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茹苦練絕藝,(1)

刀身映照着人面,把那張三分呆滞、七分沉郁的臉,拉得老長老長的——原本就失血的一張白臉,看上去更蒼白了。

那漢子一聲不哼地端詳着手裏的一口刀,滿頭長發,雲般地披散着——刀長兩尺七寸,遍體如銀,其上打磨出一團團的魚鱗旋光,四指寬的刀面上有一道直貫上下的紅色刀槽,那道顯目的朱痕,把刀鋒一直拉下去,銀燦燦,青蒙蒙,端的是一口上好精鋼打制的寶刀——是一把頂能殺人的厲害家夥!

天上飄着雪。

雪花覆蓋着那漢子赤膊的上身,散落在他發上、臉上、眉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已積了薄薄的一層,白茸茸的,就像披着一襲白色外衣般的潇灑!

面前有一方平滑的大石!

他已經不止一次地磨它了——雖然明知道它已是十分的鋒利,仍然更奢求地希望着什麽——人的欲望與貪婪,往往在這些小動作上表露無遺!

天空是灰白色的,在漫天的大雪裏,人的心也同冰雪一般無情,早已凍結了,倒是那一天的黑老鴉,低飛着不去,總是那麽“呱、呱”地叫喚着,讓人心煩氣躁,又像在顯示着什麽不祥預兆似的!

那漢子磨磨停停,停停複磨磨,不時地翹首雲天,悲戚地笑上一笑,冷峻的面頰,也同天上的雪、掌中的刀,一般的無情,給人以“冷氣襲人”的感覺!

他緩緩地站起身子來——

修長的身材,在雪地上留下了長長的一條人影——

刀身如鏡,他那麽平端着,只需盯着這口刀,環身四側的一切景物全然在目。

五丈內外,他的刀能砍下一只凍蠅、一片飛葉、一只沖天直起的寒鴉,或者是一頭乍出即遁的狡猾狐貍。

刀身顯示的正面,是他搭建在山窪子裏臨時居住的篷舍,那裏還拴着他所喜愛的一匹黃骠馬,再過去是高山,山上生滿了翠屏如障的矮松,卻都讓白雪積滿了。

左面是山外山!

在兩座峰頭中間眺望出去,對面那座巍峨的大雪山,更顯得異常的壯觀了——

其實壯觀的該是雪嶺上聳峙着、高插雲天的那所白色石堡——“摘星堡”

石堡本身固是“美侖美奂”,極盡庭院幽深之美,不在話下。可驚訝的是,什麽人能有如此魄力?如此胸襟?如此“走出塵世”的超凡想像力?在這個遠離人世的大雪山,從事如此偉大的靈思構想?——這個人可說在氣魄上先已超人一等了!

那漢子每一次打量着“摘星堡”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心生此想!

眸子裏的光焰,最能反映出內心的思潮!

每當他打量着對面峰嶺上的那所石堡時,他那雙沉郁如海、深邃如古井的瞳子裏,就會泛出一種深悠的遐想,一種說不出的激動。

他也總是能理智地壓制了下來!

牲口打着響鼻——一除了當空的那群烏鴉以外,這該算是唯一的異聲了!

一個衣着全白的少女,蜷曲在雪松地裏!

借着松樹的掩護,她已經盤在這裏很久了。

長長的一蓬秀發,披散在肩上,細長的眉毛之下,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不停地轉動着。

對于那個赤着上身的年輕漢子,她早已不止一次地偷窺了,雖然滿腦子的好奇,只是人不犯我,卻也沒有幹涉對方的自由——

倒是那匹伊犁名駒黃骠馬,深深地吸引着她。

她出身絕非貧賤——這一點可以由她輕攏在發根的那串珠鏈,以及皓腕上碧綠欲滴的那只翠镯上判斷出來,再者她衣着華麗,膚色白嫩……

這些在在都說明了她出身即使不是官宦之門,也定是豪富之家!

只是,她卻對眼前的這匹馬,興出了非份的占有之心!

這種打算已經存在她心裏很久了,只不過今天她才決定了下手行竊罷了!

那漢子看來是全不戒備!

他那麽大模大樣地坐在石頭上,把一口打磨得銀光白亮的長刀,深深地插在雪地裏,兩只手不停地掬着地上的雪團,往身上洗擦着。

溶化了的雪,蒸騰起陣陣的白煙!

那漢子開始了每日兩次例行雪浴!

白衣少女已經繞到了篷舍左側方!

她必定是有武功的,只看她手腳間的那份利落,以及雪面上,并沒有留下什麽顯著的痕跡,就可以斷定!

她所以要由左側面繞過來,是因為這一面衍生着一叢矮小的雪松,借着這片松樹可以掩飾她的身形!

雖然她并沒有看見他施展過什麽功夫,可是直覺卻使得她有所警惕,她甚至于可以判斷出這個年輕漢子必屬武林高手之流!

這樣的人,能夠不與招惹最好!

那匹黃骠馬已經發現她了,不時仰伏着長頸,不安寧地打着噗嚕!前蹄頻頻地在雪地裏劃動着。

白衣少女的身子開始慢慢地拱起來!

她衣着也同白雪一般的顏色,除了那頭技散的秀發以外,全身都是白的,在雪地裏極不易被人發現!

她嘴裏銜着一口短刀——那是用來割斷拴馬索子用的,漸漸地,她身子彎曲得越加顯著,就像一盤弓似的!

驀地箭也似射了出去!

馬聲驟鳴——

白衣少女如同閃電般的身子,已落在了黃骠馬的背上,手上的短刀向前一揮,已把系在馬口上的皮缰砍為兩截!

黃骠馬猝驚之下,人立前蹄,唏聿聿長嘯着,白衣少女一只手抓着馬頸上的鬃毛,雙腿力磕馬腹,急劇地驅策着,無奈胯下坐騎是一匹不服生人的烈馬。

白衣少女雖然說得上騎術高明,奈何馬性至烈,一時卻也無能為力!

黃骠馬猛厲地跳躍颠簸着,蹄下白雪紛飛,人馬已在當地丈許之方圓內頻頻打着轉兒!

忽然,那匹黃骠馬發出了一聲頑劣的嘶鳴,硬生生地把背上那個白衣少女給摔了出去!

像是一個大雪團似的,白衣少女在雪地裏打了個筋鬥,翻身躍起,仗着她功夫好,這一下雖沒有摔傷了她,卻也弄得滿身滿臉的雪渣子!一時間連羞帶怒,把一張清水臉氣得通紅!

那漢子仍然背着身子!

對于身後這麽猛烈火爆的場面,他如同未聞,甚至他連頭也不回看一下!

他正在用一塊潔白的布巾,細細地拭着身子,随即把散置在大石上的一件鹿皮背心拿起來,慢慢穿上!

白衣少女氣得哼了一聲,狠狠地看了那長發漢子一眼,她生性要強,想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她咬緊了牙,賭氣地再次向着那匹黃骠馬身上竄去——

黃骠馬長嘯着打了個圈子,白衣少女那等快的勢子,想不到竟會撲了個空,再次摔倒在雪地裏。

她身子第二次爬起來的時候,黃骠馬卻已繞到了那年輕漢子身側!

白衣少女呆了一呆!一臉的不高興!

年輕漢子深邃的目光平視着她,冷冷地道:“開始是偷,現在是搶,一個大姑娘家,你不害臊?”

白衣少女臉上一紅,惱羞成怒地道:“我就是搶,這匹馬我要定了!”

那漢子長眉一軒,道:“只怕你妄想吧!”

話聲方出,白衣少女身子已第三次撲縱過來——這一次她是采取平竄的勢子。

短刃咬在嘴裏,手腳平伸着,疾若旋風似地,硬向馬背上落去!

長發漢子冷叱一聲,右手一帶馬口的嚼環,黃骠馬在他熟練的手法下,長頸一伏,向前一栽。

當空人影一閃,白衣少女一片白雪似地擦着馬身子橫掠而過,卻又撲了個空!

面前是棵一人多高的雪松!

白衣少女身子用力地撞上去,搖起了一天的雪花,她猝然一個轉身,右手翻處,卻把銜在嘴裏的那日短刀擲了出去!

長發漢子左手微起,舉手間已把飛來的短刀接在手裏!

白衣少女嬌叱一聲,飛撲過來,右手一沉,照着那漢子前胸就伸,這一手功夫名喚“點金波”,是屬于“形意門”不傳秘功之一!

長發漢子臉色一驚,身子向後一收,眼看着白衣少女指尖已經觸及前胸!

危極一瞬間,他身勢側轉如風,“刷”一聲,已到了白衣少女身後!就在白衣少女身子還不及轉過的當兒,他掌勢平吐,似乎只用了三成勁兒!

雙掌一托少女後肩,叱了聲:“去!”

白衣少女那麽靈活的身子,在這人手上卻是施展不開,随着那漢子平吐的掌勢,足足飛出了一丈以外,“噗”一聲坐倒在雪地裏!

她身子在雪地裏打了個滾兒,一跳而起——

那漢子閃身如電,在白衣少女身形躍起的同時,已快如旋風般地站在她面前!

白衣少女嬌叱一聲,右手一抖,分開一雙春蔥玉指,用“二龍奪珠”的勢子,照着那漢子雙眼就戳!

只是她顯然不是那人的對手!

帶着淺淺的冷笑,那漢子右手乍翻,“噗”的一聲,已扣住了她的手腕!

白衣少女只覺得腕骨間一陣劇痛,總算對方手下留情,随着那漢子再次地平推之勢,一聲叱道:“去!”

這一次摔得更重,白衣少女再次飛出了丈許以外,整個身子全栽倒在雪地裏,足足劃出了七八尺才定住了身子!

幸虧地上積雪數尺,否則這般的摔落,卻是任何人所當受不起的!

白衣少女痛呼了一聲,她身子還來不及爬起來,那漢子已飄身而前,右掌一探,已扣在了她左面“志堂穴”上。

白衣少女身上一陣子發麻,痛得連眼淚都淌了出來。她連番受辱,又羞又氣,偏偏對方武功高不可測,自己雖施出了全力,卻連對方的身邊也偎不上!

平素嬌生慣養的身子,一呼百喏的氣勢,哪受過這般的委屈!真恨不能放聲痛哭一聲!

只是,當着這個陌生人,她有點害臊,不好意思哭!

那漢子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手勁兒大極了,那只按在她身上的手,真有千斤之力。

白衣少女雖試圖着以內功抗衡,無奈那漢子力道大極了,她雖施出了全身力道,卻不能移開分毫。

“你這個野人!”

她用力掙紮着道:“放開我!你想幹什麽?”

長發漢子冷冷地笑着道:“憑你這點能耐,也想跟我動手?”

白衣少女力掙得面色通紅,一任她施出了吃奶的力氣,卻也是無濟于事,她回過頭想用嘴去咬那漢子的手,頭才轉過來一半,就被那人一下子接了下來!

“你是哪裏來的?”

“我偏不說!”

她人聲嚷着:“你放開我,快放開——”

長發漢子鼻子裏哼了一聲,手上顯然地加了幾分力道。

幾分力道,已很不得了!

白衣少女嬌哼了一聲,就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似的,一時間連氣也透不出。

“說!”

長發漢子沉着聲音道:“是不是摘星堡來的?”

“是又怎麽樣?”

說了一句,她可就忍不住哭了起來,才哭了兩聲,似又覺出不妥,把臉埋在臂彎裏,頻頻地抽搐不已。

長發漢了呆了呆,臉色沉着道:“一個偷馬的女賊,還配哭?”

白衣少女擡起臉,哭得更大聲地道:

“我就要哭……哭是我的事,要你管?”

越說越傷心,眼淚成串地墜了下來!

長發漢子冷冷一笑,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遂把壓在她背上的一只手,緩緩地收了回來。

白衣少女正在埋頭哭泣,忽然中止住聲音,慢慢擡起臉來——

透過那雙流淚的眼睛,她打量着他。

他也在打量着她,過了一會兒,他才冷冷地道:“你很喜歡我這匹馬?”

白衣少女臉上帶着淚,說不出的讪讪表情,她緩緩地坐起身子來,點點頭。

“所以你就偷?”

“我只是想送給我爹!”

那漢子冷冷一笑,道:“好一個孝順的女兒!是你爹叫你來的?”

“不是——”

少女臉上帶着說不出的羞澀:“過幾天是我爹七十大壽——”

那漢子臉色一驚——

白衣少女顯然不曾注意,繼續道:“他老人家一直盼望着能有一匹好馬……”

長發漢子哼了一聲道:“你姓沈?”

白衣少女斜看着他,點點頭,有點不大好意思的樣子。

那漢子忽然一呆,冷冷地道:“摘星老人沈海月是你的什麽人?”

白衣少女微微一怔,也許他聽慣了人們對她父親的奉承,像這樣直呼名號的人尚不多見。

她吶吶道:“是我父親!”

頓了一下,她又問道:“你認識我父親?”

那漢子忽然一笑道:“令尊大名,天下同欽,只是久仰而已!”

說時他抱了一下拳,只是那張臉看上去卻更冷了。

白衣少女兩只手把沾在身上的雪拂了拂,微微一笑道:“這麽說你是願意把這匹馬讓給我?”

“我沒有這麽說!”

“我可以出錢買!”

她往前走了幾步,認真地道:“随便你要多少錢!”

那漢子冷冷地一笑,走過去在大石上坐了下來!

白衣少女跟過去,她好似把剛才打架的事情忘了,那雙剪水瞳子,含着笑靥地瞧着他。

“你怎麽不說話?”

“沒有什麽好說的!”

那漢子苦笑了一下道:“還沒有請教你叫什麽名字?”

“沈雁容!”

她有點不耐,用小蠻靴踢了一下雪,道:“怎麽樣嘛!你說個價兒吧!只要不太過份,我都會答應的!”

“好吧,你既然這麽說,就給一萬兩銀子吧!”

沈雁容一怔,挑着眉毛道:“多少?”

長發漢子豎起一根手指,道:“一萬兩!”

話方出口,沈雁容已一陣風似地撲了過來,伸手朝着長發漢子臉上就打!

卻不意那長發漢子只一擡胳膊,再次叼住了她的手腕子,沈雁容尖聲叱道:“放手——”

她腰肢一擰,忽然飛起右腳,向着長發漢子臉上踢去。

這一手仍然是占不了上風!

長發漢子身子真像蛇般的滑溜,身法也是特別的怪,只是在沈雁容足尖掌影裏不停地扭轉着。

尤其難能的是,他身子始終不離開足下那塊大石,沈雁容盡管是拳腳如風如雨,卻只是由他身邊臉前擦過,休想傷及他一絲一毫!

他仍然緊緊地扣抓住她的手腕子!

沈雁容着着失利之下,真是說不出羞愧、懊惱,她連聲地嬌叱着,施出了渾身解數。

只是一樣,仍然占不了絲毫上風,甚至于她連那只被對方緊抓住的手,也掙脫不開!

兩個人剎那間糾纏在一塊,看上去只是頻頻打着圈子。又相持了一段時間,沈雁容終于不支地跌倒在石上,她實在是累極了,只顧得頻頻嬌喘,卻連說話的力量也沒有!

長發漢子從容打量着她,面不紅,氣不喘,冷冷地道:“怎麽不打了?”

沈雁容喘息着道:“我打不過你……你也別太神氣……”

長發漢子不愠不怒地道:“沈姑娘,你在我面前使出大小姐的性子,可就大錯特錯了,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沈雁容頻頻冷笑着,眼淚在眸子裏打轉!

她吶吶地說道:“你……你要怎麽樣嘛……”

她的氣焰由神态上看,顯然弱多了!

那漢子冷冷道:“我對你已是特別留情,希望你心裏有數,下一次再要落在我手裏,可就休怪我掌下無情!”

話聲一頓,他那只力抓着她的右手,霍地向外一翻,沈雁容猝然為他所加諸的這大力道,足足摔起了兩丈來高,所幸她輕功不弱,在空中施了一手“細膩巧翻雲”的身法,翩翩而墜。

伫立在雪地裏,她越想越氣——活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碰見這樣對自己的人,偏偏是說理說不過,打又打不過——被人家當面這麽奚落,可真不是個滋味。

女孩子家面嫩,可就禁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像兩條小蛇似地奪眶直出!

那漢子卻正眼也不看她一眼,背過身子去在理他的黃骠馬!

沈雁客緊緊咬着唇兒,就像是要咬出血來!

對方默默地對峙着!

漢子由雪地裏拔起刀,牽馬自去——

沈雁容上前一步叫道:“站住!”

長發漢子冷冷一笑,緩緩回過身來!

沈雁容含着淚,悲聲嗔道:“打了人,一點事沒有的就想走了?你別想!”

那漢子一手順着黃骠馬的馬鬃,并不答理她。

沈雁容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恨恨道:“就算是野人,你也該有個名字吧!你叫什麽來着?”

長發漢子已翻身上了馬!

那麽烈性子的馬,想不到在他手裏,馴服得就像小羔羊一般!

馬蹄子踐踏在雪地裏,發出一種“噗落——噗落——”的聲音,人馬一直來到了沈雁容跟前!

“沈姑娘!”

那漢子目光湛湛地注視着她道:“我對你已是再三容忍……何苦自讨無趣——”

沈雁容大聲道:“我不領情……你憑什麽要容忍我?你不會不忍麽?打了人就想算了,沒這麽好……”

長發漢子忽然呆了一呆,沉郁的臉上帶出了一片笑容,拉開的唇角,現出了編排整潔的牙齒,一顆顆地閃着潤潔的光澤!同雪般的白,也同雪般的冷,沈雁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笑,覺得他笑得很美,較之先前,簡直判若兩人,一時不由得呆住了……

“你不知道麽?”

他輕輕地說着,一面策過馬頭,道:“因為你是我生平所見,第二個美的女孩子—

—”

馬蹄如飛,馱着他偉岸的身軀,一徑地向着嶺下去了。

沈雁容不知怎麽的臉又紅了,望着他逐漸消逝的背影,她那張可人的臉上,綻出了難以形容的一絲笑靥——

她只笑了一下,就又收斂了。

“第一個……”

她腦裏情不自禁地想着這句話,怪不是味兒地回身自去!

大雪初停,寒風卻是無止無休!

幾團車輪般大小的于草球,被風刮得在雪原上打着滾兒,巨風把積在松枝上的雪吹下來,四下狂飛着,偶爾碰在人臉上,像針紮一般的疼痛。

那漢子跨在黃骠馬上,在這裏已經伫立很久了。

由此而前,是一望無際的大雪原,白色是雪,灰色是天,天地之間獨獨描出了一道暗褐色的分界線,雖極目力,亦不能見其邊際!

身後,卻是迂回在千百棵松樹之間的山路,馬勉強可以行走——

這條山路一直上去,最終的目的地可達山巅,山巅唯一的建築物也就是那座石城—

—摘星堡。

說得明白一點,那就是凡是欲往摘星堡的人,或者是摘星堡下來的人,除非是有意回避,否則這裏是必經的一條道路。

那漢子可能是在等什麽人吧!

風聲如哨,尖銳的風把他頭上的長發一縷縷地飄起來,襯着他偉岸的身材,赤裸的雙臂,那神态很像馳騁邊地的一個野人。只是野人沒有他那麽白,那麽蒼白不見血色的臉是很少見到的。

這麽冷的天,他只穿着一襲鹿皮背心,過于結實的身子,看上去幾乎要把背心炸開來,只是那種蒼白與他的野性,多麽的不調和。

“雪花刀”緊插在背後,刀柄部份看上去較一般的刀要長出一倍,尤其是系在刀環內的那塊紅綢子刀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這樣的天,這樣的人!這般的景象!勾劃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惆悵!一種說不出來的凄哀!

疾風飕飕,馬鬃與人發齊舞!

在黃骠馬的一聲悲壯長嘶聲中,地平線上現出了一個黑點——那漢子在黑點初現的當兒,一雙尖銳的眸子,已經深深地盯住了它!

那麽深邃的目光,在他遙遠地逼視着那個黑點時,甚至于眨也不眨一下!

黑點在疾馳之中!

的确是相當快的腳程,不過交睫的當兒,已可以窺清它完整的一個輪廓—一一個穿着大紅披風的人,跨着一匹“烏雲蓋雪”的大黑馬,人馬在遼闊的雪原上乘風疾馳,的确是極其壯觀,不過是小半盞茶的時間,人馬已來到了面前。

馬上客是一個年過五旬的壯叟,一身大紅披風,紫黑的臉膛,兩道濃眉如戟雙分,兩腮以下,生着亂草似的一部蒼色虬髯,人是出奇的高,馬是分外的壯。具有說不出的一股子豪邁勁兒!

大風呼呼,把這人一襲血色披風吹得向身後蕩起,與肩水平,他頭上的一頂荷葉卷風帽,當真有“風卷殘荷”的味道,自兩耳以後,寬大的帽沿,全被風勢卷了進去!

一口帶鞘的紫金刀,斜挂在馬鞍旁,刀鞘子不時地磕撞着鞍具,發出零碎的叮當叮當之聲。

那匹“烏雲蓋雪”的大黑馬,雖經長奔,卻不顯得疲累,鼻口間噴出的白煙,足有兩尺開外,人馬如風,剎息間已來到目前!

馬上紅衣壯叟陡地一帶缰繩,坐馬長嘶一聲,收蹄旋身,頻頻在雪地裏打着圈子。

紅衣壯叟嘴裏連聲吆喝着:“籲——籲——”

大黑馬收住了身子,不停地打着噗嗜,紅衣壯叟一雙眸子,注視着面前高山,一笑道:“不錯,就是這個地方!沈老頭可真會享他的清福!”

略微頓了一下,他彎下身來,手拍着馬頸道:

“這一陣子急跑,可真夠你受,大黑子,再加點力氣,等到進了沈老頭的堡子,我要他們給你一份上好的口糧!”

大黑馬像是頗能懂得主人的意思,長嘶一聲,那長尾甩了甩,遂即繼續向前奔——

松樹下那年輕漢子卻是一動也不動地注視着他,他胯下的那匹黃骠馬也同他一樣,人馬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似的!

紅衣壯叟的馬擦着那漢子面前的松樹走過去——那年輕的漢子兀自紋絲不動——

他臉上帶着一絲輕微的冷笑,深湛的目光含着幾許敵意逼視着那個紅衣壯叟,他以無比的自信,等待着即将發生的一切!

紅衣壯叟果然發覺了什麽!

大黑馬也似有所驚覺,不待主人收缰,自己就停了下來,紅衣壯叟在馬上欠下身子來,注意到眼前的地面——

地面上有一列明顯的蹄痕!

其實這也并沒有什麽可疑之處,只是一個慣走江湖的老風塵,對于任何的一點小地方,都不會輕易地放過,一點蛛絲馬跡,常常能引發起大難的先知——

就拿眼前這些雪上蹄跡來說吧——

蹄跡是由雪山下來的——這一點并無可疑之處!

但是可疑的是何以卻僅僅到此為止?

憑着此老過人的智力,他可以武斷地指出在方才來路上,并不見任何痕跡,那麽這匹下山的馬,何以僅僅到此而止?

事情常常是這樣的,不想不知,不知不懼!“大風起于萍末”,僅僅由此一點,就足以引發起這個老江湖的心中費解!

他緩緩地擡起頭來,兩道濃眉向當中擠皺着——

那雙慣于判事閱物的眸子,進一步地又察覺到地上蹄痕的淩亂!

他忽然神色一怔!

淩亂的蹄痕顯示出一匹馬的逗留——換句話說,如果并非是一匹野馬的話,那麽馬上必定有人,這個人也就近在咫尺!

紅衣壯叟由不住發出了一聲沉笑,左手一帶馬缰,掉過了身子來——

大黑馬長嘯一聲,前蹄乍揚——

馬上的紅衣壯叟伸出左掌按下馬頸,就在馬頸甫一下落的當兒,霍然發覺面前的一騎人馬!

那個年輕的長發漢子,幾乎就站在他眼前,他是那等的從容悠閑,一副鎮定不迫模樣。

然而,對于紅衣壯叟來說,卻是另有一種淩厲殺機的壓迫感受!

四只眼睛,在初一相見的當兒,早已經深深地吸住了。

一個是大馬金刀的糾糾壯叟!

一個是野鶴閑雲的清奇少年!

兩個人幾乎不須多說一句話,如果他們彼此都夠聰明的話,就在相見的這一剎那,已足以體會出這種不平凡的邂逅,進而領略到一種尖銳刺骨的淩厲殺機!

紅衣壯叟由披風裏抖出一雙胳膊,左拳右掌,象征着“五湖四海”地抱了一下拳—

那張黑中帶紫的面膛上,綻開了疑惑的一絲淺笑,冷冷道:“請恕我眼生得很,這位朋友——”

話聲未完,陡地一驚,卻發覺到對面長發漢子一只手正在抓握身後的刀柄,目光中殺意盎然!

紅衣壯叟急探鞍前紫金刀,刀方出鞘,對方長發漢子已自馬背騰身而起,雪花刀泛起了一片寒光,有如經天長虹般地,直向着他身上卷到!

兩口刀就空一接,“嗆啷啷!”一聲脆響!

那匹“烏雲蓋雪”大黑馬一聲嘶鳴,馬上紅衣客已旋風般地滾身下馬——

他顯然是刀道中一名罕見高手!

只是那年輕的長發漢子,更非是沒有來頭!

紅衣壯叟在雪地上打了個疾轉,如同紅雲一般地飄出丈許以外。

長發漢子緊蹑着他,流星趕月似地追了過去!

白紫二色的刀光,疾雷奔電的一連三數次交接,激蕩起一天的金鐵交鳴聲,流離的刀光,像灑下了一天的破碎玻璃!

那麽疾快的身法!

那等淩厲的刀風!

如此并世的一雙刀道高手!

天空出奇的灰暗,像是早經注定的殺人天氣!雪光映着刀光,刀光映着人面,人面又如野獸般的猙獰,狼般的狠,虎般的威!

這等的身手,武林中已多年不見了,難能的是雙方棋逢對手,将遇良才!淩厲的打殺場面,足使天地為之變色!

在雙方坐馬長嘶聲中,但只見大群的寒鴉,由松林裏沖天直起,一天黑羽,頃刻間席遮天地,像大片黑雲随風疾行,一暗複明!

雪地上厮殺的二人,僅僅在此一剎那間,顯然已分出了勝負。

在鼓噪振翅的大烏鴉群離開的時候,地面上的兩個人一觸而分——

一個南下走,另一個北裏去!

南面走的是紅衣壯叟,北裏拖刀去的是長發少年!

這其間卻有些區別!

南面走的那個人,已不能再說他是“人”了,肩上少了些東西——少了那顆六魁陽首的人頭!

人頭初落時,像陀螺般打着轉幾——

随着長發漢子的刀鋒,那顆血淋淋的玩藝兒足足拉抽出丈許以外。“噗”的一聲,落在了雪地裏——臨去還想帶走些什麽似的,張唇露齒地啃個不休,剩下的那截無頭軀體,蹒跚着闖出去四五步,才一頭栽下去,大股子的血,就像是正月裏玩放煙火花炮似的,足足滾出了兩三尺高遠!

漸漸地雪變紅了。

在漸走漸遠的寒鴉影裏,長發漢子輕拭着前額上的一層虛汗——

他左耳下方寸許地方,留下來一道淺淺的刀痕,雖說是極淺的一道痕跡,卻也使得他不寒而栗。

顯然的,對方敵人,遠比他想像中的要厲害十分!

他幾乎有點傷心地感覺了——殺害一個如此的敵人,豈能不有所感觸?

天上仍然在落着雪!

那漢子仍然是一聲不哼地赤膊在雪地裏,面前是那塊青色的大石,他仍然在磨刀!

正前面一棵矮樹上,系着一顆人頭,經過一夜的風雪之後,人頭早已不再是血淋淋的了,凍得硬梆梆的,看上去較諸原來活着的時候,要小很多,其色蠟黃,就和泥上一般的顏色!

僅僅苦心潛習了三年的刀功,想不到一舉而能殲滅了如此大敵——

死者——雲中令,人稱“煉魂刀”,活着的時候,該是何等的一個氣派!

那等輝煌的戰績,足使武林中任何人談虎變色——在祁山刀劈六友,入太湖連闖三關,亦曾在一日之間刀傷十二小瘟神,大戰白水灘!

這些不勝枚舉的輝煌戰果,如今一如東風流水,再也不存在,再也不值得誇贊了。

三年的時間,對于一個正常習刀人來說,雖然不能算短,可是如果說能夠參透上乘的刀法,一如這年輕漢子,若非是“天生異禀”者流,實在是不足為功!

這漢子練功的秘訣,特別在于靈性的悟徹方面,出刀有如神助,再者他臨場鎮定—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這也是難能可貴之處!

臉色永遠是那麽沉郁,目光一直是那等深邃,他的心也同當空的烏雲,幾乎就不曾見到他真正地開朗過。

心裏積壓着的塊壘,使得他很多年以來,已經沒有真正地快樂過。

似乎他已經習慣于孤獨,孤獨的折磨,使得他有過人的堅毅性格,卻難免會有點不合群,不盡人情!

父親很早就死了,母親在他十五歲的那一年也相繼棄養,以後的日子是長時的困苦!

那些數不清的日子,是怎麽樣過去的,現在他想起來,還有點不寒而栗!

人是不能永遠忍受痛苦的,除非你心裏存着一個目标,一個能激勵你向上的目标。

每當他神情沮喪的時候,他就會想到了那個目标,就會潛生出一種新生的力量。這些年以來,他就是靠着這種力量才活下去的!

遠遠一棵矮小的雪松下面——沈雁容已經藏在那裏很久了。

長發漢子的一切,早已引起了她的好奇!

她相信她是“摘星堡”裏唯一發現對方的一個人,在沒有更進一步了解這個人之前,她不打算把這個秘密洩露出去!

有了昨天的一次教訓,對于長發漢子那個人,她存下了深深的戒心,實在不能再輕易招惹!

按說她對他應該心中銜恨才是正理,可是事情的突變卻并非如此!

對方那張蒼白的俊臉,披散的長發,似乎很容易地就給她留下了好感!雖然他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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