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悶熱的七月。

在奶奶離開後的第七天,龍興鎮迎來了繼香港回歸後又一重大的日子。這一天鎮上的人體能說會有記者來采訪,所以人們個個都穿上了新裝,戴上了首飾。鎮頭老早就擺好了五千響的挂鞭,擺上“6”的形狀,準備迎接貴賓的到來。

彼時,我正在勞伊曼的家中洗漱打扮。勞伊曼的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給我買了新衣裳和新鞋子。我站在比我還高的鏡子面前,看着身着白色連衣裙的自己,忽然如夢一般令人心驚。

鏡子裏,還有蘇啓陽面帶微笑卻十分苦澀的臉龐。他走過來,對着鏡中的我笑道:“沒想到,默雲外也是個很漂亮女孩子。”

我的心中滿是悲哀,此時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形容詞來形容現在我的心情。鎮上似乎所有人都在為我高興,可是我卻偏偏笑不出來。

勞伊曼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雲外,我們……該走了。”

也許是我的手太過冰涼,當我感受到勞伊曼手心的溫度的時候,我就再也不願意放開。我一直拉着勞伊曼的手,一直拉着,直到走到鎮頭。

路途中,我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低着頭拉着勞伊曼的手。身邊的蘇啓陽偶爾會輕輕地問候我感覺怎麽樣,可是我始終閉着嘴巴沒有說話。也許心中隐藏着對許啓陽些許的怨恨,怨恨他沒有說一句挽留我的話語,哪怕只說一句“雲外,我會想你”也好。可是,他什麽都沒有說,甚至有時候我會隐約感覺,他似乎很樂意讓我離開龍興鎮。

在離鎮頭大約一百米的地方,我突然停下了腳步。

前方,是成群成群的鎮民,他們熙熙攘攘地将鎮長圍堵在中間。他們的臉上沒有挂着“不舍”或者“難過”的标牌,而是一副看熱鬧的輕松表情。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施敘,只有他遠離了那群人的嘈雜一個人蹲在另一個角落狠狠地吸着煙。

在他抽完煙擡頭的一瞬間,他看見了我。他扔掉煙頭,狠狠地用腳碾滅,然後朝我走過來。

我怔怔地看着他,有那麽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已經好久不見的戚菲菲。戚菲菲走的時候,是和她爸爸兩個人,靜悄悄的離開,也許現在鎮上的人都不知道他們人間蒸發的事情。如今輪到我要離開,卻是這樣壯觀的場面。我,是不是應該喜極而泣?

施敘依舊戴着他那黑色邊框的眼鏡,透過鏡片看着我,良久之後,他笑起來:“默雲外,你的命真好。”

而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沒有像從前那樣無頭無腦地去問為什麽。

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可以去鼎陽那個大城市生活了,還有了那麽有錢的養父母……到那以後可別忘了我呀。”

說着施敘又拍了拍我的腦袋,露出壞壞的笑容:“還好我有先見之明,估計你後腦勺那塊不長草的地方會時刻提醒你,還有個我這樣惡劣的人存在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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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施敘連續不斷地威逼之下,我終于破涕為笑。

我認真地看着施敘,然後問他:“施敘,如果我走了,你也會想我嗎?”

施敘猶豫了一下,然後看看我身邊的蘇啓陽。

“不會。”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為什麽?”我追問。

他笑笑,伸出兩個手指在眼前:“我有兩充分的理由。第一,如果我也想你,戚菲菲會很生氣。第二,如果我想你,那某人也會很生氣。”

“默雲外,”施敘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這種暧昧的問題以後要記得在私下問我,那樣的話,我也許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于是,我們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我很遺憾,在我即将離開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施敘也是一個有幽默感的男生。我很遺憾,在我離開的時候,我們才成為真正的朋友。我很遺憾,在昨天晚上作了一個也許會讓我後悔的決定。

是的,就在昨天晚上,在蘇啓陽他們都離開的時候,在勞叔叔和鎮長的勸說下,我已經答應他們去鼎陽重新生活了。

也許蘇啓陽會以為我還會在龍興鎮停留一段時間,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任何一個人,今天我就要離開,離開這裏,離開他們。自己一個人去鼎陽,去那個莫大的城市,去那個陌生的家庭,去那個龍興鎮的鎮民都羨慕憧憬的地方繼續生活。

“雲外啊!快點過來!他們馬上就要到了。”

鎮長看見我忙地跑過來,拉起了我的手遠離了蘇啓陽他們。

在我和勞伊曼的手被無形的力量沖開之後,我突然感覺自己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心,仿佛在那一瞬間掉落進了無盡的深淵之中。

鞭炮在等待了許久之後終于噼裏啪啦地綻放出聲響了。我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不想聽見這些令人心碎的聲音。一片一片被卷起的白煙中,我看見蘇啓陽的眼圈紅了,我看見勞伊曼安靜地握緊了他的手,我看見施敘突然間沒有表情的臉龐在煙霧中變的模糊,我還看見鎮上的鎮民們一張張歡快愉悅的臉龐。

“車來啦!”

一個孩童純真的叫聲在鞭炮聲中顯得格外清澈。

幾乎所有人都望向鎮頭的那一邊,齊刷刷的扭頭動作,讓我不自覺地露出嘲諷似的笑意。

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地向我們駛來,緊随其後的是一輛白色的面包車。

當鞭炮聲音停止,當大片大片的白煙随風消散之後,那輛黑色的轎車平穩地停靠在枕頭。鎮長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向那輛黑色的轎車。

車門“砰”的一聲打開了,那聲音聽起來帶着些許的沉重。我看見從裏面走出來一位身着寶石藍長裙的中年婦人。她的皮膚雪白,眼眸明亮,左手臂挽着的銀白色皮包顯得如此華貴。

可是,她的一切,卻與我們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當那位中年婦人出現之後,白色面包車裏便出來了四五個年輕人。他們有的舉着黑色的攝像機,有的拿着話筒,急迫的樣子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在電視上看見過的一個采訪節目。那個節目是我和奶奶一起看的,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在一個施工現場,一群農民工罷工要工資。一群記者就是這樣急迫地将話筒遞到他們那裏,讓他們把心聲說出來。當時奶奶看到後還當我的面誇贊這些記者,奶奶說,雲外你看,這些記者就是我們的救世主,他們會把我們的聲音傳達到世界各地。

如今現在,我就站在一群記者面前,可是奶奶,為什麽他們的樣子與我想象的與你說的都不一樣呢?

他們搶着把話筒遞到這個中年婦人面前,甚至有一個記者硬生生地把我拽到了她身邊,讓我們合照。

記者們說着我聽不懂的采訪內容,說着似乎和我無關的采訪內容。我像個流離失所的孤兒一樣,站在他們中間,找不到方向。

的确,現在的我,不過就是一個孤兒,不是嗎?

在人生嘈雜中,我聽見鎮長對那個婦人說:“我已經和她說好了,她已經同意了,現在就可以走了。”

婦人點點頭,然後拉起了我的手。她戴着一副好大鏡片的黑色眼鏡,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她對我說:“先和我走,咱們去進行一下采訪就回家。”

說完,我被她輕輕地推進車中。當車門“砰”的一聲被關上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就這樣離開了龍興鎮。

甚至,連和蘇啓陽他們告別的話都沒有說。

安靜的車內,我不安地坐在後座。那位領養我的婦人坐在我的前面。我知道,我哭了,眼淚不停止地流落下來。我用手背狠狠地擦掉,可是卻怎麽也擦不幹。

“孩子,一切都會過去的。從現在開始,你的未來也許會更加精彩。”

會嗎?

我扭過頭向車窗外看去。

一排一排整齊的樹木連成一片,然後轟然倒塌般埋沒在車後。

我又想起了清早勞叔叔和鎮長對我說過的話。他們說,雲外,現在你自己一個人根本無法生活。蘇啓陽自己維持生活都困難怎麽還幫的了你?勞叔叔也想幫你,可是我們的能力是有限的。同意被收養,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這樣既幫了你自己也幫助了我們。孩子,你該懂事了。

奶奶離開了,以後就剩下你一個人生活了。

堅定,才是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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