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櫻唇半開啓,(2)
堡主,有一出家僧人求見!”
沈海月尚未發話……
葛二郎搶先道:“堡主玉體違和,不見外客,打發他走也就是了!”
項強苦笑道:“總管,這個和尚武功非比等閑,本堡弟子只怕……”
“随我來!”葛二郎怒匆匆地閃身而出。
項強緊緊在他身後跟着。
二人步出中宮,葛二郎看見一個高大的老和尚,遠遠立在亭子裏。
那和尚一身杏色袈裟,足踏草鞋,頭上戴着一個窄帽沿的青色僧帽,一身衣衫被巨風吹得飄飄忽忽。
和尚左手抱着一個紅色大木魚,右手持着一根魚簽,這兩件家夥,看上去份量可是不輕。
“藍衫”葛二郎遠遠只看了一眼,即知這來人不好相與,當下合十一拜道:“大師父有勞久待,失敬,失敬!”
一面說着,已快步來到那和尚面前。
老和尚豎起一只右掌,朗聲說道:“阿彌陀佛,怎麽貴堡主不肯接納這個出家人麽?”
葛二郎含笑道:“敝上日理萬幾,又當坐關之際,是以……”
老和尚嘿嘿一笑道:“什麽坐關不坐關,依着老衲看來,你們堡主八成是受了傷了!”
葛二郎頓時一怔,立時現出怒容道:“大師父休得信口雌黃,這摘星堡可不是外人随便可以來撒野的地方!”
“哈哈……”
老和尚發出了宏鐘般的笑聲,笑聲一斂,道:
“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語,貴堡主是否受了傷,自己心裏有數。
老衲雖是出家人,但是與他卻有過一段宿緣。”
話聲微頓,嘆息一聲,道:
“也罷,貴管家速速去通報一聲,就說老衲痛禪來訪,為的是與他了斷一件私事,他如真不接納,老衲回頭就走!”
冷冷一笑,大和尚手中魚簽“篤、篤”敲了兩下,道:“當年五馬結風塵,今夕風雨故人情!”
這兩句話,中氣十足,出自老和尚的嘴,當真是聲震四方。
他這裏話聲方一出口,只見中間廳門倏地敞開,主人“摘星老人”沈海月已經現身而出。
沈海月既已現身,葛二郎自動地退開一旁。
僧俗二人目光對看着……
相當長的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沈海月向前邁進了幾步。
和尚雙手合十。
一線喜悅閃爍自沈海月臉上……
“是鮑……大哥?”
“阿彌陀佛!”
和尚喧着佛號,說道:“沈老二,你雖從道,老衲歸佛,說起來我們仍然都還是三清教下的人呀,無量壽佛。”
“無量壽佛”,他特別提起了這個“壽”字,使得沈海月忽然憶及了自己的壽誕之日。
原本是大喜之事,可是現今思之卻是大有感傷,他苦笑了一下。
面前人不是外人,乃當年風雨裏讨生涯,刀尖上玩性命,結夥落草為寇的綠林哥們兒——
“五魁首”的老大。
大和尚也就是“五魁首”的老大“龍卷風”鮑千裏。
歲月匆匆,彼此間最少有十年沒有見面了。
沈海月踉跄着上前了兩步,雙手緊緊抓住了和尚的肩頭,激動地叫道:“大哥……”
“老二,裏面說話去!”
身為一堡之主,沈海月陡然體會到自己的失态,點頭含笑道:“是……”
他目光一看身側的葛、項二人。
葛二郎、項強當然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當他們發覺到來人竟然是堡主素日所敬仰懷念的昔日拜兄“龍卷風”鮑千裏時,當真驚喜,當時雙雙上前行禮參拜。
和尚退身不疊,目注沈海月,道:“堡主你我有要事相商,宜避俗為宜。”
“是!是!”
沈海月轉向葛二郎說道:“你可聽見了?”
“遵命!”
葛二郎臉上很挂不住,因為以他今日在堡裏的身份,幾乎已可與堡主平起平坐,事無巨細從不曾瞞過他。
想不到來了這個和尚,卻并未把他看在眼中,當然使他很難堪。
當然,“龍卷風”鮑千裏的大名他是久仰了,知道是一個不易招惹的人物,雖然如今已皈依佛門,可是那襲架裟裏面的人心,卻是難以猜測得很。
葛二郎、項強遵囑退出。
沈海月上前深深一拜道:“小弟參見大哥。”
“唉。”大和尚搪臂一迎,架住了他的身子。
“老二,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們進去說話。”
沈海月點點頭笑道:“大哥來了,總能拿個主意,請!”
二人步入五宮軒中的中宮——也就是平日沈海月下榻之處。
鮑千裏一雙虎目四下看了一眼,冷冷道:
“老衲久聞你雪山練劍,已有了幾分長進,料必鼠子無知,定當喪生你手,誰又知道……”
沈海月一驚道:“大哥說的是那個姓岳的小輩?”
“無量佛。善哉,善哉!”鮑千裏一只手掐着前胸滾圓滾圓的一串念珠,原本慈祥目光裏,現出了一片殺機。
出家人極不易妄動無名,況乎鮑千裏皈依有年,本已是古井無波,心如枯木死灰,想不到亦會沖動至此,可見“仇”入深矣。
佛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鮑千裏道:“老衲三月驚禪,已參出了大事不妙,是以佛前違誓,破例地出山,想不到……”
他說話時,眉頭頻頻眨動,一副痛苦模樣。
“大哥如今佛號怎麽稱呼?”
“老衲號‘痛禪’,皆因痛悔當年事,才定了這個佛號,誰知仍是丢不下這個破爛包袱了!”
“大哥如今在哪裏挂單?”
“山左白雲寺。”
“何不移來弟處?”
“如此不好。”
他也未說出何以不好,沈海月卻已似“心有靈犀”心裏明白。
“這麽說大哥對岳家孽子之事知之甚詳了?”
“阿彌陀佛!”
痛禪口喧佛號道:“一知半解!”
“大哥的意思是……”
“二弟!”
痛禪眸子光采灼灼地注視向沈海月道:
“追溯當年事,二弟你與老三老四老五,應該是罪魁禍首,老衲這個黑鍋背得也太冤了!”
說到這裏,眸子微微下垂,不勝嘆息唏噓。
“大哥……”
沈海月低下眉頭道:“我也是受了老三老四老五的連累啊!”
“但是你到底知法!”
“我……”
“老衲卻是始終被蒙在鼓裏!太過份了……太過份了……岳恩兄之死,你我兄弟怎能辭咎?”
“大哥!”
沈海月目含痛淚地道:“這件事我曾盡力補救……但是岳群卻不為所動,以至于……”
“事已至此,說這些也已無用!”
痛禪大師道:“你我俱已是跳出凡塵之人,無論如何不能牽累其中!”
“還有老三他們哥三個,死得也太慘了!”
“他們是罪有應得!”
痛禪低下眉頭,又自喧了一聲佛號,冷冷笑道:“其實你可以救他們的……是與不是?”
“這個……”
“你為什麽不救?”
“大哥……我實是無能為力!”
“哈哈……”
痛禪狂笑了一聲,道:“一派胡言,二弟,你我這多年來不可否認靈性上已有幾分修為,二弟,你是言不由衷!”
沈海月嘆息一聲,汗顏地道:“大哥所言極是!”
“老衲何嘗不是如此。二弟,老衲皈依佛門之日,曾有詩一首……”
遂即吟哦道:
座日輪挽作鏡,海水挹作盆。
照我忠義膽,浴我法遲魂。
九死心不愧,塵劫顧尤存。
為檄虛空界,何人共此輪?
他微微閉上了眸子,似乎兀自憧憬着當初為詩時的至誠和決心,兩行淚水,終于淌了下來。
沈海月喟然一嘆道:“大哥跳出此是非圈外,這件事由我來自系自解吧!”
痛禪搖搖頭道:“要是能跳得出,老衲早就跳了,實在對你說吧,三弟四弟被殺之日,老衲曾作壁上觀而袖手不管!”
“大哥這這太……過份了吧?”
痛禪冷笑道:“他三人忌辰,時、地、人皆入老衲事先之數,絲毫不謬,老衲如有所幹預,反遭不測,與事更加無補!”
“但是大哥……你我五人當年之情……你又何忍……”
“你又何忍呢?”
“我……”
“二弟,你且看來!”
痛禪大師邊說邊由懷內取出了一面黑色玉盤,盤上刻有甚為清晰的八卦線條,有一根白色的骨針,橫貫在玉盤當中。
黑盤一轉動時,那根骨針也就婆娑動移。
沈海月颔首道:“多年不見,大哥法力無邊,竟然精于‘五行神針’之術?”
“老衲習此術已多年,尚只能七分見準!”
沈海月一笑道:“小弟可助大哥一臂之力!”
“噢……”
痛禪目光看向他,微微作喜,道:“那就太好了。”
說時盤移針動,二人目光皆注視玉盤之內。
痛禪大師道:“以此針指示,二弟當可知此行吉兇。”
沈海月頻頻點首道:“盤中這五點金星……莫非就是你我兄弟?”
“然……”老和尚“嘩啦”地移動了一下,卻見五星中三星已黯,唯剩二星閃閃作光。
二星中,其中一晦一明。
痛禪手背向那顆較為晦黯地道:“這是你。”指向那顆光華閃亮地道:“這是老衲!”
沈海月嘆了一聲道:“真神也!”
痛禪大師道:“是以二弟你蒙禍之時,老衲已由此五行針上察知,但确定有驚無險後,才能安心!”
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道:“可是老三他們就不然了,你且看來!”
邊說他邊自搖動着手中玉盤,往下用力一按,突地張嘴噴出一口白氣,叱了聲:
“速疾!”
玉盤上黑光一現,即見無數跳動的金星黑點,前見五點金星亦在其中。
一顆巨星,魚游于那五點金星之中,大星過處,五顆小星即處處回避。
沈海月恻然道:“此人是誰?怎地如此兇悍?”
“岳懷冰!”
痛禪嘆息着道:“五行相配合,該當此子得到大運,夫複奈何?”
話聲未完,即見大星過處,已陸續撞碎了三顆小星,待撞向第四顆星時,卻有一道光華閃爍的白光,由側面穿出。
那道白光,在玉盤上出現時,不過一閃而逝,猶若游絲,可是卻十分清晰。
剎那間,那第四顆遂即受了劍傷,變得光采黯然。
看到這裏,沈海月本能地身上起了一陣子反應,足下向後踉跄一步。
病禪和尚分出一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子,沈海月才得心神鎮定。
二人繼續視向盤內,遂見那道前現的白色光線此刻緩緩向着那個巨大的金星包繞過去,一星一線,遂即不見。
沈海月看到這裏,嘆息了一聲,道:
“岳小輩不死,終成大禍,大哥,一切遭遇,方才俱已在卦上顯出,看來姓岳的得後山兄妹袒護似已成定局了!”
“老衲正為此事而愁!”
他手中玉盤連連晃動,前見各種現象,俱已消失,唯見一幢金色光華,高高懸于玉盤上方。
痛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幢金光道:
“這就是你所謂後山兄妹的居處,是一塊洞天福地,不利于金兵之伐,已無可置疑。”
沈海月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痛禪和尚面上一片凄涼,道:“老二,對後山兄妹,你知道多少?”
沈海月納悶地道:“只知道為一練劍世家,別的卻不大清楚了。”
“莫非他兄妹的姓氏你也不知?”
沈海月苦笑着頻頻搖頭。
痛禪鼻子哼了一聲,道:“老衲卻略知一二!”
痛禪雙手合十道:“無量佛,尉遲一家,系仙道中人,佛道歸旨為一,老衲本不應洩露此一家人底細,只是對方包藏了足以毀滅你我的禍心……老衲被迫,也只得還以顏色,冀圖自衛了!”
說這番話時,他心情至為沉重地接下去道:
“這尉遲一家乃宋朝一系貴族,因不滿元兵入主受辱,是以舉家遷來此雪山,這是當年之事了!”
“至于這一家人,何日起開始步入仙道之途,卻是有待考證了。不過據說十五年前,尉遲丹在雪山飛升,卻是事實。尉遲丹在海內劍仙奇人中,是有名的人物,你所謂的那兄妹二人必系這尉遲丹的後人無疑!”
“這麽說,尉遲兄妹的劍術得自本門劍術淵源了?”
“這是不錯的!”
“大哥,這消息來源可靠否?”
“自然可靠!”
痛禪和尚一笑,又道:
“自然曰道,道無名相,一性而已,一元神而已,性命不可見寄之天光,天光不可見,寄之日月,古來仙真與吾道佛本一,口口相傳耳!”
說到這裏,他嘆了一聲道:“佛,道相依,相傳,不離反照,‘孔’雲致知,‘釋’號觀心,‘老’處內觀,皆此法也,你我與後山之尉遲兄妹,原本都是在探求此反照二字,只是着手處不同罷了!”
沈海月道:“聽大哥說,足證也是此道中的健者了,唉……小弟空費年月,至今多年,歲月磋跎,真正可憾!”
痛禪合十苦笑道:“無量佛。沈二弟,你莫要把老衲當成了此道健者,其實老衲的入門功夫,也和你相去不遠,否則也不能坐視尉遲兄妹猖狂至此了!”
沈海月長嘆一聲,道:“如此說來,你我複仇萬萬是沒有希望了!”
痛禪和尚冷冷一哼道:“老衲從不敢做複仇二字之想,只圖能自衛,不受人宰割就好了!”
沈海月垂下頭來,嘆了個“難”字!
痛禪嘻嘻一笑,道:“難固然難,若說難到無為,老衲也就不來了!”
沈海月頓時神情一振!
痛禪這時盤膝在座,長長嘆息道:
“尉遲兄妹天聰奇才,那日你與岳小輩比劍之時,老衲遙立對峰,後見尉遲女子出現,若非老衲速速藏身,施了一手障眼法兒,幾乎被她看破了行藏!”
沈海月道:“大哥一切都看見了?”
“看見了!”
病禪面色沉重地道:“那尉遲女娃的劍術已入劍中三昧,成了氣候,較之你我不可同日而語,當真是可怕到了極點!”
他苦笑道:“老衲自皈依佛門之後,多年也曾極力在上乘劍道中探讨,遍訪海內外三十六洞天福地,得識了不少高人隐士!此輩人物固不乏有真知灼見之士,但仍以徒負虛名者多!”
說到這裏,他搖搖頭氣餒地道:“以老衲所見……如論劍術只怕并無幾人能是那尉遲姑娘的對手!”
“大哥可識得無相居士?”
“識得!”痛禪點頭道:“老衲深知居士與二弟你緣份頗深,這個人倒是劍中一個罕見的高才,只是為人自恃得很,恐怕不易助人!”
沈海月道:“大哥說得不錯,只是居士親口說過與我有百日之緣,緣期未了,又待如何?”
痛禪颔首道:“果真這樣,當然是好,這樣異人言出必行,只是居士其人與尉遲一家只怕淵源甚厚,如想說服他與尉遲兄妹為敵,怕是不易!”
沈海月道:“話雖如此,但也不得不試上一試。”
病禪颔首道:“這倒施得,至不濟時,居士也會有一兩全之策……”
說到這裏,他眉毛鎖皺道:“這幾日來,我觀察雪山前後,每見彤雲四合,每日‘酉’時左右,必有一方水靈,向後山黑石峰上移近,‘酉’時一過又自行散開,實在猜不透這其中有什麽奧妙之處!”
沈海月道:“這種情形多年已是如此,不足為奇,想系自然之天象吧!”
“不……”
痛禪頻頻地搖頭道:“絕不是,這其中必有古怪!”
“你不求問玉盤神針?”
“老衲試過了!”
痛禪搖搖頭,說:“玉盤神針之術一入山後就不靈了!尉遲兄妹的禁制,老衲尚無有能力破開!而且……”
他的能力畢竟要較沈海月更高上一籌,已看出了一些端倪!
“黑石峰內必有什麽埋伏,也許有什麽高人在內修行也未可知!”
沈海月瞠然變色道:“還會有什麽人呢?”
痛禪和尚冷笑道:“老衲頗善奇門神算,只是一人後山可就不靈了!如此看來,也要去請教無相居士才好!”
沈海月道:“我已命葛管事明日往白金頂請居士來此一番!”
“嘿嘿……”
痛禪連聲冷笑道:“你太荒唐了!”
沈海月不覺一怔。
痛禪道:“無相居士一方高人,你我即使專程拜山,也要看他的興致如何而定,見與不見尚在兩可,葛二郎何許人也,太冒失了!”
沈海月陡然一驚道:“大哥不說,我倒真正地疏忽了!大哥的意思是……”
痛禪合十又喧了一聲佛號,說道:
“仙佛邂逅,全在緣份,你這摘星堡雖然擁有弟子百人,日來老衲也看過不少,其中并無一可繼承你之事業,堪成大器者!”
沈海月苦笑道:“我也正為此事發愁,大哥莫非有什麽意中人麽?”
痛禪道:“俗謂一人成道,九族升天,你我的造化也只是到此為止了,倒是二弟你命中沾有一點非本份之福,将來成就恐怕更超過老衲多多!”
沈海月一怔道:“大哥是指……”
痛禪道:“老衲來此多時怎不見我那侄女出見?”
“啊。”沈海月一笑道:“這倒是兄弟疏忽了!”
言罷手持銀棒,在一鋼拐上輕輕一叩,未幾,即見前面洞門現出一片雲霧……
那本是這“五行宮”內的一層障眼法兒,旨在混淆生人的視覺。
雲霧随風而逝,只見一青衣弟子入門叩見,道:“堡主有何差遣?”
沈海月道:“去找容兒來見!”
那弟子應聲而去!
沈海月看向痛禪道:“大哥不提,我倒忘懷了,記得那年雲中拜別大哥之時,這丫頭尚在襁褓之中,大哥你一定不認識她了!”
“老衲見過她不止一面!”
“什麽時候?”
痛禪一笑不答,道:“令媛眉清目秀,骨格非凡,頗得雪山鐘秀之氣,老衲雲游四海,尚少見如此麗質。老衲方才所說你的一點非份之福,則将是要應在此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