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Part.1

01

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程怿歡是在高二開學第一天。

文理分班後年級部搞出了四個重點班,一文三理,全都扔在頂樓與世隔絕。我的文綜其實一塌糊塗,分班考答政治題時一頭霧水只想在框裏畫個黨章,只因語文作文稍稍動了個腦裝了個逼,被語文辦公室傳閱了一遍,莫名其妙被保送進了文重,就挨着許尉所在的理重。

許尉是我從小穿一條褲衩長大的鄰居。這是我們的母親在向外人介紹時的必備名言。當然這句話本身有歧義,因為事實上就算我們關系再好,也是穿兩條褲衩長大的。我和許尉一起上了幼兒園小學初中到高中,準确來說沒有幼兒園——我倆的幼兒園是我那個退休的教授爺爺一手操辦的。我爺爺曾經是個中年古董,後來就成了個老古董,那時候每天早上在客廳擺兩張特醜的塑料板凳,我和許尉一人坐一張,我爺爺則拿着一把折扇念“有匪君子”,我坐在凳子上甕聲甕氣地“油毀軍紙”,許尉幹脆口也不開,低頭皺眉緊抿雙唇地,剪腳指甲。他三歲就會剪腳指甲,大概與他身上所有又角蛋白構成的東西都長得特別快有關。他這人又特怕癢,別人給他剪他就邊打滾邊踹人,有一次踹得他媽手一滑把他右腳大拇指指甲蓋整個掀了,他哭得震天撼地,從此沒人敢碰過他的腳。

大約初二的時候那個小時候又黑又矮又瘦的許尉整個人跟他的角蛋白一樣開始瘋長,而且特別氣人,不像大多青春期的男生那樣跟雨後春筍似的先抽條兒,抽成根顫顫巍巍的竹竿,然後過兩年再慢慢膨脹變形,這人居然是均衡着長,個高腿長肩膀又寬闊,總之一看就跟那些瘦雞男生天壤之別。那些瘦雞男生中就有我。許尉的座位一路後移,從教室中部挪到了最後。他固執的角蛋白是他的睫毛又濃密又卷翹,再加上像是經陽光洗禮過一般的小麥色皮膚,平心而論,生生俊出了混血的味道。不平心而論,當着他的面我只會說他長得一股羊肉串味兒。他坐最後一排,腿長得桌洞下擱不下,就伸到前座缪素素椅子下晃,有時晃得幅度大了撞到缪素素椅子腿,姑娘杏目圓睜,轉過頭來瞪他。晃了幾回撞了幾回又瞪了幾回,許尉就這麽把班花弄到了手。

然而從小受着同樣不靠譜幼教的我和許尉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尤其表現在中考前我倆一同報送一中,我拿的是文學特長的頭銜,他靠的是幾枚理科競賽國一的獎牌。

雖然我覺得挺惡心的,但我媽和許媽她們這麽說的确不失道理:我和許尉冥冥中有某種緣分。比如高一分班考,考語數外,平行分班,我語文比他高了三十分,數學比他低了六十分,英語一樣,進了同一個班。比如後來分文理,我和他的班級緊挨在一起。比如我在高二開學第一天理好了東西安頓好了座位想去尿個尿,路過許尉他們班時探頭望了一眼,剛好坐在窗邊那個大組但不靠窗的許尉擡起了頭。然後我就這麽看到了他同桌程怿歡。

許尉在看到我後沖我打了個響指,我如往常那樣挑了挑眉。許尉旁邊挨着窗的程怿歡沒有任何表情地朝我看了一眼,繼續低頭在他的新書上寫名字。我沒看得太真切,趴在窗臺上隔着他跟許尉說我媽讓我們今天一起來我家吃晚飯的事。就在這時程怿歡放下筆,右手拿起桌面上一個透明水杯試了下水溫,杯子內壁又一圈模糊又稀薄的白霧,随着他動作被起伏的水劃出了一個個弧線圈,凝成了水珠從杯蓋中央掉落。他仰起頭喝水,略微凸起的喉結不甚分明地動了一下,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吞咽時發出的“咕咚”一聲,緊接着他放下水杯,伸出右手中指迅速地抹去了下唇殘留的水漬。我看呆了。在那一刻我幾乎忘卻了身處何方:他就像那杯溫開水,我化作齑粉掉在裏頭,但由于實在太過渺小,轉瞬間就消失殆盡了。又或是我化作一灘溫開水,在陽光下曝曬着蒸發。那一刻我想作一首長詩去贊美他,而且開頭一定是這樣的:你好哇,程怿歡。

02

後來我尿尿的時候想了一下,我從未認真看過程怿歡的臉。其實高一剛開學十班的程怿歡就已經出名了。當時班裏的女生鬼叫着亂比劃:“十班的那個程怿歡,長得比蔣瑤還白!(蔣瑤是我們班一個天天往臉上抹一噸防曬霜一曬太陽就如喪考妣的女生)臉只有這麽小!(随手一比)眼睛有這麽大!(又随手一比)反正超好看你們快去看啊啊啊!”

程怿歡不難找,中午食堂裏黑壓壓的人群中白得發光的那個就是他,周圍一堆姑娘捂臉捧心的那個也是他。程怿歡估計知道自己長得怪好看的,走路總是微微低着頭,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我曾遠遠看過他幾眼,五官有些模糊。後來許尉和程怿歡在數學競賽班認識了,程怿歡還跟他打過招呼,我仍然沒有仔細瞧他。畢竟跟許尉打招呼的人太多了,男女老少無奇不有。不過我一直很納悶,為什麽同樣都是小白臉型的,隔壁班李延就一直被說“娘炮”,卻從未聽有人這麽說過程怿歡。

其實要說長得像女生,那是程怿歡更像吧?我問許尉這個問題,本想着我随口一問,他随口一答甚至不答也沒什麽問題,可他支着下巴像是認真思索了番,然後搖了搖頭,“程怿歡不一樣。”

所以直到那時我才知道這個中原因。程怿歡已經不是簡單的好看或者漂亮可以形容的了,他那叫做潤物無聲的美。他舉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恰到好處,美得性別模糊。這是一種致命的荷爾蒙,不僅能感化十六七歲的少女,還能征服十六七歲的少年。

我在此後路過他們班和許尉打招呼并和程怿歡一次又一次的對視中悲哀地承認,我被他征服了。我開始瘋了一般的迷戀他,這種愛與迷戀顯然和他本身的性別無關(因此我也并不因自己與衆不同的性取向而感到困擾),只與他這個人有關。我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我夢中的程怿歡,有時光裸着脊背,黑發如瀑布一般垂到腰間,全然是個女人模樣,有時我湊上前去親吻他柔軟的嘴唇,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有一些毛躁的胡渣,清晰得甚至不像在夢裏。這些形形色色光怪陸離的夢帶來一個個粘稠潮濕的清晨,令人煩惱卻又無比的寬慰。我想大概納西索斯就長着一張程怿歡的臉,或是納西索斯在望向湖面時,湖面映出的不是他,而是程怿歡的樣子。我甚至惡毒地希望程怿歡可以成為納西索斯,他拒絕所有的裙下之臣(包括我),偏執地愛着自己,在對自己的愛中死去,也在對自己的愛中永生。但在某次路過他窗邊時我驚恐地意識到,我的美少年,他不可能成為納西索斯了。他像所有污穢不堪的凡人一樣卑微地愛另一個人,更令我感到不堪承受的是,那個人,是我最好的朋友許尉。

03

當年懷孕的我媽和懷孕的許尉媽同時搬進這幢樓,兩個被孕吐折磨的煩躁女人在看自家老公百般不爽後發現了同命相憐的傾訴對象,自此一見如故義結金蘭。許尉生日的時候我媽挺着大肚子為她加油鼓勁,我出生的時候許尉媽抱着三個月的小毛頭許尉來迎接我的誕生。我和許尉恰好避開了所有讓她們友誼可能出現矛盾對比——我們幾乎在年齡相近之時會走路、會說話,開口叫的第一聲都是“媽媽”;我們一個熱愛文學一個是數理化天才;我們幹什麽都混在一起,從不争吵從不攀比。可是現在這種和諧全都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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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是個中午。我路過程怿歡床邊時許尉正在睡覺,閉着眼睛朝着他同桌,而他同桌程怿歡正側着頭偷偷看他。從我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程怿歡漂亮的睫毛下的眼神。這種眼神我見過很多次,再熟悉不過了,初三暑假沒考上一中的缪素素看許尉時是這種眼神,我媽在看她的高中同學——我的“張叔叔”時是這種眼神;我洗澡前對着鏡子忽然想到程怿歡時,鏡子裏的我也是這種眼神。這是一種深情又悲傷的顏色,是分隔兩地的悲傷,是歲月蹉跎的悲傷,是愛而不得的悲傷。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程怿歡的感情,我竭力撇開頭不去看他但我做不到,他溫柔得近乎融化了。我對這樣的程怿歡又愛又恨。我還特別恨有時站在教室外走廊跟許尉講話的程怿歡。他比許尉矮,說話聲音又輕,跟許尉湊得特別近;他不敢直視對方,低頭說完話後才仰起臉看許尉。他會微微抿着嘴,睜大了眼睛,陽光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躍動,他們的唇只有咫尺的距離,這時他會忽然臉紅,羞赧地向後退一小步,過一會兒又蹭回許尉身邊。然而這樣的恨不消多久又會轉化成新的愛戀,讓程怿歡進一步來蠶食我的心髒。

我在教室裏寫作業時會想起隔壁的許尉和程怿歡。程怿歡碰到難題了一定會輕蹙着眉在草稿紙上演算一通,發現還是做不出後偷偷瞟一眼旁邊許尉英氣的側臉,輕輕地用指尖戳一戳他的手肘,像是貓爪子輕輕碰着主人乞求愛撫,把題推到他面前,然後側過頭趴在臂彎裏看許尉解題,大眼睛眨巴眨巴。許尉有轉筆的習慣,一不小心筆就摔到了地上,程怿歡彎下腰幫他撿,将逼遞給他的時候指尖假裝不經意地擦過他的掌心。程怿歡一面說着“沒事”,一面又悄悄希望許尉能給自己暖暖手……他們會為做出一道壓軸題而擊掌歡呼,會幼稚地比誰做題做得快,程怿歡會發出清脆又好聽的笑聲,我還從未見過他笑,他笑起來一定很好看……而我卻不得不讓自己的思路回到面前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上,并為造紙廠石油廠和家具廠選擇合适的工業布局區位。

雖然我對許尉懷有嫉妒之心,但我又确實只能通過他來認識程怿歡。每天晚自修沒下課我就開始理書包,鈴一響就沖去隔壁班等磨磨蹭蹭的許尉一起回家,順便(故意)多看幾眼一看就是故意磨磨蹭蹭的程怿歡。許尉背上書包時會叫一聲程怿歡的名字,然後說一聲“再見”,程怿歡一開始回一聲“再見”,後來“再見”就成了“晚安”。某天我感動上蒼老天開眼,程怿歡對我——他當然沒有對我說晚安。他說,“許尉,晚安”,然後他叫了我的名字,“王敘,再見。”

那時我特別想掏出手機并讓他再說一遍,把這句話錄下來并設為鈴聲短信提示音又或是鬧鐘,什麽都可以。我也希望這是一條語音,這樣我就會一得空就點開與程怿歡的對話框,反複播放這段語音。如果……如果我有程怿歡的QQ,那麽我對他的備注一定是,“貝阿特麗采”。

雖然我一直這麽臆想着,但收到來自程怿歡的微信好友申請時還是手足無措了。驗證消息是“許尉說有語文問題都可以找你……程怿歡。”我反反複複看了好多遍才點了同意。程怿歡的頭像是一張黑白的被打爆的眼珠,名字是“HuAn”,我點開修改備注,Beia打上去後我頓了頓,又長按回退,最終沒給他備注名。然後我點開他的空間。程怿歡平時很少發說說,經常好幾周好幾個月才更新一條。最近的一條是一個月前他發的一張照片,配文是“同桌拍的”。照片中的程怿歡轉頭朝鏡頭笑,他的臉上一半是陽光一半是陰影,他的虎牙可愛地招搖着,他的眼睛彎成了月輪的樣子,眼尾揉出了桃花,洇上了緋紅。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笑起來的程怿歡,我幾乎無法用我貧瘠的語言去形容。我看見許尉評論“特別好看!我厲害吧!”程怿歡回了他一個嗯和一個感嘆號。沒有表情,但我仿佛能透過這個字看到程怿歡笑着撒嬌的樣子:他柔軟的身體斜斜地倒在許尉的懷裏,他溫柔的鼻息在空氣中成了一首情詩,他玫瑰一樣鮮豔欲滴的嘴唇一張一合。他像一只發情的公孔雀那樣毫不吝惜地展現着自己的美,他在說,我多美啊,你快來吻我吧。

我繼續往前翻。九月一日開學那天,程怿歡發了條“分班太幸運了”。我愣了愣。原來早在那時……再往前翻到高一,十二月二十四號那天程怿歡寫道“今天一整節數競課都沒聽進去現在啥都不會!想送聖誕禮物……”,評論裏他又寫,“最終還是沒敢送出去。”我看見有人問他,“是有喜歡的人了嗎?”他回了個“嗯”。

我忽然想起高一的聖誕節好多女生捧着準備好的禮物大呼失戀,一打聽才知道是據說十班的程怿歡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然後把她們全都拒絕。出于一個正常青春期男生的嫉妒心裏,我當時還很不滿地對許尉說:“不就是個程怿歡嗎?至于這麽誇張嗎她們!”許尉笑笑,不置可否。如今看來,原來孽債早已欠下。人一生中有千百次回眸,一切的開始卻都比我想象中,早了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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