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4)

令人心神不寧的中考終于在如火如荼的六月底結束了。

考完最後一科綜合的時候,我學着其他的同學一樣,潇灑地把複習冊子揮手向後一揚,扔在了身後。随後,我就聽見身後蘇啓陽指責道:“默雲外,你怎麽也污染環境了?”

我回過頭,便看見蘇啓陽正蹲着身,撿着同學們丢掉的複習冊。

“這些都可以回收再利用,就算賣錢去給奶奶買水果也可以啊。”

聽見蘇啓陽的話,我也蹲下身開始幫他一起撿起來。

“蘇啓陽,你也去試一下扔複習冊的感覺,可輕松了。”我撮了撮蘇啓陽的手臂,建議道。

他卻無奈地看看我說:“這有什麽好嘗試的?”

“去試一下嘛,真的,感覺可好了。就好像前些日子所有的壓力就在你丢掉冊子的一瞬間全部随同着一起扔掉了一樣,輕松得簡直像個活神仙。”

也許是因為我說的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蘇啓陽居然破天荒地站起身,拿起一本冊子,在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之後潇灑地揮手将冊子扔到了身後的空中。

我的視線跟随着冊子的弧度下落,直到當冊子落到正朝我們走過來的施敘的頭上的時候,我大驚失色。

“啊!”我驚叫出聲。

蘇啓陽覺得事情不妙,回過頭也看見了黑着一張臉的施敘。

施敘拿着剛才砸到他的冊子走到我面前,他将冊子卷成筒狀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敲着我的腦袋:“默雲外,砸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瞎叫什麽?”

我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冊子,吐吐舌頭:“不是替你叫疼嗎?你一個大男生,一定不好意思叫,對不對?”

“你……”說着施敘又想動用暴力手段解決問題。

我卻指了指我的頭,威脅他:“我後腦勺有片地方都不長頭發了,你還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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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敘拍了拍我的肩膀,最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默雲外,你放心,你會嫁出去的,”緊接着,施敘看向蘇啓陽,“你說,是不是?”

蘇啓陽都尴尬地撓撓頭發,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明天是香港回歸的大好日子,廢品回收站的老大爺今天顯得格外神清氣爽,更是以每斤提高一毛錢的價格将我和蘇啓陽撿來的冊子買了去。于是,我和蘇啓陽一路上興高采烈地去買水果給醫院的奶奶。

我們買了四個蘋果和一盤香蕉,極其豐盛。

蘇啓陽說奶奶一定會高興得馬上就康複。

我重重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當我和蘇啓陽來到醫院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下來。我們倆嬉笑着推開奶奶病房的門,可是,病房裏卻空無一人,死一般的安靜着。

蘇啓陽回過頭,詢問剛好路過的護士姐姐:“姐姐,這裏的奶奶……去哪裏了?”

護士探頭看了看病房的房號,然後猛然想起:“哦,這個病房裏的奶奶在三個小時前由于心髒病突發,已經去世了。”

那一刻,我覺得天旋地轉。身突然沒有了力氣,我一下子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而蘇啓陽手中的水果袋“砰”的一聲全部掉到地上,四處散落開來。

我得腦袋一片空白,只記得奶奶前些天還在對我微笑,還在語重心長地叮囑我,要我好好學習……

然而這一切,在以後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會發生了……

都不會發生了!

是不是?!

眼淚終于在有意識的時候滑落下來。我雙膝跪在地上,一顆一顆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蘋果:“不可能的,我還要和奶奶說我中考的事情呢,我要告訴奶奶,那些題我全部都會作,我一定能考上鼎陽的重點中學的……”

我看見自己的眼淚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啪噠啪噠”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眼含淚水的勞叔叔。

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像是看到希望一樣,我猛地沖過去,抱住勞叔叔的腰歇斯底裏地大喊:“叔叔,奶奶呢?我奶奶去哪裏了?”

可是,勞叔叔卻只是抱着我,哽咽着沒有了聲音。

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天空莫名地飄起了小雨。

蘇啓陽拉着我的手順着小溪行走,此行,我們沒有方向。

身體與靈魂顯然已然分離,我只是低頭默默地望着反射着月光的小溪。細小的雨水滴落到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混亂了一切。

走累了,我就掙脫掉了蘇啓陽的手,獨自蹲在小溪邊,思念着已經離開的奶奶。不久前,我們似乎還在這裏撿着瓶子,奶奶走在前面,我和蘇啓陽走在後面,我去拿奶奶的瓶子,奶奶誇我長大了,懂事了。可是我卻感覺奶奶的脊背又變得彎曲了。

我仰頭,迎接着冰涼的雨水——

奶奶,你真的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世界中了嗎?

第二天的清晨,鎮長便安排給奶奶下葬。

這是我懂事以來第一次面對死亡的降臨。

恐懼。寂寞。冰冷。蒼涼。

冰涼的床板上,奶奶平躺在那裏。她的臉色不再那麽蒼白,嘴唇不再是紫青紫青的,兩腮是不自然的紅色,嘴唇更是紅得鮮明。此時的奶奶,原本淩亂蓬白的發竈已經被梳理的幹淨平整,她身上穿了一件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新衣裳,腳上穿着一雙黑色的布鞋。看上去真的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胸脯不再一起一伏。

我走到熟睡的奶奶面前,跪下,深深地磕了一個頭。

鎮長叫來了幾個年輕人将奶奶的屍體擡到進了棺材裏,然後我們一起上山。

奶奶下葬的那一天,是七月一日。那一天香港回歸,舉國歡慶,鞭炮連連。我記得奶奶曾經和我說,她要帶我去鼎陽一起在那個室外的大電視上觀看香港回歸的電視直播節目。奶奶說,香港回歸是祖國幾千年的夢想,終于快要實現了。

直到現在,我依然能清晰記起,奶奶說這些話時的神情。

激動,感慨,興奮,驕傲,還有那慈祥的笑容。

在奶奶的棺材被深深地買進土裏的時候,在一片一片的爆竹聲中,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孤兒。

那天的天空,依然是陰沉沉的,後來又零星地飄起了小雨。

從早晨到晚上,我一直站在奶奶的墓地前沒有離去。因為我找不到家了,我突然不知道哪裏才是我的家,從前奶奶和說有奶奶的地方就是家的地方。那現在呢?奶奶,現在哪裏才是我們的家?

1997年7月1日。

這一天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日子。

在這一天,一個叫做“香港”的孩子回家了,而一個叫做“默雲外”的孩子卻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那麽遙遠的未來,那麽漫長的時間,我應該如何度過呢?

蘇啓陽撐着一把藍色的雨傘打在我的頭頂,更像是從前那一片湛藍明媚的天空。

他拉着我手,輕輕對我說:“雲外,你還有我,走,我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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