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竟然又是月圓之夜。

張望着當空明月,關雪羽今夜思潮起伏,頗是不能自己。

婉謝了鮑玉的好意,他仍願獨自居住在這所偏僻的客棧裏。對他來說,人情常常是一種困擾,接受了人家的招待,即使是出自善良的友誼,也應當思報,所謂“投挑報李”

的正是這個緣故,一旦無能為報,便構成了內心的一份歉疚,關雪羽生平為人,是絕不願對任何人形成歉疚,他所向往的是“來去無牽挂,心似皎月明。”

——就像是今夜,天上的那輪明月。

每一回,當他向天空注視着明月時,腦子裏總會情不自禁地思索許多事情……

昔日,在青燕峰,每逢月夜,父親總是親自督導着他習武練劍,燕家那一套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便是在月下傳授他的。

那是他們燕家當今猶敢誇耀武林的一門絕技,只可惜關雪羽只學會了一半,即使這一半,至今猶未敢論精。

雪羽之父燕追雲常常感嘆着說:“小羽天資穎悟,确是一塊練武的好料子,只可惜命中多劫,心不能寧,歷劫之後方能大成,那時成就或能在我之上,卻不知道是否我還能親眼看着這一天了。”

那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好不奇妙,并非僅僅口傳心授就能學會,天時、地利、人和,竟是缺一不可。

天時,應當秋月之夜,特別應在秋雨燕出之時。

地利,應當雨峰爽峙之谷,妙在時有迂回之風。

人和,在于彼此深知,心領神會。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

三者缺一不可,最難還在“人和”那一點,如非透剔晶瑩,心有靈犀,這一套劍法便是無能習會的。

如此一來,一年之中,難得有十幾天合乎情況,還要心無雜念,無塵緣牽挂,七折八扣之下,一年之中,能有七天習技就算是不錯的了。

這套劍法,關雪羽叫名是學了七年,事實上總結七年全部時間卻未能超過七七四十九天。

燕追雲常誇獎他說,這麽短的時間,竟能習會了一半,設非天才橫溢,心有靈犀之人,是決計難以達到,因鑒于未畢全功,生恐此一燕家絕學,就此中斷,乃把餘下一半,運用其特具智慧,繪于絹冊。

現在這本絹冊就在關雪羽随身攜帶行李之中。

每一次當他仰望明月之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父親傳劍神情,雖隔千裏,猶似眼前。每一次他也都由衷地感覺到慚愧,覺得有辱嚴父教誨、期盼。

舉頭望明月的另一感傷,顯然正是在不久之前臨淮關麥家浴血之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的慘敗。

那次慘敗,在他心裏所留下的痛楚,奇恥大辱,非但至今未褪,反倒與日俱增。

每一回想到這裏,便不禁為之勢血沸騰,從而提醒着他仇人金雞太歲過龍江的兇狠猛厲,其心益悲,其志愈增。

老實說,上一次與過龍江的決戰過程裏,他并未能克盡全力,很多燕門絕技都未能施展,猝然落敗,屈居下風,直是教人難以心服,下意識裏,他甚至于渴望着與對方能有再見之機,這正是他為什麽至今仍逗留在皖境不走的主要原因。

父母再三地告誡,出雲老和尚的諄諄開釋,都不能打消他的內心的火焰。

人争一口氣,佛争一炷香。

身懷絕技的奇人俠士,是絕不輕易甘心屈居人下,認敗服輸,這一口氣如果也能吞下肚裏,則天下無事不能忍,無人不能容了。

仰望着空中明月,悲憤填膺,關雪羽緊緊咬着牙齒,不自禁地握緊了拳,卻是最終無以發洩的一腔仇恨,奈何,奈何。

明月在升,照見了庭前那棵參天古松。

亂葉飛校裏,涵蓋着幾許詩情畫意,這便又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月如扇——團扇,團扇,美人用來遮面。

麥小喬誠美人矣。

鳳姑娘又豈不然?

那一夜,明月當頭,夜涼如水,雪羽持燈,小喬依附。風在林梢,落葉飄零,雖只是短短的一程,俠士不欺暗室,淑女默默無言,多情繁星,競相奔告,彼時彼境,當是星星知我心,盡在不言中了。

說到“情”字,未免言之過早,但有此邂逅,則易生情,倒是真的,自此而後,麥家小姐,便紮實地闖進到了他內心深處

母親愛子心切,此番離家前,再三囑咐,年紀不小啦,該成家啦,東挑西選,倒頭來真想當和尚麽?

似乎天下的母親,都是這個樣,兒子大了,就想抱孫了,女兒大了,又怕沒人要。

在娘跟前,兒子是永遠長不大的。

“那可不一定。”做兒子的看着娘,“誰叫您長得這麽漂亮,拿您跟別家姑娘一比,越加的就瞧不上了。”

“小油嘴,算你會說話。”

“我說的是真的,要娶也不能比您差太遠。娘,您說是吧?”關雪羽還記得在家時對自己母親說過。

母親含着笑靥,微微搖頭嘆息。

兒子的話可是說到娘心坎兒裏去了,嘴裏不說,心裏可不就這麽認了。“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個命,能叫我家小羽瞧上,真是前生修來的福……”

結束了風趣的母子對話,像是不着邊際的閑話,卻未嘗不在心裏留下了印象。

面對明月,關雪羽頗似有所感傷,站起來走向室外。

今夜他思潮起伏,竟自有些坐卧不寧。

惱人的別緒離愁,迫人的壯志怨仇,一股腦地齊集心懷,才剛剛興起的豪興壯志,一瞬間又即變成了統指柔情。

檐前燕子低飛掠過,明月、繁星、羁旅、深宵,真正是難以排遣了。

冷棧無客,野宿更殘,想到了即将荒廢的功課,忽然有些技癢,有心練一回劍。

這就返回,掣出了長劍。

燕家的劍法,以神秘高超見稱于武林,即使是在平日,關雪羽練習的時候,亦極為嚴謹,不欲示人。

關雪羽持劍松下,正當他手掏劍訣,拉開了架式,欲發劍時,一個人影,已映向眼前,說得清楚一點,不是人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個人。

這個人直挺挺地就站立在當門正中,向這邊注視着,雙方距離約有十丈,但月夜之下,卻看得十分清楚。

一襲綴滿了各色補丁的百結鹑衣,破格的卻在腰上加了一根縧子,右望側露出了尺許長短的一截劍柄,想是金絲纏柄,月色裏閃閃有光,明明是一個乞丐,卻偏偏沒有乞者的寒酸,反之,那炯炯的目神,顯示着的卻是泱泱大度的武者風範。

關雪羽只看了一眼,幾乎已可以确知他是誰了。

微微一驚之後,他緩緩的将手中長劍收入鞘內。

對方似乎頗為驚訝,在略一定神之後,一步步繼續踏進,直到距離關雪羽兩丈左右之處,才行止住。

“果然是你。”關雪羽微微一笑道,“我算計着你一定會來了,現在你真地來了。”

“我是不會讓你失望的。”年輕的花子讷讷說着,臉上的神色較諸白天裏的突梯滑稽卻是嚴肅多了。

“少幫主此來是客,請入內一敘,如何?”

關雪羽閃身肅客,對方顯然反而吃驚不小。

“你說什麽?”

“閣下不必掩飾了。”關雪羽微微抱拳一哂,“難道閣下不是北丐幫童少幫主?失敬之至。”

年輕花子一聲不吭地瞧着他。

良久,他才點點頭道:“不錯,我叫童雲,你似乎對我知道得很清楚?”

“不多,不多。”關雪羽改變口氣又道,“但卻也不少,譬如說有關足下的負氣出走,也略知道一些。”

童雲挑動了一下長眉,冷冷說道:“這麽說,今夜我就更不能放過你了。”

說着,他反手後肩,“刷”一聲,掣出了身後長劍,冷森森如秋水一泓,端是一口好劍。

“拔劍吧!”童雲臉色寒冷地道,“我知道你劍術必有可觀,這裏雖非理想之地,但我已察看過,除你之外,并無外客,大可盡情地施展。”

關雪羽道:“你要比劍,我一定奉陪,只是又為了什麽?難道只因為我認出你是童雲?還是白天之事讓你心存芥蒂?”

“對了,這就夠了。”

童雲冷笑一聲,接道:“白天人多,我不便當衆迫你出手,卻發覺閣下手勁大有可觀,分明一流身手,客居無聊,想到尊駕亦有同感,這便前來請教。”

關雪羽觀他談吐不俗,雖有淩人盛氣,卻不失君子之風。再想到方才,對方只須少隐片刻,自己難免在大意失察之下,展開了燕門劍法,以童雲之豐富見聞閱歷,說不定就會被他看出了門戶。這一點倒無所懼,若為他偷學了其中精華,或是僅有所悟,便為大失策事,武林中以洩露門戶不傳之技為不可饒恕,關雪羽險些疏忽之下,觸犯門規,此時想來,猶自不免自責。

那童雲果有私心,只須駐足片刻,便能由關雪羽劍法中窺出堂奧,然而他卻顯然不此之圖,端的是一個不欺暗室君子。

這一點,先自贏得了雪羽內心贊賞。

“童兄有意賜教,不敢不遵,我們這就先武後文,再說其他吧!”

童雲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視着他。

聆聽之下,他說了個“好”字,右腳側跨,抱劍于懷,俨然大家之風。

關雪羽既然知道對方身分,且知他為人正直,倒頗是有意要交一交這個朋友。正因為這樣,此刻便不得不全力以赴,劍上較個高低,讓他心服口服。

有此一見,他也就不再多說,當時重新掣出了長劍,微微一笑道:“你我究無仇恨,犯不着以死相拼,這就向少幫主請教幾手高招吧!”

話聲方住,董雲已忍不住冷笑一聲,驀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道:“廢話少說,快看劍。”聲出劍到。

這一劍平肩而出,既直且快,寒星一點,直向關雪羽咽喉上疾點過來。

關雪羽左手一招,用燕門空手人白刃的拿劍手法,倏地往對方長劍劍尖上捏去。

童雲陡地一振腕力,長劍“刷”地飛起來尺許高下。閃過了關雪羽的的手指,反向對方手腕子上削去。

關雪羽胸有成竹,倒也不驚,胳膊肘子向下一沉,霍地用左掌掌沿,向對方劍上封去。

一收一吐,掌上力道驚人。

童雲身子向後一收,長劍反抗,随着他快速的一個轉身之勢,耳聽得“叮!”的一聲,兩口劍首度交鋒,卻不是實力的交接,僅僅是尖鋒相觸。

是夜裏,即見火星一點,一閃而進。

一個左翻倒卷。

一個斜起似鷹。

劍光交插影裏,結束了第一個回合。

童雲雙手握着劍柄,臉上顯示着無比驚異。關雪羽也不敢掉以輕心,正是惺惺相惜。

“好劍法。”

随着這聲招呼,關雪羽已擰身現肘,第二次發出了劍招,這一劍施展的是燕字門絕妙的高招,一片輕嘯裏,長劍如電,力劈童去後背。

至此,變輕靈而怒掣,淩厲的劍風立刻使童雲大有所警,這般狠厲的劍招,确是他始料非及,這才知道對方果然是罕見的一個勁敵。

猛可裏,他身子向前一個快撲,卻用腳尖力點地面,快速的一個疾轉,身子已然縱出了七八尺開外。

關雪羽壓劍後随,一聲輕叱,腳下來一個急蹿,拔身而起,就在這一霎間,童雲已倏地轉過身來。

原來他故意避開,無非是誘敵之計,對方一跟蹤而來,正是求之一不得。

所謂“兵無常行,以詭詐為道。”

童雲一經交手之下,已覺出對方大是可畏,這才拼着弄險。以身為餌,誘使對方接近。

随着他飛快的一個轉身勢子,左手骈指如電,直向關雪羽劍身上力點過去,同時間,右手長劍大力揮出,一揮一挫,形成了一個“乙”字。

打咽喉,挂兩肩,好厲害一式殺着。

觀諸童雲所施展的這一劍,真正稱得上深領劍中三昧,有淩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彩之痕,這才是劍道中的上乘手法。

關雪羽何嘗沒有料到童雲有殺手之招?只是沒有料到這般淩厲害了。

在童人雷霆萬鈞的劍勢裏,關雪羽身子霍地向後一坐——含胸、拔背、沉肩、甩肘。

這一劍真可當上驚天之勢。

“刷”一縷銀霞起自身後,初起時不過飛泉一道,待到将臨及對方頭頂之上,這道飛泉才驀地爆噴了開來。

急光流電裏,幻化出一天劍影,童雲全身上下猝然間為之一寒,已被對方彌天劍陣整個涵蓋,這才知道,自己圖人,對方圖已,觀諸眼前對方所施展,分明已達劍術中“分光掠影”境界,心裏一驚,遍體生寒,此時此刻,抽招換式已是不及,更逞論從容身退了。

關雪羽其實原無意施展這般厲害殺招,只為對方狠毒劍招所逼,情急之下乃出此下策,雙方并無深仇大怨,自不必以死相搏。

一念之興,抽招已是不及,情急之下,左掌猛力向外推出。

這一掌為了解救童雲危急情勢,關雪羽不惜使出了“無形罡力”。童雲只覺得迎面微風襲面,緊接着這襲微風之後的巨大力道,其力萬鈞,竟是萬萬難以抵擋。

總算他一時心靈,借助着迎面而來的勁道,猛地向後一倒,足下就勢一蹬——

“哧!”反縱出一丈五六。

幾乎在同時之間,關雪羽已由他當頭躍了過去,身後劍芒,有如掃帚星般在閃爍着大片白光,無論如何,總算收住了劍勢,解救了對方一時之危。

緩緩将一口長劍收入鞘中,關雪羽向着童雲抱了一下拳道:“承教。”

童雲呆了一呆,似乎這才意會到是怎麽一回事,臉上一陣發熱,連耳根子都紅了。

自然,夜色裏看不出他這番窘态。

“我認栽了。”

這了這句話,長劍一挑,“嗆”一聲,已回插鞘內,搖搖頭嘆息一聲,轉身就走。

才不過跨出一步,又自站住,回過身來。

“請教大名上下?”

關雪羽随即報出了名字。

童雲嘴裏念着“關雪羽”三字,劍上一片迷離,冷冷一笑道:“請恕我冒昧,閣下身手大脫武林窠臼,方才那一手擦臂飛劍,頗似傳說中飛燕門的絕技‘霜滿天’——不知是也不是?”

關雪羽心中微微一驚,倒不會想到,對方居然還有此閱歷,既為對方一語道破,再如矢口否認便似欺人過甚,當時只得點頭承認。

“童兄慧眼高見,佩服之至。”

童雲立時神情一振,十分詫異地打量着他道:“這麽說足下竟是飛燕門的出身了?”

關雪羽尚還未來得及回答,童雲又搖搖頭道:“這又不對了,飛燕門是向來不收外姓弟子,這便奇了……”

關雪羽哼了一聲:“童兄果然無所不知,只是在下卻并沒有說是飛燕門出身弟子。”

童雲窘笑了一下:“只是,燕門絕技卻是向來不傳授外姓弟子的。”

關雪羽心中一動,一時裏有些礙難作答,心裏正自盤算着,要如何啓口。

童雲微微一笑,卻先自抱拳道:“閣下似有礙難,不說也罷……你我原是初見,請恕冒昧。”

關雪羽道:“足下大名,心儀已久,如不見外,可否入內一談?”

童雲一雙眼睛在他臉上轉了片刻,點點頭道:“也好,打擾了。”

關雪羽原以為他不會答應,想不到竟是忽然變得十分爽朗,倒是有些意外,一時甚喜。

落座之後,關雪羽由暖壺裏為他斟上一碗熱茶。

童雲欠身道了聲謝,雙手捧過飲了一口。

放下茶碗,他打量着關雪羽說道:“有一句話,在下與兄臺初識,不知該不該說?”

關雪羽道:“願聆雅教。”

童雲冷冷一笑道:“關兄既然深知我的出身來歷,必然也知道我今日之困難處境,本幫一片基業,如今全在家兄把持之中,小弟身敗南來,想要在某處安身,不得不打出一個局面……有時候為達目的,手段不免過狠,嘿嘿,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關雪羽道:“這是貴幫之事,與我本無相幹,童兄這麽說,顯然是有弦外之音,又可否說清楚一些?”

童雲微微一笑,而神色之間,頗有窘态。

“足下是聰明人,還用我多說麽?”

随即端起面前茶碗,喝了一口,借着飲茶,略遮其不自然神色,“總之,今夜與兄臺一會,多少有些見面之情,尚請凡事包涵,童某感激不盡。”

關雪羽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裏微微一動,暗忖着,這個童雲非但武功精湛,心思智謀更有過人之處,我如此時口氣一松,或是礙于情面,不立刻聲明表白,便是事同默認,日後便無所施展,哼哼,我豈能着了你的道兒?

心念轉過,當即一笑道:“那也要看什麽事情,以童兄為人,當不該倡行不義吧!”

言下之意甚是明白,你如多行不義,我還是要插手阻攔的。

童雲臉色一變,長眉挑了一挑,發出了一聲朗笑。

“關兄快人快語,兄弟好不敬佩。”

“少幫主擡愛了。”

關雪羽話聲微頓,又道:“我也有幾句話,要奉告足下,其實在白天,我已經告訴過貴幫一位長老。”

童雲點點頭道:“兄弟已經知道了,關兄是要我遷地為良?這又為了什麽?”

關雪羽微微一笑:“如今皖省一境,天災人禍并臨,早已不是樂土,而且就時間上來說,少幫主你也來得太晚了,顯然有人已較足下捷足先登。”

童雲冷冷一笑,搖搖頭道:“我不信……再說,兄弟我這一行,正是人疲馬劣,已不容再另作打算。”

“少幫主之意,是決計要在皖南立足下去了?”

“兄弟已別無選擇。”童雲微笑着道:“還要請關兄多多支持。”

關雪羽冷冷地道:“我已有言在先,少幫主既是有恃無恐,那我倒不必多事,不過,對方來頭不小,童兄你卻不可莽撞,還要三思的好。”

童雲眉頭微皺道:“有這麽厲害?是……誰?”

關雪羽讷讷地道:“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少幫主可曾聽過兩句詩?”

童雲陡然間呆住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才冷冷地說道:“長白,金雞?難道是出沒遼東的那只老金雞麽?”

關雪羽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情不自禁地為之索然。

提起了這只老金雞,他難免便會觸及到方才剛剛經歷不久的刻骨仇恨。

童雲點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他一向是足不出遼東,何以會來到了中原內陸?

只怕這個消息不大确實……”

關雪羽冷冷一笑,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

童雲站起來一揖道:“多謝關兄指點,這件事我自會留心……夜深了,我就不再打擾了。”

關雪羽原想就前些臨淮關所發之事,透露與他,以打消他在此立寨的決心,見他如此,也就不再多說,随即起立送客。

童雲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等一行,此刻暫時落足在南嶺的朝天宮內,關兄有空請來坐坐,兄弟也好面請教益。”

關雪羽一笑道:“一定拜訪。”

說話之間,即聽得客院之中,傳出了微微聲響,關雪羽前行的影子,向壁間一貼,就勢向外面打量,即看見三數條快速人影,正自由四面牆垣處飛身而下,身法雖快,到底算不上一流身手,以至于落下的身子,多少都發出了聲音。

一共是四個人。

四個清一色的乞丐。

看到了這裏,關雪羽這才明白,敢情來者四丐俱是跟随童雲而來的随身近衛人員,想是甚久未見他出來,忍不住便進來察看。

童雲也發現了,陡地現身而出,向外揮了揮手,四丐立即消失暗處。他這才向關雪羽抱拳告別,身形輕搖,施展傑出輕功,陡地飄出六七丈外,落腳在院中茅亭之上,不過是沾一下腳尖,緊接着第二次拔身而起,有如輕煙一縷,已消失于黑夜之間。

南嶺,朝天宮。

一只蝙蝠低飛着由偏殿掠出,展開了夜的序幕。

白長老盤膝坐在一張紅木的座椅上。

從外表上看起來,他大概有七十歲左右,然而,這可不是他真正的年歲。

事實上,在北丐幫老一代的人都知道“黑”“白”二長老,是如今該幫碩果僅存的兩名元老,認真地算起來,兩個人的年歲應該在九十開外,百歲上下,在北丐幫他們算得上是三朝元老,就連過世的幫主童大左,也是他們的晚輩。

一身素白的長衣,矮小,粗悍,滿頭長發,俱已灰白,兩只長而細、微作菱形的眸子,即使在白晝,也常常是閉着的時候比睜開的時候多。

人到了這般年歲,所能期待的似乎只有一個“死”字,然而,白長老好像距離死亡,還有一段距離。

在本幫,雖然他早已不再過問幫事,可是接近他的人卻都知道,他可不是一個廢物。

白長老精于道家的“服氣”之術,即所謂“春食朝霞,秋食淪陰,冬飲沆瀣,夏食正陽。”再加上“天地玄黃之氣”,便就是道家門中所謂的“六氣”。

朝霞者,日始欲出時赤黃之氣,淪陰者,日沒以後之赤黃之氣,沆瀣者,其實就是所謂的“露水”,為滲有夜露的水氣(北方夜半之氣)。“玄”與“黃”根據《楚辭·遠游》裏面的解釋,是接近天與地的空氣。

這種長時“食氣”的結果,據說可以達到“胎息”的結果,也就是傳說中的“迎風自拳”,道家有一個專門的字眼稱作“乘躍”之術。

白長老是不是已經達到這種“乘躍”地步,無人得知,可是他的功力畢竟已相當高深,這一點似無可疑,只憑他長日閉食,日僅進水的功力來看,确是成就非同小可,只是他的功力并未能真正達到神仙的“辟谷”之術,間些日子,他仍然還要吃些東西罷了。

在丐幫裏,黑白二老常常被當成不管事的閑人,時間一長,也就被視為是“無足輕重”的角色,除了在必要時候,請出他們二位來說幾句話,這些話又會被像“經典”

“祖宗家法”一般的尊重,這麽看起來,他們的存在,仍然是有相當分量的。

就像眼前的這一件事吧!

幫主獨臂插天童大左一死,有關兄弟二人由誰去繼承幫主的問題,便告發生,黑白二長老于是相繼又被由冷宮請了出來。

這一次兩位長老的意見,并不統一。

白長老認為,應該尊重故幫主童大左的身後遺言,那便是冊立童雲為幫主。

黑長老不以為然,他認為武林一幫,雖不能比國之傳位,卻是可借鏡,廢長立幼,前無幫例可援。

雙方于是相峙不下,便引起了一場兄弟阋牆之争,兄長勢力大,弟弟力量小,結果形成了童雲的出走,這其間特別要指出來的是,盡管兄弟二人在這場鬥争裏,勢同水火,兩位長老卻并沒有直接介人,只是各人在幕後說上幾句話而已。

童雲失敗了,連帶着白長老不得不為之出走。

好在白長老人雖然一大把子年歲了,卻很看得開,對于這一次的出走,他曾對童雲說道,在十年以前他就知道今日之變遷,活當如此,還有什麽好埋怨的?

他果真是相當的老了,以至于當他獨自靜坐的時候,很難有什麽事情,能夠使他睜開眼睛。他常說目為四神之首,當你睜開眼睛的時候,便有所消耗,所謂的“閉目養神”

便是這個道理吧。

偌大的殿房裏,只有白長老一個人。他像是在打盹兒,但卻也別想因為這樣,就能夠瞞過他什麽。

人老了,很多地方像是“返亞歸真”,說是“返老還童”吧”。

在“靜極”的情況裏,人無非要“自得其樂”,才能有所生趣,否則生者為何?

白長老忽然睜開了左面的一只眼睛。

原因是那一面有了動靜。

一只大灰老鼠,正由壁洞神案下面鑽出來。半蹲着身子,拱着一雙前爪,像是在膜拜的樣子,這只老鼠正自向白長老端詳着。

白長老這只左眼,便是為此而開。

大老鼠玩弄着一雙前爪,不時地理着它的長須,對于這個新近遷來的窮老道,它确實感到很陌生。以前沒見過,但是還不讨厭,因此,每當它出洞之時,總是要向這人看上一陣子。

老道總算是“知心的人”了,每一次總會睜開一只眼向他的這位異類朋友答謝問好。

一霎間,白長老臉上充滿了笑意。

那種充滿了兒童的稚氣,确是天真無邪,幸虧對方不過是一只老鼠,要是一個人,人家不當他是瘋子或是老不正經才怪。

瞧瞧老道那份德性吧,挑眉,擠眼,眉飛色舞,連帶着嘴都跟着活動起來了。

一人一鼠,就這個樣,活像是演一臺啞劇,怪道的是大灰鼠卻對此極感興趣,頻頻鼓着尖腮,“咕咕”一聲就此而去。

過不了一會兒,它又出來了。

這一次卻帶來了另一只大灰鼠,于是拱起前爪,又在向白長老說話了。

它說:“這就是我要跟你介紹的,它是我的老伴。”

白長老擠了一下眼,傳遞過去他的心聲,他說:“啊,真好,可是看起來,它沒有你大啊,看樣子你是公的吧?”

老鼠說:“你猜對了,你怎麽會知道的?”

白長老擠了一下眼,“看你的胡子就知道了,還有你的肚子比較小。”

公鼠說:“你真聰明。”

白長老道:“你太太為什麽要這麽傻看着我?”

公鼠說:“它害怕。”

“為什麽?”

“因為……”公鼠說,“它以前吃過你們人類的虧,她的父親和父親的父親,就是被人類所害死的。”

“太不幸了,你能說清楚一點麽?”

“那是你沒來以前,這裏的一個瘸腿道人幹的好事。”公鼠憤憤地說,“他養了一只貓。”

“啊,那就難怪了,可是貓呢?”

“死了……”公鼠“咕咕”一聲,“跟我們為敵的,無論是人是貓,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瘸腿的道人他也……”

“不錯,他是害老鼠瘡死的。”

“老鼠瘡?”

“被我太太在他的腳拇趾上咬了一口,後來就發病死了。”

白長老驚訝地兩只眼睛都睜開了。

“你也許還不知道。”公鼠說,“我太太牙齒有毒,嘿嘿,也許它偷吃砒霜吃多了。”

白長老點點頭:“太可怕了。”

“但是你用不着怕。”公鼠說,“你是好人,我們以後會是朋友的。”

“但願如此。”白長老專心致志的運用神思,“我們說點別的吧,你太太懷孕了吧?”

“真有你一手……”公鼠說,“已經記不清,她這一次是第幾胎了,談這個幹什麽?

怪不好意思的。”

“談談何妨?”

“好吧,子子孫孫不知還有多少了。”公鼠說,“但是都走啦!到頭來就只剩下我們兩個老的在此。”

忽然,這只大公鼠人立而起:“我得走了,有人來啦。”

公母二鼠顧盼了一下,一溜煙也似的逃之夭夭。

這裏白長老也發覺了。

他頗為感嘆的思索着,畢竟鼠類的觀察官能要較諸人強了,以自己數十年面壁之功,聽覺已極為靈敏,竟然仍是不如。

這座偏殿自從白長老住進來之後,平素除了少幫主童雲之外,向無外人擅入。

眼前來人的腳步聲,雖說是距離尚遠,但是白長老卻可以肯定這個人是往這個方向而來,此外除了這邊偏殿之外,別無建築,那麽來人的目标必然舍此無它了。

他仍保持着這個似睡非睡的姿态。

盤膝在座,閉目養神,深深的垂着頭,活像彎腰的蝦子,皤然白發,雲也似的披散下來,搖的燈光裏,地下的襯影竟是如此凄涼。

他幾乎已可以認定來人已在殿牆之外,何以只是在窺伺,而并不急急進入?這就更為人疑惑。

“呼——”

耳邊上似乎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風。

白長老無需睜眼,已可斷定來人上了牆。緊接着“呼!”同樣的聲音,這又可證明對方的飄身而下,雖然這聲音發自甚遠,

白長老卻能清晰在耳。

只從腳步的聲音來判斷,白長老已可斷定這人絕不是少幫主童雲,甚至于也不是本幫這次南來中的任何一人。

這倒是奇了。

白長老習慣地又睜開了一只眼睛。

他看見了一個瘦削的人影,遠遠的正自向這邊注視着,這人自現身牆內,還不曾向前踏進過一步,确是夠謹慎的,不知是顧忌些什麽?

已經來了的人,總歸是要來的。

這人在顧盼一陣之後,終于忍不住向前踏進。

透過長窗,以及灑落在庭院裏的月色,白長老雖說是深深地垂着頭,睜着一只眼,可是來人的一切卻清晰在望,漸漸的,這人已來到了眼前。

白長老透過微妙的感觸,已把對方打量得夠清楚,他随即把那只睜開的獨眼也幹脆閉上,不再向來人注視。

瘦碩的個頭兒,背部微微拱起,一身月白色半長不短的大褂,這副相貌可是透着眼熟,再看一看,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再加上臉上那一道老長的刀疤,嘿嘿!不正是金雞太歲手下那個跟班兒祝天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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