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Part.2

04

我曾經跟許尉展開過一次關于同性戀的讨論。我侃侃而談講着剛看的《他們的世界》,許尉一直不适地皺着眉。忽然他打斷我:對一個男的起反應……對和自己一樣的身體發情不是很惡心嗎?我盯着他,暗暗腹诽道那我估計能把你惡心死,一面又說,“沒有啊。還好吧。”許尉一臉微妙地看着我,半晌後道:“反正我還是覺得很惡心。”我在心裏假模假樣地為程怿歡惋惜了一陣嘆了口氣,實則卻有些開心。我內心對程怿歡有着近乎變态的占有欲——我愛他,但我恨那個愛別人的他。而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許尉那天之所以那麽說,是因為那天午休他在寫作業,而程怿歡趴在桌上睡覺。一點二十分響鈴時程怿歡醒了過來。他的雙頰泛着晚霞一樣的紅暈,他的睫毛微微濕潤而搭在一起,他的眼睛在慢慢睜開的過程中噙着水汽,迷離得近乎妩媚,他喉間和鼻腔發出的輕微的氣聲讓許尉的神經猛得抽動了一下,許尉只覺得一股電流竄上了脊椎,然後他就有了一些不該有的生理反應(他說在跟缪素素接吻吻到喘不過氣時都不會這樣),去廁所用冷水洗了幾把臉才冷靜下來。結果是一整個下午他都處于一種自我厭惡的煩躁情緒中,對好幾次試圖跟他講話的罪魁禍首程怿歡更是沒半點耐心,對方一靠近他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只能通過不斷刷題轉移注意力。

我想如果當時我就知道的話我會點醒那個讀書讀傻了的許尉,告訴他吸引你的并不是程怿歡的性別抑或其他,只是他本身的美,僅此而已。我又轉念一想,十七歲的我偏執而又自私,怎麽可能去點醒我的情敵呢?而且他不說,我不知者無罪,在面對最終的結局時,我還能自我安慰,這一切并不是因為當初我的不點破。我的罪孽也能應此減輕一些。

在無數個夢裏,程怿歡躺在我身下,他的皮膚像羊脂玉一樣細膩又皎潔,他又長又直的雙腿環繞在我腰間。我在他天鵝一樣修長的脖頸裏留下花瓣那樣嬌羞的痕跡,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脊椎從上而下按到他的尾椎骨,再向下。我們的身體相互契合的那一刻他的腳趾蜷縮着,他緊繃的身體帶來危險的致命的快感,喘息聲湮沒了整個房間。他眼中淚光點點,嘴裏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一會兒讓我慢點一會兒又讓我快點,最後在粘稠地到達頂峰的那一刻,他帶着哭腔喊:“許尉。”然後我就驚醒了。我一場旖旎的春夢又變成了噩夢。我動了動卻發現還是濕漉漉得難受,因為滿臉都是情/欲哭着喊出愛人名字的程怿歡,不說別的,實在太他娘的性感了。

05

十七歲得我的偉大之處在于我既要在面對程怿歡時表現出我對他沒有任何興趣我從來沒有夢到過他的樣子,又要和我單方面的情敵許尉維持原有的友誼假裝我一點都不嫉妒他,還要每天和我只能拿一半分的數學死磕到底。我在這三者間找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那就是每天晚自修前我拿着不會做的題去找許尉,聽他給我講題,然後我就可以在餘光中順便瞟瞟程怿歡。程怿歡不參與我和許尉的讨論,估計他覺得我的問題都挺弱智的,其實許尉應該也是這麽覺得的,不過他從小到大對我的弱智習以為常。但程怿歡對我們的對話留了一耳朵,他有時會突然湊過來說“這種解法我沒想到诶”,然後趴在桌上聽許尉講題。這時候的程怿歡乖得像剛出生的小動物,眼神軟軟的,低眉順眼地等着主人給他呼嚕呼嚕毛——有這樣想法的絕對不止我一個,因為下一秒許尉就伸手過去揉了一把他的頭發,揉完又愣在那裏一副“我在幹什麽”的表情。許尉看不見,而我卻看得一清二楚:程怿歡表面上沒有什麽反應,耳朵一圈卻已紅得跟紅燒豬蹄一樣了。(我嫉妒發作的時候實在沒有什麽心情打漂亮的比喻)

周六上午許尉來敲我的門,一長兩短一長一短兩長,“XW”的摩斯密碼。初中有段時間流行這個,那陣子全世界都是長長短短的敲擊聲,好像大家都是啞巴。許尉剛開始這麽敲我家門的時候我媽以為哪個精神病小夥子跑出來假裝自己是地下黨員要接頭。許尉是個對很多事有着謎一樣固執的人,比如這個敲門習慣他堅持了這麽多年,比如他每周六上午都要來我家,邊吃我媽做的早飯邊看蠟筆小新。那個上午他吃完早飯後摸出了英語書,默念了兩排單詞後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他對我說:今天下午我跟程怿歡約了去圖書館做數學,你一起去吧。我心中一時想着你倆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一時仿佛看到了我若前去程怿歡有些失望的臉,一時又覺得四舍五入這就是我和程怿歡一起……怎麽說呢?約會?腦海中思緒亂飛,口中卻蹦出一句,“你怎麽不找缪素素跟你一起去?”

說完後許尉立馬用一種關愛弱智兒童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立馬意識到了自己的弱智。于是我立刻投降,“我錯了。我去。”他哼哼了兩聲繼續低頭背書。

說到缪素素,這三四年他們倒是一直沒分開,分隔兩校,平時見面機會本來就不多,兩個人又都從來不在社交媒體上秀個恩愛,在我看來淡得跟白開水似的,現在學校的人大多都不知道他有這麽一個女朋友。我記得初中時候缪素素在他人面前又傲氣又兇巴巴的,一對着許尉就溫柔得快要化成水了。他們在教室後排坐前後桌,上課的時候在桌子底下牽個小手,晚自修結束後在黑暗中軋個操場(具體做點什麽就不得而知了),為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又馬上和好。缪素素把所有的喜歡都寫在臉上,中考考完後哭了大半個暑假,終于哄好了後還不忘讓我把許尉看牢了,“若見了那異鄉花草,休似此處栖息”。我讓她大可放心,許尉的世界裏除了數學理綜也就只有她了。後來許尉跟我說,他當時的确是想過和缪素素度過一生的。如果沒有遇到程怿歡。

至于那天下午我倒是記不太清了。你若是喜歡一個人,經年後再回想和他相處的片段,那些不管是在豔陽天還是陰雨天的片段,永遠都會像漏光的底片一樣,閃亮卻又模糊。圖書館一如既往地人多,而程怿歡的特殊之處在于,不管在怎樣的場合,你總能一眼就找到他。上帝在那時給了他最好的眷顧,連風經過他都會刻意放慢了腳步。很多年後,我終究還是說不上來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許尉去廁所的時候我就問程怿歡題目,他講題很耐心,邊寫過程邊擡眼看我。他的眼睛泠然而清澈,卻像初春的湖水一般漂着堅冰。這種堅冰只有在對着許尉時才會消融,一池雪水化作溪流,它雀躍又無聲地流淌,悄悄奢望着岸邊人能夠稍加駐足。可他只要看我一眼,我的貝阿特麗采只要看我一眼,就能燃起我靈魂裏所有奄奄一息的火焰,盡管這一眼中沒有任何感情,盡管我們相隔萬重山水。

06

後來的那件事發生之後許尉一直對我說,這一切都怪他。我跟他說不是這樣的,每個人的運數可能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不會因為一個人或一件事而發生大幅度的脫軌和偏離,沒有人知道如果生命中少了某一環,他是否會走向完全不同的結局,還是殊途同歸。我說他不必将自己視作罪魁禍首,沒有人可以被稱為“罪魁禍首”,所有人所有事,充其量只能算是推手,倘若真能說“一切都怪他”,那得怪他們考上同一所高中,怪他們相識,若要怪他,豈不是得怪他媽媽生出了他,怪他外婆生出了他媽媽?然後呢,怪猿猴為什麽要進化為人類,地球上為什麽會誕生生命,怪一片混沌的宇宙為什麽要發生大爆炸。萬物皆有定數,萬事無可溯源。

但如你我所知,他人說的道理往往都是不會被聽進去的,否則許尉就不會在我這樣詭辯地勸說他多次後,仍因大幅度的情緒波動去看了精神科醫生,最終确診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接受了大半年的心理疏導和藥物控制,甚至錯過了當年應屆的高考。同樣如你我所知,道理都是講給別人聽的,那段時間我也一直會想,如果沒有這樣如果沒有那樣,一切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最終我沒能想出個因果,卻想到——如果可以的話,于程怿歡、于我,甚至于許尉,都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那個下午。故事就該斷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留下一個有無盡可能性的、意味深長的結尾,而那個下午之後的很多事情,本都不該發生。

那是2012年的五月份,陽光不緊不慢剛剛好,尚未入梅,空氣趕早得令人由內而外感到舒爽。請允許我用這樣一種紀傳體的語氣來陳述,因為那個下午在我腦海中實在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那大概是程怿歡人生中最明媚的下午,那時候的許尉耀眼得宛如一顆正在燃燒的恒星。而我則躲在陰霾裏窺伺着他們,嫉妒像苔藓一樣蔓生得不堪,連最熱烈的豔陽都無法照亮這黑暗的一隅。

剛考完五月的月考,沒人再一天到晚坐在教室裏奮筆疾書,體育課難得沒有缺人,我們班的體育老師有事不在,課往前移了一節,和許尉他們班一起上。我到操場的時候看到許尉和程怿歡一人拿着一個羽毛拍,站在場邊相談甚歡。我心懷鬼胎地擠到他們身邊,聽到他們在讨論什麽“剛剛那道題用幾何法明明更簡單”之類的東西,并深深地為我與他們的格格不入而感到哀傷。集隊的時候兩個班将近一百個人站得像個巨型馬蜂窩,隔壁班體育老師哨子吹了十幾下都沒人理睬他。待終于安靜了些他大手一揮,說這節課兩個班打籃球賽,衆人一陣歡呼後四散,許尉他們班一群男生占了場,隔着十幾米遠喊他上場去打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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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怿歡有些不高興了。他撇着嘴看許尉,看樣子是之前說好了一起去打羽毛球的。許尉向遠處的男生們喊了句馬上來,氣得程怿歡堵在他面前,伸出手往他腰上撓他癢癢(這人怕癢的習慣一直沒好)。于是他邊笑邊躲,連連後退,程怿歡不依不饒持續進攻,我就靜靜地抱着雙臂站在他們身邊看這些幼稚的把戲。就在下一刻,許尉忽然雙手攥緊了程怿歡兩只手腕,往程怿歡身後一扣,然後順勢攬過他的腰把他撞在自己懷裏,他低下頭貼着程怿歡的耳朵說:別鬧了,下節課陪你去。許尉很快意識到這個姿勢的暧昧程度,他驚慌地放開程怿歡,轉頭就走。程怿歡在原地愣了好久,一張漂亮的臉燒得血紅,眼睛裏卻閃着奇異的興奮的光芒。那一整節課程怿歡嘴角一直挂着笑,後來他也沒去羽毛球場,而是抱着拍子坐在場邊看許尉打籃球,許尉每進一個球我就看他一眼,看他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看他坐在陽光下,周身仿若在發着光,惹得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看他幾眼。

那一場球我一直都在詛咒許尉丢球,詛咒他三不沾,詛咒他犯規被罰下場。不僅僅是作為他的對手。可那場球他跟流川楓似的,每個進球都漂亮得一塌糊塗,沒給我們班留一點點餘地,也沒給程怿歡留一點點餘地。

只是在他先前抱完程怿歡後放開他并轉身就走時我追上了他,分明能看出他嚴重的厭惡和後悔。當時我其實并不能讀懂他在想什麽,在那天的日記本上一筆帶過“許尉面有不快”,很多年後又經歷了點事,我再仔細想想,他當然不可能是在讨厭程怿歡(沒有人會讨厭程怿歡),他只是後悔自己為什麽下意識地、不經大腦地做出了這樣有違他道德觀念的舉動,他有些意識到這樣不過腦的一時沖動可能是他潛意識裏真正的渴望,有些事情已經無聲無息地發生了改變。他厭惡去面對這些改變,他痛恨那些意料之外并且無法控制的念頭,于是他選擇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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