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怒刀仇枭首,(1)

這等高大的漢子,武林中端的罕見。

他那裏昂然直立,引吭高歌,歌聲雄邁,唱的是:

一路風雪滿天山,眼前故人還。

赤足踏遍天涯路,半生雪裏打轉。

最喜愛争強鬥狠——舞流星,逞一快。

花月奇豔婦人事——打不動咱!

歌聲嘹亮,聲震四方,好硬朗的家夥。

馬行如風,拉着他足下船形的踏板,飛也似地前馳着,轉瞬間已到了眼前!

他這裏歌聲方歇,猛可裏那匹飛奔的棕色健馬,像是發瘋般的一聲長嘯,前蹄猝揚,人立直起,肥大的壯軀随着它猝然仰起的勢子,整個地向後倒翻了下去。

一口刺目的長刀,深深地紮進了它的心腹裏,由背上貫穿了紮出來!

随着棕色健馬仰起的身子,那個守卧在雪坑裏的長發漢子,虎吼般地躍身而起!

虬髯大漢萬萬不曾料及竟然會有此一手,由是在那馬猝然的一個倒翻勢子裏,把他身子整個地倒折了出去!

雪橇板上原本放置着大小七八件東西,分作七八下飛了出去,有的在空中抖開來,金珠細軟,绫羅綢緞抖了個滿地都是!

虬髯大漢半截鐵塔似地落下來,“噗——”一聲,像是打入到雪地裏的一根鋼樁子,足足陷入到雪地裏有三尺深淺!他身子巍然而立,屹立不動,這份子不倒的豪勁兒,可真是駭人!

長發人天衣無縫的一招,似乎有了偏差——

誰也料想不到那個虬髯大漢竟然沒騎在馬上,否則的話,只此一刀足可由他股下直貫入腹,也同那匹棕色健馬一樣地暴死雪原!

再想退一步!

長發漢子的刀如果慢出一步,改由雪橇下直穿上去,對方那個虬髯大漢即使不死,也得重傷!

一刀不成,少不了雙方勢将一戰!

長發漢子騰起的身子,兔起鹘落,緊綴着那虬髯大漢的身子直堕而下,掌上的“雪花長刀”劈風直下,有如一道奇亮的電光直劈向虬髯大漢那顆亂發蓬松的頭顱!

虬髯大漢當然不是弱者。

在對方疾如電光的刀鋒之下,他那半截鐵塔般的巨大身體,忽地旋風般地轉了出去——

這當口,那對纏繞在腰上的流星錘,就像是兩團明月般地旋空而起。

流星錘之後是一條匹鏈般的銀色長鏈,那條長鏈忽悠悠地蕩空而起,不偏不倚,正好迎在了長發漢子砍下的那口長刀刀鋒之上!

“嗆啷”一聲脆響,雪花長刀的刀鋒滑着流星錘的鏈子,爆出了一天的火星。兩個人在對敵上來說,可是都夠滑溜的,雙方一沾即離,像是離穴的兔子,又像是滾空的巨鷹!

長發漢子的确夠精明的!

他身子不得不閃出去,為了是躲避剩下的一只流星錘,可是對付這類又長又狠的玩藝兒,越遠越危險,單刀無論如何接不住流星錘那麽沉重的分量!

長發漢子顯然清楚得很,是以在身子方一縱出的當兒,雙足一頓,一個虎撲之勢,再次地向着虬髯大漢身上撲了過來!

兵刃學上有所謂的“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長發漢子所以要欺近他,當然是旨在利用這一個“險”字!

他身子疾若流星地縱過來!一口刀分心就紮!

虬髯大漢怒聲吼道:“好小子!”

距離太近,錘耍不開,可是這漢子雙手力持着七八尺長的鋼鏈子,卻也可當一件襯手的武器。

鋼鏈子嘩啦啦一響,用力地向着刀上絞去!

同時,虬髯大漢還飛起了一只右腿,用“力掃磨盤”的功力,直向長發漢子臉上踹去!

“克啷!”的一聲脆響,鋼鏈子絞住了單刀。

在一陣冒閃的火星裏,虬髯大漢暴喊了一聲:“撤手!”

雙手上施足了勁兒,那等有力地向外一崩!“铮”的一聲,鋼刀足足彈起了三尺高下!

長發漢子其不可輕視處也在于此——

虬髯大漢那等巨大的力道,那麽飛快有力的一腳,似乎在他身上都未能發生效果!

眼看着長發漢子扭曲着如同蛇鳝的軀體,呼!一下子升了起來。

刀硬是沒有撤手!

他的人在閃過虬髯大漢的這一腿之後,絕不向遠處去,一分即合,如影附形地再次往虬髯漢子身邊偎了過去!

在動手過招上來說,這就謂之“行險”了。

“行險”是武者之大忌,如果沒有特殊功力造詣的人,哪一個膽敢如此施展,自暴其短?

虬髯大漢顯然吃了一驚!

他吃驚的是對方那口刀在自己千斤神力一崩之下,竟然未曾出手!更吃驚的是,自己那等勇猛有力的一腳,對方也閃開了——

已經沒有時間讓他深思多想,對方長發人已經欺身而近!

虬髯大漢陡然驚心之下,一提丹田之氣,施展出護身之功——

像是一片紅雲般的,他臉上飛起了大片的紅潮——在外門功夫上來說,這就是一般人常謂的“罩”功,即所謂“金鐘罩,鐵布衫”,是一門頂頂難練的混功,武林中練這種功夫的固然不少,可是真正能夠練成的人,千中難覓其一!

顯然這種功夫,是要在先天上具有超人的體魄、異禀,後天更要有過人的毅力苦功才能成功!

虬髯大漢一施展出這種功力,當真是全身刀槍不入!

可是那也要看敵人是何等樣的一種身手,就拿眼前的長發人來說,這一刀出去,可不比尋常!

兩下裏一下子可就湊上了。

閃爍着的刀,硬硬地紮上了虬髯大漢寬敞的胸部!刀尖未曾觸及,先由其尖端射發出一道風把長短的刀氣,也就是一般人所謂的“刀炁”!

“刀炁”一吐,虬髯大漢爆吼了一聲,半截鐵塔般的身子猛地向後就收!

這麽大的身軀,難能的是運轉得如此靈活!

盡管這樣,還是嫌慢了!

虬髯大漢在對方刀氣一吐的當兒,才猛然驚覺到長發漢子刀上的功力,那是專破“金鐘罩”的內炁刀氣,他就算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挺受對方如此猛厲的一刀!

他這裏吸氣抽身,用“倒趕千層浪”的身法把身子反縱而出!卻太慢了一點!

只聽得“嗤!”的一聲,長發漢子刀炁劃處,已在他肩窩上留下了五六寸長短的一道血口子!

虬髯大漢正當施運罩功之際,全身血氣貫通,一見傷,血如噴泉——

他由不住“啊呀”地大叫了一聲,足下蹒跚着一連後退了六七步,方自拿樁站住!

長發漢子臉上帶出一絲輕睨的冷笑,正自注視着他,雙方的距離不及一丈!

虬髯大漢分出一只蒲扇大手,力按在刀傷之處,卻是捺不住泉水般怒竄出來的鮮血——

他以無限惶恐驚異的眸子,打量着面前的長發漢子,疑惑地道:“小子——你是幹什麽的?……你我無怨無仇,為什麽下此毒手?”

長發漢子直視他的那雙眼睛,微微地眯起來,僅僅剩下眸子裏的一雙瞳孔——

那雙瞳孔一剎時放大了許多——

帶着一種勝利的姿态,他吶吶地道:“姓貫的,你完了——”

虬髯大漢咬錯着滿嘴牙齒,發出一片“克克”聲,遂即運指如飛,一連在傷處附近,點了幾處穴道,奈何仍然止不住狂竄而出的鮮血。

他表情大為吃驚,一連又點了“氣海”、“将臺”二處穴道——

長發漢子冷冷一笑道:“沒有用,你是練罩功的,莫非連‘血炸一條龍’都不懂麽?”

虬髯大漢神色一變,陡地大喝一聲,手上的一對流星錘,追風趕月般地擲了出去,雙錘一前一後,夾着淩厲的破空聲,直向長發漢子上身兜貫而來!

對面的長發人長嘯聲中,騰身直起!

在兩團皎潔如同皓月的流星錘影裏,那個年輕的長發漢子起身如鶴。

他的一雙腳不偏不倚地恰恰點踏着那一對流星錘,使得那雙流星錘霍然向下一沉—

就在這一剎間,那個長發漢子捷如飛鷹搏兔般地,已滾到虬髯大漢左側身邊!身子向前一欺掌中長刀霍地展出,刀光再現,劈中虬髯大漢左面胸肋,一時間怒血狂噴,這一刀較諸前一刀更具十分威力!虬髯大漢狂嘯一聲,在他刀勢之下,整個身子平仰着倒竄而出,足足縱出了三四丈外!

虬髯大漢顯然有些挺不住了。

他踉跄跌坐在雪地裏,兩處傷口內噴出的血,把附近大片的白雪都染紅了——

收回的一雙流星錘,兀自在天空中盤旋着,發出大片的呼嘯聲,閃耀着一天的旋光。

他瞪眦着一雙雞蛋大小的眸子,逼看着前面的長發人,咽喉裏“虎——虎——”有聲地喘息着。

那副樣子簡直恨不能把眼前那個長發的小子生吞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錯在不該一上來就施展“罩功”,對方那個年輕的長發漢子說得不錯,“血炸一條龍”——施展這種功夫的時候身上是見不得血的!

只一見血就無止休,必然流完到最後一滴血方才為止!

“貫大野——你完了——”

年輕的漢子嘲笑着,手裏的長刀遙遙地指點着他道:“姓貫的,你認得我麽?”

被稱為“貫大野”的虬髯大漢,忽地站起身來,他全身染滿了血,像個血山、血塔——

他兩只手上兀自掄舞着那雙流星錘!

雖然到了性命一發之間,兀自能鎮定不亂。

那雙怒凸着、其紅似血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對方身上搜索着,以備必要時的出手一擊!

“你是誰?”

他面目猙獰地道:“咱不認識你——”

長發人在對方前進時,相對地向後面退着腳步,大敵當前,他絲毫也不敢大意,一雙眼睛不但要注意着貫大野,更要照顧着當空的一對流星錘!

貫大野怒聲咆哮着,道:“說——野小子,你是誰?也好叫貫某咱臨死前也要做個明白鬼!”

長發漢子冷冷一笑道:“不錯,我們是沒見過!”

虬髯大漢自忖着時間不多,什麽時候流血一止,也就是他命喪黃泉的時候!

就這麽死,他太不甘心了。

只見他怒發倒立,根根如猬,一雙銅鈴大眼,幾乎要脫眶墜出,空中飛舞的一對流星錘,盡是其聲呼呼,可是看上去已不若先時之猛厲!

貫大野豹吼也似地喘息着,忽見他上軀向下一伏,手裏的流星錘猝然出手,西瓜大小的一對鋼珠,一左一有弧狀地向着當中兌擠過來!其間交點,正是那個年輕的長髯漢子。

這一手“飛貫雙錘”,誠然是厲害之極,武林中能夠如此運施流星錘的人還真不多見!

長發漢子早已防着他有此一手了。

就在那雙流星錘夾着雷霆萬鈞之勢,向着當中兌擠的剎時之間,長發漢子修長軀體猝然向下一矮,那對銀光燦燦的盤天流星緊緊擦着他的頭皮,在他頭當不及一尺距離的地方撞了在一塊——

“當——”的那麽震耳欲聾的一聲脆響。

雙錘相擊的一剎那,空中爆出了碗大的一團火光。

虬髯大漢貫大野一招走空頓知不妙,他那裏倒剪雙臂,意圖把一對出手的流星錘拉回來,卻已經由不得他了。

就只見長發漢子大鵬展翅般地分開了兩只手——由下而上猛地一扯,已力抓住了流星錘的兩端鏈子——那口原先持在右手的鋼刀,不知什麽時候,已銜在口裏!

雙方似乎都運足了力道!

四只手同時向後一扯,鋼鏈子嘩啦啦一陣子碎響,拉了個筆直!

長發漢子力握雙錘,全身伫立如松,那張蒼白的俊臉上,卻也由不住帶出了一陣子紅。

貫大野發眉皆張,全身戰栗地打着顫,傷處的血,箭也似地向外狂噴着!

兩個人,四只腳,同時向着雪地裏沉下去!

以虬髯大漢貫大野那等神力,照理說是不應該輸在年輕的長發漢子手裏的,無奈他失血過多,眼前已是強弩之末!

再者,長發漢子也真是不含糊!實在難以想像他兩臂間,竟然有如此神力!

兩方力較之下,但聽得“崩!”的一聲大響!那根粗若兒臂的鋼鏈子,竟然吃不住勁道,齊中一斷為二,雙方手頭上猝然一松,俱不禁向後倒下去!

長發人互挺雙足,修長的軀體不倒翁般地搖晃着,足下卻能不離方寸之地!

反觀虬髯大漢貫大野可就不同了。

他那半截鐵塔的偉岸身軀,霍地向後一倒,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發出了一聲大響,倒下的身子掙紮着向上翻,卻是無論如何再也起不來了。

眼看着對方長發漢子一步步走到了他身邊站定!

貫大野緊緊咬着一嘴白牙,發挺須張,那樣子簡直就像是一個鬼。

要是弄不清這筆賬,他死不瞑目!

他張開大嘴想說話,胸上就像是壓住了一塊千斤巨石般的沉重,往昔鐵打銅澆的一條漢子,竟然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提不出來,他只是頻頻地喘息着!

“姓貫的——你想知道我是誰吧?”

年輕的長發漢子站在他身前咫尺之間,臉上帶着戰勝的驕傲與調侃!

貫大野喉嚨裏發着濁重的喘息,血紅的眼睛瞪着面前的長發漢子,真恨不能把他咬爛了生吞下去!

“二十年前嘉興府有個姓岳的老捕頭,你大概不會不認識吧?”

貫大野似乎怔了一下,那對血紅的眸子,一個勁兒地眨動着,似乎在努力地追憶着什麽,又似乎有點不明白!

長發人臉上帶出了一種慘笑,那雙亮若晨星的眸子,一剎時噙滿了眼淚!

“那個老捕頭被你們連累得好慘……”

長發人頻頻苦笑着,道:“只怪他老人家瞎了眼,錯把五個禽獸不如的畜生當成了英雄好漢,以身家性命擔保,由大牢裏救出了那五個好漢……并與其結拜為金蘭之好!”

虬髯大漢聽到這裏,頓時全身起了一陣子急顫。

長發人吶吶繼續道:“……那五個好兄弟一出了牢,可就忘了營救他們的大恩人,居然恩将仇報,一夕之間在嘉興府做案十九件,刀殺四十餘條命案……席卷庫銀十萬兩,從此天涯浪跡,與那位義結金蘭的恩兄岳老捕頭避不見面!……”

緊緊咬着一嘴牙,年輕的長發漢子那張臉白中滲青,他發出了一陣冷笑。

點點熱淚,由他眸子裏滾出來!

低下頭,逼視着雪地上那個虬髯大漢,他恨聲地道:“姓貫的,你還要聽下文麽?”

虬髯大漢全身打顫,喉中“虎虎”作響,掙紮着道:“你……你……”

長發人冷冷道:“可憐那位好心救人的岳老捕頭,只因為一念之仁,錯把禽獸當成了英雄,由于交不了差,連上了一個串通匪類的罪名,滿門處斬!”

虬髯大漢忽然大吼了一聲,霍地坐起身來!

伸出一只血手,抖成一片地指着對方那個長發人連聲地道:“你……你……”

“我也姓岳——岳懷冰!”

長發漢子異常凄涼地說道:“就是那個老捕頭的兒子——”

虬髯大漢身子登時就如觸了電似地一陣子哆嗦——

長發人岳懷冰看着他,冷森森地一笑:“明白了這些,你應該死而無憾——”

話方出口,掌中刀倒拖着向外一推,只聽得“察”的一聲脆響,虬髯大漢那顆亂發蓬松的人頭,足足跳起來三四尺高下。

岳懷冰伸手一接,已抓在了手中。

他旋身如風,一路起落縱跳着,剎時間已隐身于亂山之間,現場所留下的只是零亂的雜物,以及那個無頭的屍身!

空氣裏飄浮着讓人欲嘔的血腥氣息,歷久不散!

在雪地裏奔馳了有半個時辰,他徐徐策馬而歸!

當空是一輪滿月,星皎雲淨。

難得如此良夜!

雪色,月光,交織成一片燦爛的瓊瑤世界!

這時萬籁俱寂,偶爾聽到的幾聲狼嚎,那是發自隔嶺的亂石崗,狼嚎聲嬌嫩得有如嬰啼,也虧得這幾聲啼嚎,為這蕭條的寒山夜景,帶來了一點點生存的氣息!

今夜岳懷冰的心情異常不安和零亂,說不出的一種焦躁、激動感覺!

他的馬事實上已經來到了“摘星堡”下!

然而,在打了無數圈子,一番深思積慮之後,他又策馬而歸。

風如刀,四下裏刺襲着他!

黃骠馬頻頻地打着噗嚕,他卻因為有過多的心事,早已麻木了。

矮樹上的人頭又多了一顆——一共是三顆!

老遠就能清楚地看見,他下了馬,靜靜地注視,蒼白的臉上更似有說不出的悲忿!

忽然,他激動地掄起手裏的一截竹枝,狠狠地抽打着樹上的三顆人頭,竹鞭子落在凍硬的人頭上,就像是抽在石頭上一樣,發出“蔔、蔔……”一陣子脆響!

他一個勁兒地狠抽着,直到手裏的竹枝破碎如絲,才算洩了心中的一腔悲恨!

丢下了竹鞭子,他恨恨地回到了房子裏!

他甚至于連燈也不願意點!

每一夜他總愛坐守在窗前,眺望着這一帶雪山夜景,領略并且咀嚼着一份屬于自己的寂寞!

最堅強的人,也有軟弱的時候,你總不能一直生活在倔強裏,背人的時候,你也有屬于你自己的軟弱!

面對着窗外的明月,面對着樹上冷凄的三個人頭,岳懷冰緊咬着牙齒……忽然,他流出了眼淚,把頭深深地埋在了臂彎裏——

一片火光,突然自他身後亮起來!

岳懷冰驀地回過身子來,不禁神色一呆!

不知什麽時候,沈雁容早已在他房中了,她手裏拿着火折子,順便把面前的一盞羊脂燈點燃,剎時間室內現出了一片光明!

岳懷冰癡看着她,驚道:“你什麽時候來的?”

沈雁容微微一笑,卻繃住臉,道:“早來了!”

她收起了火折子,由椅子上緩緩站起來道:“一個人在黑暗裏不點燈,必定是做了有虧于心的事情!”

岳懷冰冷冷一笑,未曾答話!

要依着他往日情形,他早已發作了,只是這一刻,卻是他自己也不覺得為什麽緣故,而變得軟弱了!

沈雁容走到離他五六步的地方站住,用着一種奇怪的神态看着他——

她雙手叉在腰上,嬌聲說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可怕!可憐!又可……”

她喃喃說到這裏,臉上不自然地紅了一下。

岳懷冰冷竣的目光忽然掠在她身上,似乎掩忍着欲發的怒火!

沈雁容輕嘆一聲,看着他道:“你又殺了一個人!”

岳懷冰沉聲道:“不錯!”

“我真想不明白——”

沈雁容道:“人死了恨也應該消了,為什麽還要砍下人頭,砍下來還不說,還要挂在樹上用鞭子抽——”

岳懷冰忽然凄怆地笑了一聲,悲憤地看着她不住冷笑。

頓了一下,他才冷冷地道:“以管窺豹,只見一斑,你知道什麽!”

沈雁容冷笑道:“是嗎?我是不知道什麽,可是你這種作法未免太過份,太殘忍了!”

“你胡說——”

岳懷冰話聲一落,陡地閃身而前!

沈雁容大吃一驚,她早已嘗過他的厲害,只當他又向自己出手,吓得忙向後退,可是依然是慢了一步!

岳懷冰的一只手,在她旋身後退的一瞬間,已經拍向她肩頭之上,五指一收,沈雁容痛得“哎唷”一聲,一時花容變色!

她無限委屈地怒聲嗔道:“你打吧!打吧,你除了動手打人、殺人以外,你還會幹什麽?”

岳懷冰五指上更用力,沈雁容痛得全身打顫!

她忍不住忽然翻起手來,用力地向着岳懷冰臉上打去!

卻沒有料想到,岳懷冰竟然沒有躲,只聽見“叭”的一聲,這一巴掌,打了個正着!

這一掌,反倒使得岳懷冰冷靜下來!

忽然松開了緊抓住沈雁容的那只手,踉跄地退後了一步!

沈雁容驚惶地道:“你……?”

她心裏怪不忍的,道:“我……打痛了沒有?……誰叫你不躲的!”

說了這句話,她害怕地預料着對方必将反手攻擊,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仍然是沒有。

岳懷冰苦笑了一下,道:“沈姑娘,你可以走了!”

沈雁容笑笑點了一下頭,道:

“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固執而且不易妥協的人,可是我實在不忍心看着你這樣下去,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麽?”

“岳懷冰!”

“岳懷冰?”

沈雁容輕輕地念了一遍,慢慢地在位子上坐了下來,道:“我知道,你來到這裏,是預備殺五個人的,可是?”

岳懷冰陡然一驚,道:“你怎麽會知道?”

沈雁容本是胡猜的,想不到猜中了。

她冷冷一笑,有所悟解地道:“這麽說,那畫上的五個人,都是你要殺的對象了?”

岳懷冰冷笑道:“你原來偷看了我的東西!”

沈雁容道:“不錯——我偷看了!”

她忽然走過去,大聲道:“這五個人與你有仇!”

“仇深似海!”岳懷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

沈雁容呆了一下道:“他們是誰?為什麽都往雪山來?”

岳懷冰眼睛直看着她,冷笑道:“你不認識?”

沈雁容茫然道:“我——怎會認識?”

岳懷冰森森地一笑,道:“我以為五人之中,起碼你應該認識一個!”

“哪一個?”

岳懷冰冷笑了聲,走過去,把枕前的那卷畫冊拿起來扔過去!

沈雁容接在手裏,怔了一下,遂即走向桌前,她攤開畫冊,由第一張看起,又翻向第二張,一直翻到了第四頁。

岳懷冰道:“好了,就是這一張!”

沈雁容見畫上人是那個身着藍衫、年過四旬的中年文士,這人眉長目秀,掌心上落着一只飛鷹,飛鷹怒展雙翅,卻似無法離開那人的掌心!

這張畫在她前次偷看的時候,就曾經使她心裏疑心過,可是這次再看時,依然僅僅感覺得眼熟而已,卻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岳懷冰冷冷地道:“你不認識?”

沈雁容微微搖着頭道:“不認識!”

岳懷冰走過來,伸手自桌上拿起了一枝筆,沾了些墨水,很快地在畫上人的臉下額上加了三绺長須。

他手裏的筆用力往地上一擲,道:“還不認識麽?”

沈雁容神色一變,雙手突然捧起了畫冊,仔細地看了一眼,手一抖,畫冊“叭噠”

一聲,落在了地上!

“是我……爹……”

她猛地轉過身來,驚吓地看着岳懷冰,道:“是……我爹?”

“不錯!”

岳懷冰眸子裏充滿了怒火,徐徐道:“如果你父親的名字叫沈罡,那麽就不會有錯了!”

沈雁容搖着頭道:“不!我父親叫沈海月!”

“那只是他今天的化名而已!”

“化名?”

沈雁容一片茫然地道:“為什麽要化名?”

“因他當年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岳懷冰冷冷地笑着,眸子裏含蓄着仇恨。

沈雁容呆得一呆,頓時坐了下來!

“你既然問起來,我不妨告訴你!”

岳懷冰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差不多二十年以前,江湖上出現了五名藝精天下,而又手黑心辣的通天大盜,這五個人總號為‘五魁首’!”

沈雁容吶吶道:“五魁首……?”

岳懷冰緊緊咬着牙,道:“五大盜!這五個為首的一個姓鮑,叫鮑千裏,人稱‘龍卷風’,也就是畫冊上最後一頁所畫的那個老人!”

沈雁容不由自主翻到了最後一頁,畫上人也就是前見畫冊那個離地騰空的老人。

“第二個!人稱‘盤鷹手’沈罡!”

他冷森森地一笑道:“也就是今日的‘摘星老人’沈海月!”

沈雁容用力地搖着頭,痛聲泣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你騙我——”

沈雁容突地站起來,大聲道:“我爹不是這種人,你騙我,你!……騙……我!”

她大聲叫着,一時淚如雨下!

岳懷冰頓了一下,繼續道:“其他三個人是‘飛流星’貫大野、‘金鈴小瘟神’夏侯忠、‘煉魂刀’雲中令!”

帶着一絲冷笑,他的眼睛瞟向窗外,又道:

“這三個人都沒有逃開我的刀下!沈姑娘,你現在應該明白我為什麽把人頭系在樹上的原因了吧?”

沈雁容搖搖頭道:“我不明白!”

岳懷冰道:“我在等一個人!”

“等誰?”

“令尊——沈罡!”

沈雁容呆了一下,冷笑道:“我不相信你說的話!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爹又與你有什麽仇恨?”

岳懷冰凄涼一笑道:“什麽仇恨——我已經說過了,仇深如海——沈姑娘,你回去吧!”

沈雁容忿忿道:“我是要回去,我要去問我爹——”

岳懷冰點點頭道:“再好也不過了,你只要對令尊說,他昔日拜弟貫大野、夏侯忠、雲中令,三人皆已死在我刀下,我正在恭候他的大駕!”

“你……”

沈雁容将信又疑地道:“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麽仇?”

岳懷冰搖搖頭,冷冷道:

“一言難盡,只請沈姑娘轉告令尊,就說二十年前嘉興府老捕頭全家上下十七口,死得好慘!”

“全家十……七口?”

沈雁容的聲音都抖了!

“不錯!十七口!”

岳懷冰喃喃道:“只為了那個老捕頭憑着一腔義氣,以身家擔保,由大牢裏保出了那五個強盜……并與之結拜為金蘭之好!”

沈雁容眼淚漣漣道:“後來……呢……不……我不信……我不信!”

岳懷冰道:“這五名大盜出賣了那個老捕頭,恩将仇報,在嘉興府一日做案十九件,刀殺人命四十餘起——”

沈雁容全身顫抖着道:“後來呢?”

說時,她忍不住垂下頭泣了起來!

“那個老捕頭為此擔上了串通大盜,共圖謀反的大罪,落得滿門抄斬!”

岳懷冰緊緊咬着牙,又道:

“老捕頭死而無怨,只怪他認人不清,錯把狼心狗肺的滾馬強盜,當成了有為有義的英雄好漢,那是他咎由自取。可憐的是他滿門上下,上有高堂父母,下有稚齡子女……

除了一個稚年幼子幸免于難以外,其他上上下下十六人,統統都綁赴法場,死得好冤,好慘……”

沈雁容緩緩站起身來,她臉色蒼白,淚流滿腮地道:“那個老捕頭是……你什麽人呢?”

“是我父親!”

岳懷冰呆呆地道:“我就是那個幸免于難的稚子……”

沈雁容陡然一呆,止住了泣聲。

她頻搖着頭道:“不……這絕不是真的……絕不是真的……絕不是真的!”

岳懷冰一聲狂笑道:“句句實言,去問你父親去吧!去——去——”

他怒聲地叫着,最後一聲“去”,有如雷鳴,沈雁容倏地大哭出聲,轉身飛奔而去!

沈雁容走了!

空氣一下子靜了下來!

岳懷冰翻攪着的一顆心,卻有如澎湃的怒海,再也不能平息下來,他用力拍着桌子,藉以發洩內心的怒火——

“沈海月——”

他大聲地怒吼着:“我要殺了你——”

靜夜裏,這麽大的吼聲,聽起來真有點吓人——

在這聲大吼的餘音尚未完全消失以前,室外傳進來一聲類似嘆息的聲音!

一個蒼老的口音在低喧着佛號:“無量佛——善哉!善哉!”

岳懷冰陡然一驚,猛地站起來,怒聲叱道:“什麽人?”

他身子向下一矮,正在騰身向窗外撲出,卻只見眼前衣衫飄忽間,一個長眉細目,身披杏黃袈裟的清癯和尚,站立在室前。

和尚當門站立,背上背着一個面盆大小的金色木魚,雙目神光炯炯,一眼就可看出絕非是一個普通的僧人。

僅由外表上看,和尚的年歲很難猜,一顆方形的光頭,盡管是童山濯濯,卻可看出其白如霜的殘留發根,由此推想,這和尚應該很有一把子歲數了。

岳懷冰猝然一驚,尚還來不及說話!

那和尚已雙手合十,向着他深深一揖道:“阿彌陀佛,老衲夜經荒山,路過施主雲駕高齋,想讨口水喝,可施得麽?”

岳懷冰一雙眸子很快地在對方的臉上一轉,微微一哂道:“大師父法號怎麽稱呼?”

和尚一笑,退一步合十道:“老衲‘痛禪’,出家西川‘歸禪寺’,今往雪山‘降靈寺’朝會,施主大名怎麽稱呼?”

岳懷冰一笑道:“和尚這話可就錯了!外面遍地積雪,還愁沒有水喝麽?”

老和尚怔了一下,微微笑道:“施主說得是,老衲是累了,想歇歇腿,可施得麽?”

岳懷冰點點頭,道:“這倒施得,只是簡陋得很,大師父請坐!”

那個法號“痛禪”的老和尚,欠了一下身子,遂即在靠門側的一張木凳上坐了下來。

岳懷冰為他倒了一杯水,和尚欠身接過,岳懷冰回身坐好,卻耐下性子不發一語!

“痛禪”和尚喝了幾口水,把茶碗放下來,吟哦着道:

“阿彌陀佛,老衲看見施主舍前,懸有人頭三顆,觸目驚心,适才進來,耳聞得施主高聲嚷着要殺人,是以想問個明白,與施主結上一個善緣!”

說到這裏低眉垂目,雙手合十,接下去道:“佛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這殺人之心萬萬不可……”

岳懷冰倏地站起,道:“大師父,你歇息夠了,可以走了!”

痛禪和尚微微一笑,兩道長眉向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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