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1997年的龍興鎮,我迷失了方向。

好多次我順着家門前那條小溪行走,走到一半就停留在原地不敢前移。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個路癡,可是奶奶說,雲外,只要順着這條小溪的方向走,你就會找到你想達到的地方。

堅定,就是家的方向。

每日每夜,我來到小溪邊,低溫紅橙的夕陽投射出奶奶的影像。花白的頭發,彎曲的脊背,甚至風中還飄散着奶奶語重心長的話語。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連眼淚都是安安靜靜地流落下來。我想念奶奶,想念有關于她的一切。想念每天清晨掀我被子叫我起床的奶奶,想念坐在小院子裏給我講英雄故事的奶奶,想念同我們一起順着小溪撿瓶子的奶奶。

我感覺自己似乎再也無法開懷地大笑,從奶奶離開的那一刻起,我的胸口始終壓着一塊巨大的石頭,我呼吸困難,沒有思想,心髒仿佛被一根麻繩狠狠地勒着一般,又疼又澀。那是一種沒有經歷過生死的人無法體會到的情感。失去了奶奶,我等于失去了全部。原本就一無所有的默雲外,如今真的,一無所有。

夕陽湮沒,深藍色的夜降臨。

我始終站在小溪邊,溪水清澈地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淡涼的沒有一絲感情。我側過頭,看向身邊一直陪伴着我的蘇啓陽。

我輕輕地問他:“你說,奶奶……還會回來嗎?”

蘇啓陽延伸篤定地看着我,重重地點頭:“會。”

這個問題從奶奶被深深地埋進土裏以後,我就開始不斷地詢問蘇啓陽。每次,蘇啓陽不厭其煩地回答我,會。

多麽簡短的回答,但是,我卻認為這是世界最好聽的話語。

于是,在清冷的月光下,我終于笑了起來。

蘇啓陽蹲下身,用手輕揉地撩動着冰涼的溪水:“人們都說,人死之後的七天裏,他們的鬼魂都還沒有散去,所以有什麽想要對他們說的話都可以在這段日子裏說出來,”蘇啓陽擡頭看我,“雲外,如果奶奶真的能夠聽見,你還想對她說些什麽?”

我感覺自己的眼圈溫熱起來,心,揪得更緊了。

我仰起頭,我想讓自己的眼淚流落下來。我們的頭頂是一片靜穆的夜空,大顆大顆的星鬥清澈明亮。我忽然想起奶奶曾經在無數個這樣的夜晚給我講的故事。奶奶曾經對我說過,她說雲外,人每走一步都會從身上遺落一些東西,而那些往往不被你注意的東西,其實是你最寶貴的財富。也許是親情,也許是友情,也許是愛情。

眼淚終于還是流了下來,我沙啞地說:“我想告訴奶奶,我不要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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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啓陽疑惑地望着我。

“我走的路太多了,所以奶奶離開了我。所以,我不要再走步了,我不要再失去任何東西了。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傻瓜。”

聽見我的回答,蘇啓陽苦笑起來。他站起身,雙手搭在我的兩肩,長時間地與我對視。微微的夜風拂過我們的中間,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蘇啓陽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抱住了我,緊緊地将我整個身體都攬進了他的懷抱。我感覺到了他身體的溫暖,給人莫名的感動卻也不安。

他抱着我,身體在不停地顫抖。我知道他哭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蘇啓陽對奶奶離去的悲痛。我知道,這些天他一直壓抑着心中巨大的悲痛,他用寬慰的的笑容去安慰我的傷心,掩飾他心底的那份傷感。

他說:“雲外,為了奶奶我們更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怎麽能說不再走步了呢,你應該對奶奶說,你要更加堅強地走下去,将來要做一個讓奶奶驕傲,讓奶奶自豪的人。”

我将頭深深地埋進蘇啓陽的肩膀裏,眼淚簌簌地流着。

“蘇啓陽,我想……我好想好想奶奶……我好想她……”喉嚨沙啞得再也發不出聲音

我用牙齒狠狠地咬住了蘇啓陽的肩膀,而蘇啓陽只是抱着我痛哭失聲。

而遠處,勞伊曼站在我們的院子門口,安靜地望着我們。

我和蘇啓陽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勞伊曼一直站在門口等待着我們,她沒有走近我們,而是選擇站在院子門口等待我們。她的這一舉動,讓我溫暖。

沒有了奶奶的家,顯得空蕩蕩的。我拉開燈,奶奶的黑白照片就挂在牆壁上,不吓人而是寂寞。

勞伊曼安靜地看了我好久,然後用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蘇啓陽詢問道:“伊曼,有什麽事情嗎?這麽晚了,一直等到現在。”

我和勞伊曼一起坐到了沙發上,勞伊曼對我說:“雲外,我今天聽爸爸說,有人要收養你……”

我驚疑地看着勞伊曼,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勞伊曼接着說道:“今天傍晚吃飯的時候,爸爸和媽媽說有一對夫妻聽說了你的遭遇後很同情你,然後就想收養你,他們的家似乎在鼎陽市。”

“我不要人同情,我不要離開這裏。”我倔強地扭過頭。

這裏充滿了我的回憶,有關于奶奶的回憶全部留在了龍興,我不想離開這裏,真的不想。

我無力地望向蘇啓陽,想讓他幫助我挽留我。可是蘇啓陽卻只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後,詢問起勞伊曼來。

“勞叔叔有沒有說那家人的人品怎麽樣?他們都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只聽爸爸說他們好像都是很有地位很有錢的人……”

“很有地位?很有錢?”蘇啓陽蹙着眉頭,“的人品……會很好嗎?”

勞伊曼也一臉茫然地搖搖頭:“不知道,不過聽爸爸的意思,似乎鎮長已經同意了。就等雲外點頭了。”

“我不會同意的。”我堅定地說。

蘇啓陽卻反對我的立場,他說:“雲外,你不要那麽固執,如果他們人都很好,你去他們家裏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你本來就考進了鼎陽市的重點高中,這樣一來你就不用為了學費犯愁,而且也更加方便了。”

“蘇啓陽……你……”我不情願地瞥過頭,“我不想……離開你們。”

可是蘇啓陽卻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深深地凝視着我:“雲外,你要盡快懂事才對。你去他們家并不代表就會離開我們,我和伊曼也考上了鼎陽市的重點高中,我們還會見面的。”

“還有,“勞伊曼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了一樣忙地說道,“我聽爸爸說,領養你的人明天回來我們這裏看你。”

“明天……”我聽見蘇啓陽低聲呢喃的聲音,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也望着他。多希望能夠從他的眼睛看出不舍,可是為什麽,我看見的确是蘇啓陽那滿懷期待的神情。

我問他:“蘇啓陽,你就那麽希望我離開嗎?”

蘇啓陽怔了一下,然後像個大人似的恭着身子在我面前,雙手握着我的肩膀:“雲外,你要知道這對你來說也許是一件好事,你看,那家的家庭很好,如果對你也很好的話,那你會生活的很幸福的。”

“離開你們我就不會幸福。”我倔強地扭過頭去不想看他。

蘇啓陽不再和我争執下去,他站起身。我感覺他的影子将我小心翼翼地籠罩起來。

“雲外,你并沒有離開我們,而我,卻真的希望你能夠幸福起來,而不是每天都沉浸在失去奶奶的痛苦之中。”

說完,蘇啓陽送勞伊曼離開了。

也許對所有人來說這無非是一件幸運的事情降臨到我的頭上,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會感覺是晴天霹靂一樣狠狠地劈向我的頭頂。

蘇啓陽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裝做了睡着的樣子。

自從奶奶去世之後,蘇啓陽就搬來陪我一起生活。短短的幾天裏,他仿佛一下子代替了奶奶的位置去照顧我,每天早起給我做飯,每天講故事安慰我,每天給我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曾經有那麽一瞬間,我就想這樣生活下去也夠美好,起碼,我能夠滿足。

“雲外,睡了嗎?”

身後,幽幽地響起蘇啓陽的聲音。

我倔強地沒有回應,閉上眼睛。

他走過來,輕輕給我蓋上了被子,然後他就坐到了我的床邊,長久地沒有說話。

安靜的深夜,清冷的月光,悲傷的空氣,唯一有生命跡象的也只是從院子裏傳來的低低蟬鳴。

後來,蘇啓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輕柔地說道:“雲外,其實……我也很舍不得你。”

聽見蘇啓陽的話,即使我閉着眼睛,眼淚也鑽了出來,從眼角流淌下來,沾濕了枕頭。

“我害怕我們分開了,你就忘記我了……我不想讓你忘記我……”

蘇啓陽清澈的聲音在這個安靜的深夜湧動,像噴泉所濺落出來水珠一樣,清涼卻也容易破碎。

“可是做人不應該那麽自私。你還記得奶奶生前說過的話嗎?奶奶說,人的一生都要面對很多的悲歡離合,如果我們無法去改變,那就應該嘗試着去接受,去面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學會長大,才能懂得更加珍惜。像我,媽媽抛棄我和爸爸離開了,我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所以我只有更加努力地活下去,更加珍惜我和爸爸相處的時間。”

蘇啓陽站起身,我能夠感覺的到,他在看着我。

“雲外,你很幸運,有人願意收養你,這是你的奶奶,你的爸爸媽媽給你帶來的最後的疼愛,所以,嘗試着去接受吧,相信你一定會過得更加幸福的。”

說完,蘇啓陽靜悄悄地離開了我的房間。

這個夜晚我失眠了。

一閉上眼睛,整個思維就混亂不堪,無數的畫面支離破碎地在我的腦海中閃現。如果說這是一場夢,我感覺在這場夢裏,我就像一個迷失方向的孩子,我在原地做着拼圖游戲,無數零碎地圖案圍堵在我的四周,我拼命地找尋,拼命地拼裝,可是卻永遠無法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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