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穿過四合院,來到了“長春館”,卻見那個叫春紅的丫鬟,正自打着一盞燈籠走出來。
當她看到了鸨母和郭飛鴻時,似乎怔了一下,鸨母就上前問道:“芷妞兒還沒睡吧?”
春紅搖了搖頭道:“還沒有。”
說着走到了郭飛鴻面前,叫了聲“郭相公。”
然後皺了一下眉毛,又擺了擺手,小聲道:“別去!”
旋又笑向鸨母道:“婆婆心口疼,開了個方子,要我抓藥去。”
飛鴻還想問一問她是怎麽回事,這丫環卻已走了,鸨母湊上道:“大爺,你自己去吧,我也不陪你了,當心那個婆婆!”說完,也轉身去了。
飛鴻心中甚是好奇,全未把方才春紅的示意放在心上,當下就大步向長春館裏行去,來到了白芷所居住的小樓前。
樓內有燈火,卻是無比的寧靜。
郭飛鴻推開了門,跨入堂屋,咳了聲,道:“芷姑娘在麽?”
口中叫着,猛一擡頭,卻見那位白芷姑娘,正站在梯口欄杆邊沿,居高臨下的以一雙妙目睇視着自己。
她面上并沒有什麽喜容,反倒有幾分輕愁,秀目微微皺着,以二指壓到唇上道:“別嚷嚷。”
飛鴻正要說話,見她已輕步自樓上走下來,又怨又愛地望着他道:“你來了?”
說着伸出玉手,輕輕搭到飛鴻手上,道:“來!我們上樓談話去。”
郭飛鴻見她今晚穿着一襲蔥色的長裙,上身穿着對襟彈墨汗衫,雲鬓輕挽,露出半截粉頸,更增無限嬌媚,這時為她玉手輕握,不禁有些神馳!
當下他就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上樓來,芷姑娘一直把他拉到了一個小偏門前,掀簾入內,他才發現是一間書齋,心中正自懷疑,卻見芷姑娘側耳聽了聽,皺了一下眉,嘆息了一聲。
她那一雙帶有責怪,但卻含有深情蜜意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樣子。
郭飛鴻握住她一只手,道:“你怎麽了?莫非怪我不該來麽?”
白芷雙目一紅,強作笑容道:“我只當你不會……再來了。”
言罷一雙妙目,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讷讷道:“你沒有……什麽不舒服麽?”
飛鴻一笑道:“姑娘何作此說……”
才言到此,忽聞內室一陣輕咳,并隐隐傳出大口吐痰的聲音,芷姑娘面上立時現出一絲不安。
她忽然伸出一手,搭在飛鴻肩上,苦笑道:“你今晚早點回去吧,我還有事……”
飛鴻不由怔了一下,道:“是婆婆病了麽?”
白芷突然花容變色道:“你怎麽知道?”
郭飛鴻一笑道:“我是聽春紅說的。”
芷姑娘面色才回複原狀,她又強作笑容道:“相公,你聽我的話,明天晚上,我去找你,我們再談好不好?”
飛鴻一怔道:“你怎會知道我的住處?”
芷姑娘先是一怔,遂笑了笑,道:“郭二相公蘇州城誰不知道,我不會問麽?”
飛鴻劍眉微軒道:“你找我只怕不方便,姑娘今晚既有事,我明夜再來也是一樣。”
芷姑娘面上現出一些紅暈,有些愧疚地淺笑道:“也好,那我送你下樓去。”
飛鴻一腔熱情而來,未想到對方如此冷漠,并似有些像下逐客令的樣子,不禁有些不悅,他淡淡一笑道:“何勞姑娘送,我自己會走。”
正要舉步出室,卻聞得咳聲又起,并有人啞聲呼道:“芷芬,你來!”
芷姑娘立時神色微變,小聲道:“你先等一等,我去去就來!”
說罷,匆匆出室而去,郭飛鴻實在想不通這是一個什麽道理,聽鸨母說,這婆婆不過是她一個乳母,一個奶媽何能有如此氣勢,未免不盡情理!
心中正在奇怪,已見白芷去而複返。
她進室之後,即匆匆道:“你快去吧,我不送你了!”
一面說,一面并用手來拉飛鴻的袖子,樣子很是焦急,飛鴻不由更加狐疑,道:“婆婆叫你何事?”
白芷輕輕踢了一下腳,道:“她要見你,那怎麽行呢,你快走吧!”
郭飛鴻劍眉一軒,道:“既如此,我就見見她,這又何妨!”
說着掀簾而出,有意大聲道:“婆婆在哪一間房裏?姑娘帶我去如何?”
白芷呆了一呆,她輕嘆了一聲,失望地道:“你既然一意要見她,我不能攔你,你可要自己小心!”
飛鴻正要問她為什麽,這姑娘又一嘆道:“她聽見了你的聲音,你也走不成了!”
果然話聲方完,就見對面垂有門簾的那間室內,傳出一陣嗆笑之聲道:“芷芬,快帶他進來,莫非還要我老婆子親自下床來見他麽?”
芷姑娘杏目斜視着飛鴻,輕輕一嘆道:“我們進去吧。切記,不要離她太近!”
郭飛鴻微微一笑,并未把這句話放在心上,芷姑娘望着他苦笑了笑,正要再囑咐幾句,那間房內,又傳出那婆婆大聲咳嗽之聲,道:“你們在嘀咕什麽呀?”
芷姑娘只得一拉他道:“我們進去吧!”
說着走過去掀起了簾子,道:“郭大爺來了。”
裏面已傳出一陣啞笑聲道:“請!”
郭飛鴻實在很想見一見這個厲害的老婆婆,要看一看她是一個什麽長相,當下就随着白芷身後大步走進房內。
才一進房,鼻中立時就聞得一種濃重的異香味,滿室煙霧迷漫,連眼睛都不易睜開,但見一個骨瘦如柴,頭梳高角發堆的老妪,倚卧在榻上。
這老妪,身穿着一襲紫醬色的兩截衣褲,外罩一件大紅色的背心,雙踝用白布緊緊紮着,足下是一雙青緞面子的便鞋。
只見她雙颔高聳,隆鼻,厚唇,面色甚是白淨,一雙耳朵甚大,其上各戴着一枚雀卵大小的金環,閃閃發着金光。
她雙眉彎彎,甚為細長,其下那一對眸子,卻腫泡泡只見一線,她雖是靠床裏倚卧着,雙足竟由床邊伸出來,足見這婆子是何等地高。
這時她半倚在床上,右時下墊着一個枕頭,床邊的一個矮腳幾上,放着一個煙盤,其中有各樣小玩藝兒,諸如煙袋、煙簽、鼻煙、火石……無不齊備。
二人進來時,這老婆婆正架着一杆長有三尺許的煙槍,“波波”有聲地一口口地抽着,口鼻之間噴出滾滾濃煙。異香味,正是由此而來!
當她看見飛鴻之後,才自口中抽出了翡翠煙嘴,咳了一聲,嘿嘿一笑道:
“你就是郭相公麽?失敬、失敬!”
一邊說着,那雙腫泡泡的瞳子,直向郭飛鴻面上逼視了過來,同時微微曲身坐起。
這時郭飛鴻才發現到,這老婆婆原來還是個駝子,不過并非像一般駝子那麽駝得厲害,只是腰背有些佝偻而已。
她把手中的長煙管,在煙盤之內“叭叭”敲了兩下,敲出了其內的煙燼,又發出了一聲啞笑道:“芷芬,你們認識多久了?”
芷姑娘面上微紅道:“沒有多久。”
這婆子又一笑,向着飛鴻道:“我是她的奶娘,她是我從小拉扯大的,就和我親生的女兒一樣!”
郭飛鴻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老婆婆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瘦手,自茶幾上端起了一個紅瓷小壺,嘴對嘴地喝了一口,撇了一下嘴又道:“我姓金……”
芷姑娘嘆了一聲道:“少說幾句吧!”
金老婆子偏頭看了她一眼,有些不高興地冷冷笑道:“說說有什麽關系?我還要好好看看他呢!”
說着向郭飛鴻招了招手道:“郭相公,你扶我老婆子一把,我好站起來!”
白芷霍然臉色大變,正要阻止郭飛鴻不要上前,郭飛鴻卻已走了過去,伸手把她扶了起來。
金老婆婆望着白芷一笑道:“放心,我不會怎麽樣他的,他是你的心肝寶貝不是嗎?”
突然足下一軟,向前一跄,郭飛鴻忙伸手扶住她,道:“媽媽,你站穩了!”
這婆子推開了他的手,嘿嘿笑道:“老了,不中用啦!”
說着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口中唠叨着:“春紅這丫頭片子又上哪兒去了?來,芷芬,你過來給我捶捶背!”
白芷向飛鴻微一點頭道:“郭相公,有事你先走吧!”
金老婆婆鼻中哼了一聲,道:“郭相公,你別走,我還有話問你呢!”
飛鴻含笑道:“什麽事?”
這婆婆咳了幾聲,啐了一口痰,啞聲啞氣地道:“聽說相公身具武功,并且在插手管一件閑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郭飛鴻不由臉色一變,他怔了一下道:“婆婆這話是聽誰說的?”
金老婆婆笑道:“聽誰說的,你不必多問,我老婆子只是奉勸你,各人自掃門前雪,你管他人瓦上霜做啥!”
郭飛鴻不由臉色一沉,道:“老婆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老婆婆噴了一口煙,眯着雙目,笑道:“年輕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啦,我老婆子活了這一把子歲數啥沒見過,我只是聽說。你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啥幹不了,跟公門裏的人一打交道,可就完啦!”
說到此,鼻子又哼了一聲道:“芷芬你說是不是?”
說着冷冷一笑,擡頭看了芷姑娘一眼,白芷臉上微微發紅,只是低頭捶着背,她看了飛鴻一眼,苦笑道:“郭相公,這裏多髒,婆婆也要休息了,你還是回去吧!”
郭飛鴻本想進一步追問這婆婆,怎會知道此事,突然他想到這事定是那捕頭曹金或秦二風二人之一走了口風,是以風聲外傳,這老婆婆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如此一想,他就沒有再問,這時聞言,竟誤會芷姑娘厭棄他或另外有約,不由點了點頭道:“好吧,既然姑娘一再要我走,我明天再來看姑娘吧!”
說罷轉身出室,芷姑娘跟着走出來,只見她面色牽強地笑了笑道:“我不送你了,明天再來!”
郭飛鴻随便答應了一聲,大步下樓,卻聽到那金老婆子,在室內發出一聲冷笑,陰陰地道:“哪來的明天,你是作夢!”
他聽了心中一動,更認定芷姑娘是因為這老婆子的反對而不歡迎自己!
他不由怒哼一聲,恨恨自語道:“我一番深情算是白費了!難怪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看起來真正是不假了!”
他此刻對于芷姑娘的情意,已是一落千丈,滿懷失意地步出長春館,直向大門外行去。
鸨母由院中追出來道:“相公!相公!你怎麽走啦?”
郭飛鴻頭也沒回,理都沒有理她,一直走到大街上。
他悶悶不樂返回家中,心中十分悔恨,越想越覺太不值得,想不到自己一番真情,人家根本沒放在心上,自己未免太傻了!
他又想到那姓金的老婆婆。不過是白芷的一個奶媽,竟然如此作福,确實令人費解,這婆子反對自己與白芷交往,而在凝視自己之時,那雙瞳子內,也總似含着一種懾人的怒火,莫非自己在什麽地方開罪了她不成?
愈想愈是不解,愈想也愈有氣,就向床上一倒,無意間伸手向懷中一摸,不由猛地大吃了一驚!
原來早先藏于懷中的那一塊令牌,竟不在了!
郭飛鴻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一骨碌自床上翻了起來,呼道:“怪也!”
他匆匆又在身上到處摸了一遍,仍沒找到那令牌蹤影,這才确定真是遺失了。奇怪的是,那塊令牌揣在懷內,好端端的,怎會遺失?
當他仔細椎想一遍之後,才恍然大悟!
記得自己在扶那個金老婆婆時,對方身子似乎在自己身上撞了一下,除此之外,別無失落可能!
想到此,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語道:“郭飛鴻呀郭飛鴻!你自認是個俠土,這一次卻是走眼了!”
如此看來,這金老婆婆,分明是一個身懷絕技的江湖人物,只憑她能從自己懷內探手取物,而絲毫不被自己覺察,這一點已非一般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項背了!
想到這裏,他簡直呆住了!
由這位金老婆婆聯想到那位芷姑娘,他止不住長長籲了一口氣道:“噢!我真是糊塗透了!”
但是,如果說那嬌柔的芷姑娘,就是時下傳說中的女賊,這也未免太難以令人置信了。
他匆匆走出門來,本想立時趕到“寶華班”去看看,可是轉念一想,現在夜已深了,那寶華班必已歇業,實在不便再去打擾,再者自己并未抓着她們的真憑實據,如何能一口咬定!
他想了想,只得又轉回身子,心忖那芷姑娘既然有明晚之約、何不明夜再去查她一個明白。
想着甚覺有理,便走回房內,無可奈何地倒床便睡,但直到天已微明,才昏昏睡着。
不知何時,他為一陣叩門聲驚醒,他霍地翻身下地道:“誰?”
室外應道:“少爺醒了沒有?曹班頭在堂屋等你半天了!”
飛鴻略一沉吟,道:“知道了,我就來!”
說着匆匆換了件衣服,開門出房,直向堂屋內行去,跨進堂屋,就見曹金與秦二風二人正在室內來回搓手走着!
秦二風首先看到他,叫道:“我的爺,你老可來啦!”
飛鴻皺眉道:“二位來訪,有什麽急事不成?”
曹金跺了一下腳道:“二爺,壞了事啦,那個女賊昨天夜裏鬧得更大啦!”
飛鴻冷冷一笑道:“先別急,什麽事慢慢說。”
曹金搓着手道:“事情是這樣的,府臺衙門的銀庫昨夜三更天叫人給弄開了,失去庫銀一千兩,這些銀子是預備今天發饷的,這一下全完啦!”
郭飛鴻不由劍眉微皺道:“你怎麽知道又是那個女賊所為?也許是別人作的也不一定呀!”
秦二風在一邊擺手道:“一點沒錯,守庫房的老李親眼看見的,說是兩個人,一個是蒙面的女人,另一個卻是一個老太婆!”
郭飛鴻緊緊咬了一下牙,自語道:“果然是她們了……”
曹金皺着眉毛道:“這兩個人下手是真利落,守庫房的十二個兄弟,全都叫她們給點了穴,聽說那老太婆使的是一根煙袋,獨眼張那一只眼,也叫她給弄瞎了,兩個人都有一身通天的本事,兄弟,你看這件事怎麽辦?府臺大人急得不得了,再要不破案,我這吃飯的家夥都只怕保不住啦!”
郭飛鴻冷冷一笑道:“你二人同我去一個地方,我倒要看看她們怎麽個說法!”
曹金一驚道:“你要上哪兒去?”
飛鴻微怒道:“我已知道這女賊所藏之處了。我們走!”
二人聞言立時神情一震,秦二風道:“二爺,你等着,我去拿家夥叫人去!”
說着撒腿就跑,卻為曹金趕上一步,給抓了回來道:“歇着你的吧,有二爺在你叫什麽人?我們三個人足夠了!”
郭飛鴻這時已匆匆走出大門,二人自後疾追而出,同聲問道:“到底是什麽地方呀?”
飛鴻一言不發,疾步前行,二人緊随其後,不一刻已行到十字街前,曹金追上一步,道:“二爺,到底去什麽地方?你也叫我們知道一下呀!”
郭飛鴻手指前面道:“寶華班!”
曹金嚨牙一笑道:“二爺你真會開玩笑,寶華班不是個窯子嗎?”
“一點不錯!”郭飛鴻冷笑了一聲:“那個女賊就在裏面,化名叫白芷!”
曹金一搖腦袋道:“不可能吧!芷姑娘我也知道,是寶華班頭一塊招牌!出了名的美人兒,怎麽會是……”
說話間,三人已穿過街道,彎進了那條小胡同,迎面就見寶華班的大茶壺金虎走過來,見狀道:“喝!相公來的可真早!”
郭飛鴻站住腳問道:“芷姑娘在不在?”
金虎一摸腦袋道:“相公不問我都忘了,芷姑娘、春紅同着那個老媽媽,天不亮就走了……”
捕頭曹金聽到此,重重跺了一下腳道:“糟了,他媽的!”
秦二風瞪着眼睛道:“把老鸨子先扣下再說!”
金虎吓了一跳道:“怎麽回事?”
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秦二風掄圓了一個嘴巴,“叭”一聲打在了臉上,同時罵道:“媽的,你們好大的膽子,膽敢窩藏飛賊,這個官司由你們打了。走!”
說着就要去抓金虎的脖子,卻為郭飛鴻一伸手把他擋在了一邊。
金虎吓得面無人色,當街就跪了下來,道:“大爺,這與我有什麽相幹,我知道個屁呀!”
郭飛鴻揮手道:“走你的!”
接着他冷冷一笑,向曹、秦二人道:“這人與鸨母無關,不必找他們麻煩,你們應該設法去捉正點子才對!”
曹捕頭嘆了一聲道:“她們幾個真要是逃走了,我們發海捕公文緝拿她們倒也省事了,怕就怕還在蘇州,要是再鬧出一件事來,我他媽第一個就得跳河了!”
郭飛鴻冷笑道:“跳河有什麽用?這件事你們忙你們的去吧,我辦我的!”
話落扭頭就走,二人叫他也是不理!
但郭飛鴻卻并未往家裏走,他一直行到了江邊,借着習習的江風,平息一下內心的煩躁!
這件事,他一切全明白了,非但那個女賊就是芷妞兒,就連那夜來家的蒙面女子也不是別人,至于那個吹竹怪客也就是那個所謂的金老婆婆無疑了!
想到此,他不禁冷冷一笑,自語道:“你們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我郭飛鴻豈是如此易欺之人?”
越想他越覺羞愧憤怒,一時順着秦淮河行下去,行了一程,見江上行船來往,不遠處已是長江出口,江闊水深,煙波浩渺!
望着江水,不禁激起了內心的雄心壯志,暗暗忖道:趁着查探這件事,自己正好在江湖上行些俠義事情,也不負自己習武一場。
他憑江深思,忽見一艘黑棚小舟,自眼前疾馳而過。
由于那小舟行駛過速,浪花如同白雪似的,都翻打到了船身之上,整個船身全都濕了。
撐船的,是一個頭載馬連波大草帽的漢子,甚是壯悍,郭飛鴻心中正自疑忖,這小舟何以如此疾駛?
一念未了,就見艙簾嘩啦一聲拉了起來,自艙內探出一個頭梳丫角的姑娘,向着撐船的漢子叱道:“你是怎麽撐船的,金婆婆不舒服,你莫非不知道麽?”
那漢子慌忙賠笑道:“是!是!我慢一點!”
那姑娘冷笑了一聲,才把頭縮回去。艙簾嘩啦一聲又放了下來。
郭飛鴻驀地大吃了一驚,因為他已認出了,那個探頭的姑娘,正是芷姐兒身邊那個丫鬟春紅!
這一突然的發現,太出意外了,當下連忙追着這艘小船走下去!
翻下河堤,來至江邊,恰好一艘漁船自後劃來,他招了招手道:“喂!搭我一程!”
說着也不待船夫回答,就拉着船上的繩子翻了上去,駛船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見狀正要阻止,郭飛鴻塞了一塊銀子在他手中,手指前方那艘黑船道:“跟上它!”
船夫看了一下手上的銀子,遂就一聲不哼的撐船跟了下去!
郭飛鴻全神貫注前行那艘小舟,只見它馳行甚速,直向大江中馳去,這艘漁船顯然有落後的趨勢,當下催促道:“快!快!”
他所乘這艘小船拼命跟了上去,前行那船上的漢子,忽然回過身來,厲聲道:“媽的,你這條船跟這麽近幹啥?慢一點!”
漁船上的舟子忙含笑道:“是!是!”
郭飛鴻立于艙內,細看前行小船,并無什麽特別之處,只是設計輕巧,船頭特別細窄,兩肱均有鐵葉子包着,十分堅固。
為恐被前船上的金婆婆及芷姑娘發現,他就令漁般慢行,遠遠地跟着。
這時船已馳入長江,水面豁然開朗,來往船只甚多,可是由于前船船身漆成黑色,目标顯眼,不慮走脫,倒也無需跟得太近。
郭飛鴻全神貫注在那艘小黑船上,突然所乘的小船一下停住,在水中直晃,并見那舟子走過來對他道:“大爺你看!”
說着用手向前一指,但見遠處江岸邊舶着一艘金漆五色大帆船,甚是壯觀,尤其是和來往的行船一襯起來,愈發顯得氣派驚人!
郭飛鴻劍眉一皺道:“那船是誰家的?你怎麽不走了?”
船夫面上變色道:“大爺,你莫非不知道,這五色大船所停處周圍一裏內,不許泊船的規矩麽?”
飛鴻心中一動,冷笑道:“豈有此理,這是誰家的規矩!”
船夫看着郭飛鴻道:“大爺你不知道,這是水面上的規矩,這船是幹什麽用的,我們也不清楚,不過據說船上人兇得很,他們可是把殺人不當回事,我們作小生意的犯不着得罪他們!”
郭飛鴻在他說話時,細細打量了一下那艘大船,果然聲勢奪人,船上似有多人在來回走着,船尾舵頭上,似立着一個極大的銅鼎,黃光閃閃,鼎內袅袅升着幾縷青煙。
它那麽雄偉地橫在那裏,附近行船無不遠遠回避,舟子所言不虛,除了這條船以外,附近果然絕無停舟。
可奇怪的是,那艘小黑船卻直向着那艘大船駛去,郭飛鴻不由冷冷一笑道:“這就是了!”
在閃閃陽光之下,小黑船靠近了那艘五色大船,遂有人放下了軟梯,上船的是一老二少三個女人!
郭飛鴻眸子裏射出了炯炯精光,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憤怒,若非是自己人單力薄,他真恨不能立時就趕過去!
如今這一口氣他只有忍下來,他知道要對付如此江洋巨盜,只憑一時之血勇是不夠的!
當下他冷冷一笑,問身旁的船夫道:“你知道這艘大船,什麽時候開麽?”
船夫搖了一下頭道:“這個……”
郭飛鴻已下定決心,要在這條大船上下功夫,此時倒也不急,就揮了揮手道:“你載我回去!”
船夫答應了一聲,立即掉轉了船頭,剛剛開動,卻忽見一艘搭有彩篷的花船迎面駛來,交錯而過,花般內一人喝叫道:“小心呀!”
郭飛鴻聽這人口音,含着極濃重的甘陝口音,不由心中一動,連忙擡頭望過去!
只見對方船中,設有一張卧椅,那口呼“小心”的,乃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白衣白帽的老書生。
由于他全身白,在陽光之下,反射出極強烈的光,很是刺目,這個人瘦削的雙頰,在陽光下,看起來簡直沒有一絲血色,仿佛是一具僵屍,只是那雙微微陷進去的眸子,卻顯得異常靈活,烏溜溜的甚是光亮。
在大白天,如此一個人物,又是一個甘陝外鄉客,自然很吸引人注意。
他口中叫着,身子已由椅子上翻身而起,現出一付頗為驚恐的樣子,兩只手緊緊抓着船邊的欄杆!
郭飛鴻無意間又看見了他那一雙手,那是一雙其白如雪,宛若女子的玉手,指頭上還留着寸許長晶瑩透剔的指甲。
只可惜兩船交錯的時間太短促,郭飛鴻所能看見的只是如此,這個人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飛鴻的見識裏,這人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這種人,只知專心讀書,放情于詩書山水。
郭飛鴻忽然感覺到一種羞愧,因為自己就沒有這老書生那種悠閑淡泊的意态,甚至于連表現自我的勇氣都沒有!
這些念頭不過是一閃而過,眼前他是沒有閑情去想這些的,他必須要弄明白那艘五色大船的底細:自何方來?往何方去?船上所載又是何物?以及那個化名白芷的姑娘及金老婆婆,又是什麽人……
夜風輕拂着地面,把岸上的沙子,像霧似地卷起來,掃在人臉上,麻癢癢的頗不好受。
郭飛鴻就在這個時候,悄悄地來到了江邊!
他所關心的,是停泊在眼前的那艘金漆大船,他要設法上去看看才行!
白天他曾觀察過這條船,不過那只是一個遠景,此時就近一看,更覺其雄偉。
它是一艘寬三丈,長十丈,金漆虎座,雙桅六帆的大家夥,它靜靜地泊在江面上,就像是一座水上的排樓一般,郭飛鴻真還很少看到這種大船,兀自稱異不止。
他藏身在一叢竹子後面,正在動着上船的念頭,耳中忽然聽到了一些聲息!
那是一種車行的聲音,間雜着還有一兩聲馬嘶,郭飛鴻不由心中一驚!
霎息之間,已有一輛二馬雙轅的篷車,風馳電掣而至,灰沙彌漫中,但見車把式一帶馬缰,二馬同時揚起了前蹄,車子悠地停了下來!
車門開處,跳下了一個頭梳着辮子的姑娘,她手上提着一盞特制的馬燈,閃閃爍爍的向大船打着燈號!
明滅的燈光,映着這姑娘的臉。暗處的郭飛鴻看清之下,暗驚道:“春紅!”
一點不錯,這個頭梳辮子的姑娘,正是在“長春館”內充任芷姑娘使女的春紅,這時候卻是一身勁服,背後交叉插着兩口細窄的鳳翹刀,她不停的明滅着手上的馬燈,并向大船揮動着。
頃刻間,大船上有了動靜,接着燈光大明,遂見兩個披着玄色披風的漢子,劃着一葉小舟,向岸邊上駛來,小舟一靠岸邊,兩個人便同時騰身而起,就像是一雙水鳥似的落在了岸上。
然後其中一個,把小船拉到岸邊,回身道:“金婆婆身子不舒服,要早些開船,二小姐來了沒有?”
話聲方落,車座內已現出一個長身玉立,蛾眉杏目,身披金色披風的少女,雖然她如今已改了裝束,可是郭飛鴻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禁不住暗暗慨嘆了一聲。
在他心目中,那位嬌柔多姿的白芷姑娘,無論如何不像是:拿刀動劍一流的人物!
可是,這是一點也不會錯的,只見這姑娘一出車廂,那兩個漢子,一齊彎腰行了一禮,齊聲道:“參見二小姐!”
這位姑娘只微微點了點頭,遂跳下車來,道:“一共是四個箱子,你二人小心搬去!”
二人答應了一聲,立即拉下了車篷,郭飛鴻就看見車子後座上,放着四口黑色漆木的箱子,白銅的扣花,映着冷月閃閃發光。
芷姑娘冷冷地道:“這一年多的收獲,全都在這四個箱子裏,你們可要小心一點!”
兩個漢子口中答應着,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下車來,由他二人的動作上可以看出,那四個箱子是異常的沉重。
郭飛鴻暗自忖道:“這就是了,江寧、蘇州所失的珠寶金銀,必在這四口箱子之內了。”
他不禁有些沖動,止不住微微用手握住了背後劍柄,可是另一個念頭,立時使得他停住了動作。
“不可造次,我應設法探出她們的巢穴所在,再設法一網打盡,否則如此一來,就難免打草驚蛇了。”
轉念之中,那兩個漢子,已陸續的把四口箱子擡上了小船,船身在江水裏晃動得十分厲害!
那個化名白芷的少女,揮了一下手,馬車掉頭如飛而去,随後她又對春紅招呼道:“我們上去吧!”
口中說着,只見她蓮足一頓,如同一只剪空的燕子,起落之間,便落在了小船的船頭上,接着那個化名“春紅”的”丫環,也飛身縱上了小船。
二女上得般後,小船随即向大船駛了回去。
郭飛鴻閃身而出,他必須要盡快設法登上那大船才行,否則船一開走,以後再查可就麻煩了。
這時小船已靠近大船,大船上有人放下繩索、軟梯之類的東西,人聲甚為混亂!
郭飛鴻自忖時機不可錯過,因早已有備,他手中事先早已準備了數截竹管子,他這時繞到大船的側後方,向水面上抛出了一節竹管!
在他抛出竹管的同時之間,霍的騰身而起,直向着水面上落去,正正的落在了水面的竹節之上,接着他迅速的又打出了第二節!
這是一種極難練的輕功絕技,名叫“一葉渡江”,和“登萍渡水”有異曲同工之妙,非有極高深的內功根底,萬難施展。
郭飛鴻在輕功提縱術上,曾下過苦功,此刻他施展出這種輕功絕技,在水面上乍起乍落,看起來,就如同是一個飄忽的鬼影子!
第三個起落完成,已臨近了那艘金漆大船的船尾。
時機緊迫,已不容他多作猶豫。
但見他雙臂一振,已自水面上拔身而起,落足在船尾甲板上。
暗影中,正有一個黑衣漢子,立在那裏,郭飛鴻身子一落下,這人驀地一個轉身道:
“誰!”
郭飛鴻微微一笑道:“相好的,自己人何必緊張!”
這人是一個長臉漢子,一身黑色勁服,和先前從小船上下來的那兩個人一樣,在他背後卻披着類似披風一樣的一塊黑綢子,只是比起披風卻要小上許多,為風飄起來,就像是生在背後的翹膀,很可能這是他們一種獨特的标幟。
這人聞言之後,怔了一下,上前一步,道:“朋友你是……請報上字號!”
才說到此,郭飛鴻霍地向下一殺腰,雙掌齊出,直向着這人前胸打去。
這漢子吃了一驚,悶哼了一聲,足下一個疾轉,已閃開了飛鴻的雙掌,他面上現出一種驚怒之色,一擡手就要去摘背後的兵刃,同時口中大吼了聲:“不……”
一個“好”字還沒出口,郭飛鴻已貼近了他的身子,右掌用“切手”式子向外一探,“嚓”一聲,正正的切在了這個漢子咽喉之上。
随着郭飛鴻右足一掃之勢,這人“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