的句子。
有的人在白天流湧着眼淚,有的人把眼淚藏在幽深的黑暗裏①。
“啊,這邊有水,本子打濕了。”杜佰恭将衣服塞在懷裏,彎下腰撿起練習冊,拎着中間的位置輕輕甩了甩,又找一旁的人借了紙,把上面的泥污給擦幹淨了,這才遞給侯宵。
侯宵伸手去接,用了點力沒能抽過來,擡起頭去看杜佰恭,杜佰恭沖他笑着,另一只手伸到練習冊上,輕輕伸開手指,一塊硬糖落在了紅色的封面上。
“早上就想給你的,當時沒找到。”杜佰恭說,“等會兒要參加兩百米跑了吧,有初賽半決賽決賽什麽的,吃顆糖當補充體力了。”
“杜佰恭你傻了吧,一顆糖能補什麽。”一旁的體委笑罵道:“胡扯吧你。”
兩個人又開始插科打诨,直到學生會的人來通知運動員入場體委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組織同學。
侯宵拆了糖紙把糖塊丢進嘴裏,早晨燙傷的位置還有些鈍鈍地疼,他只得把糖塊一口氣咬碎,沒來得及多品味幾分就吞下了肚。
例行公事的開場白到此結束,班長又開始發小紙條讓他們寫加油稿,說是寫的多了到時候班主任就會有獎勵。
侯宵低着頭寫了幾份,正準備交上去,猛地被杜佰恭摁住了肩膀,整個人往前一彎腰,頭差點撞杜佰恭懷裏。
“班長!”杜佰恭揮着手裏的紙條,“老白說他獎勵我們什麽啊?”
“一套新鮮出爐的英語試卷,說明一下,他自己出的,無答案。”班長結果他遞來的有些寒酸的一張紙,翻了翻眼皮,“你倒是多寫點啊?”
“就知道是卷子,我對英語試卷沒興趣,理綜的還可以考慮一下。”杜佰恭總算是收回了撐在侯宵肩膀上的手,坐回了椅子上,臨轉過身前又頓了一下動作,伸出手捏了捏侯宵的耳垂。“哇,怎麽耳朵紅了?太熱了?”
“你挺閑啊。”侯宵揉了一下被他蹦亂了的頭發,總覺得杜佰恭身上那股仿佛永遠也散不盡的煙味兒混着若有若無的糖味,不斷地往鼻腔裏鑽。他欲蓋彌彰般地低下頭,讓視線黏在題目上,握着筆做出一副沉思的樣子。
“沒有,我等會兒還要幫白松搬水給參加完項目回來的人發。”杜佰恭說到這兒嘆了口氣,臉上浮現出無奈的神色。“他硬說我閑,非得給我安排事,沒看到我日理萬機嗎?”
“行吧太上皇,您吶能不能消停兩分鐘,把那‘萬機’先給放一放,乖乖地多寫幾份加油稿,你說你們到網上一找不是一大堆嗎,抄都不願意抄。就只用寫一天,想想學弟學妹們得寫兩天,你們已經很幸運了。”班長拿着一沓紙拍在杜佰恭腦門上。“給你,買一送五,這六張都交給你了。”
杜佰恭揉了揉額頭,接過那六張紙:“為什麽我就是六張,侯宵就只寫了三張,等級歧視啊班長,你對我有什麽偏見?”
“又滿嘴沒句正經話了是吧。”班長看了一眼侯宵,又端着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了眼他,“侯宵一張的字數都夠你這家夥三張了,有對比性嗎?你說有嗎?”
杜佰恭自知沒理,乖乖地拿了只筆寫起加油稿來,從他僅有的儲備裏擠出幾百來個字,掰成六份填上,寫完後感覺整個人都不痛快了,果然蹲着趴在座椅上寫字是件苦差事。
杜佰恭一邊甩着手一邊把紙遞給班長,扭頭看見侯宵正從臺階上往下走,手裏拿着體委剛發的號碼牌。
“侯宵!”他喊出聲,在侯宵回過頭後接着說道:“要我到終點接你嗎?”
侯宵皺了皺眉,像是在思考他為什麽會說這種話。杜佰恭也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莫名其妙,連忙擺手想解釋說是開玩笑的,侯宵卻将嘴角一彎,回了他。
“行啊。”
侯宵在第五道,離容許學生圍觀的地方有些遠,再加上圍在那兒的女生實在太多,杜佰恭費了好些力氣才從最後一排擠到最前面。
起點和終點的老師剛剛舉旗确認,耳畔就炸開女生們的加油吶喊聲,杜佰恭在白線後蹲下,把自己從瘋狂的小學妹中摘離出去,專心致志地看着跑道上的侯宵。
說實話,他也沒有多專心,注意力還是被一聲槍響給拉回來的,跑道上的人如同箭矢般飛快地跑出去,甚至帶起了一股風。
杜佰恭手裏握着瓶水,盯着侯宵的背影,看他身上穿着的校服被風吹得向上卷起,露出了一小截白淨的腰。
杜佰恭飛快地挪開視線,猛地站起來,眼前黑了一瞬,等他再擡腿往終點走時,排頭第一的那個已經快到終點了。
他突然發現,侯宵在這群人中真是不一樣。
好像多了點笑意。
這家夥竟然是笑着跑的。
杜佰恭被自己的發現吓了一跳,連忙收了心思再去看。其實侯宵只是眼角眉梢帶了點笑意,淡得厲害,大概也就十分之一的份量,不過他的表情比起旁邊幾個臉都快變形了的倒是好多了,不知這麽一次運動會又能俘獲多少人的少女心。
侯宵跑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個體育特長生。杜佰恭拿着水過去,先把水遞過去,又拿着從班長那兒黑來的一次性方塊巾往侯宵腦袋上一蒙,侯宵條件反射地往後躲了躲,發出一聲細微的嗚咽聲來。
杜佰恭手下動作一頓,很快用方塊巾把侯宵頭上的汗給擦幹淨了,順手接過他手裏的水,笑了笑:“名次可以嘛,肯定能進半決賽了,估計老班能賞你幾張卷子。”
“他出的卷子我都做過了,短期內出不了新的,他不會送我卷子的。”侯宵瞟了他一眼,彎下腰去系鞋帶,“說起來,接力賽在什麽時候?”
“在下午,說是結束了還有個教師組的比賽,安排得很緊張。”杜佰恭說着抓了一下他的胳膊,“哎,我是第一棒,來加油嗎?”
“兩百米的半決賽也在下午。”侯宵站起身,隔着老遠就看見他們班長跑上跑下地送加油稿,又想起自己胡謅的、夾了私貨的那些話,耳根有些發紅。“看能不能來得及吧,我還答應了體委有空去做後勤幫忙的。第一棒太早了。”
“沒事,你可別因為着急出了亂子。”杜佰恭拍了拍他的肩膀。
早上的項目以一個五百米結束,杜佰恭被同學拉着一塊出校去吃午飯,侯宵得留下來做場地清潔和班級衛生,也就沒跟着,班長幫了他一會兒,沒多久也被閨蜜給叫走了。
侯宵拉開了窗戶透氣,又把掃把放到教室後方整齊地擺好。這個點食堂已經沒什麽菜了,他正打算去小賣部随便買點什麽應付一下,面前忽然出現一只紙袋子。
“給你帶的。”杜佰恭意簡言赅,直接抽了張椅子往上一坐,半躺着翻了翻下午的項目安排表,見兩百米半決賽緊貼着接力賽時嘴角抽了兩下。“這不行吧,肯定趕不上。算了,你心裏為我加油,精神上支持我就可以了。”
“趕得上。”侯宵捏着那只紙袋子,關了空調風扇的教室裏有些許熱意,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篤定地說道:“絕對趕得上。”
杜佰恭聞言扭頭看了他一眼,彼此沉默了好幾秒鐘才把安排表一丢,笑了起來。
“好啊,那證明給我看吧。”
二百米運動員被通知候場的時候,杜佰恭正好被拉去練習接力賽,在跑道外守着的只有好不容易閑下來的班長和幾個後勤的,侯宵旁邊也有兩個本班的人,不過他不太熟,也就只是打了個招呼。
他看見終點處的老師舉起了旗子,原本在跑道上的杜佰恭自覺跑到了一邊。
夢反應的是人最真實的欲望。
槍打響的那一剎那,侯宵起跑慢了一秒,很快跟上,耳畔只剩下呼嘯而過的風聲,眼前的景色飛速替換,他什麽也看不清,腦海裏卻莫名其妙地蹦出了這句話。
他又記起了那個夢,夢中唇齒相依的感覺清晰得令人沉淪,每一次親吻,都像是點燃了一把野火,它們彙聚在一起,燒起了燎原的大火,而他與杜佰恭在其中畫地為牢,同歸于盡。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杜佰恭只是好奇而已。
終日待在這個小小的城市裏,視野被限制,朋友圈不大,接觸的東西也不多,侯宵的生活單調而乏味,杜佰恭的出現就像是讓他接觸到了一片嶄新的領域,他理所當然地感到好奇,并不自覺地為之吸引。
什麽時候不僅僅是這樣而已了呢?
仿佛有一口氣堵在了胸口處排不出來,不管他怎麽努力,都無法忽略那個在心裏不安分地翻滾、作祟的名字,它不斷地跳動,沖擊着每一處的神經與血液,恨不能流遍渾身上下,在每一根骨頭上都打下自己的烙印,乃至于每一個角落都充斥着它的氣息。
在意識到自己做了那樣的夢之後,還是少年人的侯宵心裏咯噔一下,空落落的感覺順着脊背爬上頭頂,無邊的慌張與恐懼如同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來,将他沒頂。他如同深海裏的魚,內髒被強大的壓力不斷地擠壓,腦子裏的想法思緒分裂成了兩派,每天都在打拉鋸戰。
在那樣一個渾渾噩噩的年紀,根本不知道也說不清楚“喜歡”為何物,就已經被現實推搡着到了懸崖邊上,逼着他去認清萬丈峭壁之下自己的心。一腳踩在泥濘裏,一腳蹬在沼澤中,左右都是深陷難逃,不過是時間方式不同。
上課時,他坐在後面,看着杜佰恭趴在桌上睡覺,醒來後迷迷糊糊地去抓腦後的頭發,他會想代勞,想去親吻杜佰恭骨節分明的手指,想去握住他的肩頭,然後靠上去,感受少年人熾烈而鮮活的心跳與生命力。
這不僅僅是好奇心而已了吧。
侯宵不斷地跑,不斷地跑。隐約間,他聽見了廣播通知某某班級準備接力賽的通知,運動場這邊的人少了不少,大多趕到校道那邊去準備接力了。
侯宵在餘光裏看到杜佰恭往那邊走的背影,他開始慌張,沒來由的恐懼淹沒了他,他像是突然之間發了狠勁,猛地加速,把前面的人超了過去。
侯宵穿過終點,歡呼聲響起的剎那,校道那邊的班級接力賽也已經開場,廣播裏在進行着最後的通報。班長跑過來給他遞水,侯宵一把抓住,卻沒有要休息的意思,而是徑直穿過足球場往校道跑。
說實話,剛剛在最後的沖刺已經讓他力氣用盡,這會兒都有點虛脫的感覺,但他還是想過去,一種發自內心的渴望指引着他,将他往那邊拽拉着。
體委端着照相機,杜佰恭身為第一棒似乎一點也不緊張,還和一旁的人笑着講話。侯宵站到校道邊緣距離杜佰恭有些位置的地方停下,他等候着開始的指令,他期待着和杜佰恭一起起跑。
槍響,場外的畢業生大聲呼喊着自己班級的名字,侯宵跑在內道,跟着杜佰恭一起往前沖,他緊緊抓着那瓶水,汗水流進眼睛裏,他下意識地眯起眼,在杜佰恭交接接力棒的同時停下來,腿一軟差點就要跪地上,原地穩了穩身形,又被杜佰恭給扶住了。
“你傻不傻啊,剛跑完兩百還跟着我一起沖刺。”杜佰恭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頗有些無奈,“實在不行在旁邊等我也行,非要跟着一起跑做什麽。”
侯宵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是要我證明給你看嗎?”
杜佰恭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些什麽,一旁的體委又沖過來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誇獎了兩句。
侯宵沒再看這邊,轉頭去看跑道。他們班的最後一棒已經起跑,目前位處第一名的位置,和第二名拉開了一百米左右的距離,不出意外的話是可以贏的。
侯宵喝了口水,感覺劇烈運動後跳得猛烈的心髒正在漸漸将速度緩下來,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終點。
最後一棒的同學跑進了前來迎接的人圍成的圈裏,被人直接給抱了起來,廣播開始放歌,連隔壁班與第一名失之交臂的人都過去為他們喝彩,似乎到處都是一派歡樂景象。
侯宵卻忽然覺得心裏一沉,整個人像是從高空中急速墜下一般,沒有着落點,安全感不斷流逝掉,他不短地掙紮,向上攀援,卻只能跌入更深的深淵。
他意識到,冬天就要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要上課啦所以不定期更新,這章是真的爆肝,不想把回憶殺分開所以比較長orz翻到去年年底的文發現那時的自己還沒有這麽意識流現在是經歷了什麽2333
①有的人在白天流湧着眼淚,有的人把眼淚藏在幽深的黑暗裏。——泰戈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