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晁野的警告和勸誡沒有絲毫作用,俞夏仍舊戴着工牌在劇組晃悠。
但俞夏很安靜,安靜到晁野很多時候會忽視他,只有在晁野亟需什麽東西時才會突然出現,像是暗中觀察人類并給予幫助的小動物。
夏天劇組拍攝總是又累又熱,蟬鳴嗡嗡吵得人心慌。
今天拍攝的是外景,在太陽光下站了一會兒晁野就開始渾身冒汗,衣服黏在皮膚上,難受極了,可鏡頭還對着他,只能忍耐。
正暗自穩下心神的晁野感受到一陣涼風,又突聞導演一聲“cut!”,從演戲狀态裏跳脫了出來。
“那誰!把風扇搬走,搗亂嘛這不是,我說哪來的風呢!”鄭導氣呼呼地瞪着舉風扇的人。
晁野跟随他的視線望過去,頓覺頭疼,太陽穴再次突突跳了起來,只見視線落點處俞夏抱着一個黑色的,以前在陽縣夜市大排檔常見的落地大風扇,對着晁野的方向呼呼地吹。
晁野無奈扶額,這場戲氣氛焦灼緊張,在大太陽下對峙,額角滴落的汗珠更能顯現出劍拔弩張的氣氛,俞夏這一吹,把感覺都吹跑了。
“這是哪個組的?!快走快走,不要在這搗亂!”
“演員休息十分鐘,調整下狀态!”鄭導在攝影機後垮着臉喊道。
大熱天被人打斷、耽誤拍攝,在場工作人員都有些不高興,唯獨俞夏冷着一張小臉,對自己的“搗亂”沒有絲毫認識,并且毫無愧疚。
聽見導演叫了暫停,眼尾甚至藏着點得意,他野哥額角的汗水已經滑到了眼睫,馬上就要跌落進眼眶裏,得多難受,這導演沒有一點人情味兒。
天熱,人的情緒也比較煩躁,晁野趁着休息十分鐘将俞夏扯到了角落,警告他“你自己長了腿,非要來劇組我也管不了你,但你不能搗亂耽誤我們的拍攝工作,大家都很辛苦,明白嗎?”
俞夏“哦”了一聲,乖乖點頭,也不知道是真明白了還是沒有。
“可是你很熱。”
聽了俞夏不知悔改的回答,晁野就知道他沒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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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熱,大家都熱,沒道理我就要特殊一些。”晁野的耐心告罄,語氣也稍微加重。
看着俞夏一副淡然的樣子,繼續加以警告“要是你再做出耽誤拍攝的事情,我只能告訴導演你不是劇組的人,把你清理出去了。”
“知道了...”俞夏嘴上回答着,臉上卻是懵懂。
他脫離正常群居生活和社會規則太久,闖蕩的這些年如果有人給他氣受就走人,克扣工資就教訓人,我行我素,這是他學來的生存之道,卻似乎并不适用和晁野一樣的“正常人”...
俞夏再次感到茫然,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了些什麽,卻想不明白。
。
晁野心情煩悶,不再搭理俞夏,坐到一旁調節狀态。
總覺得海市的夏天跟陽縣完全不一樣,陽縣即使是烈日炎炎也讓人覺得朝氣蓬勃,一切都富有生機,海市卻好似擱在蒸籠裏,悶熱。
片刻,晁野意識到自己再次想起陽縣,心情更加煩悶時,眼前遞過來一雙青白的手打斷了他的思緒。
骨節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杯綠豆牛乳沙冰,順着杯子向上看,俞夏那雙黑玻璃珠似的眼睛專注地望着他,臉上沒有絲毫多餘表情,可晁野隐隐感覺看到了一絲期待。
熱得鬧心,也顧不上遞水的人是誰,晁野伸手接過冰飲,就着吸管嘬了一口,頓覺通體舒暢,燥熱被驅散大半。
晁野這才注意到,這麽熱的天俞夏仍舊穿着純黑長袖衛衣,別人打着光膀子都熱得冒汗,他卻像是身處空調房裏,面上清清爽爽的,一點也瞧不出熱。
“你不熱嗎?”晁野忍不住問道。
“嗯?不熱。”俞夏正望着晁野發呆,猝不及防被問,下意識開口回答。
俞夏盯着人看時臉上也不帶一絲情緒,從第三視角看去,多少有些陰郁,讓人覺得滲人。
道具組助理是個小姑娘,蠻活潑可愛的,劇組人都叫她桃子,桃子觀察俞夏好些天了,總覺得他看晁野的眼神有點過分癡迷,好像電視劇裏演的那些變态,光是想想都讓她後背一涼渾身一顫。
桃子沒忍住好奇,湊到晁野身邊問“野哥,這是你新招的助理嗎?”
晁野平時對劇組人員都很客氣,待人比較親和,因此桃子說話時湊得有些近。
晁野瞟了一眼站在三米開外的俞夏,敏銳發現那張向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皺了眉眼,眼神不似剛才專注看他時柔和,化作海面上凝結的冰。
這點不經意的發現讓晁野心底閃過一絲雀躍,卻被他惶恐地壓了下去,察覺自己內心有了動搖,頓覺如臨大敵。
“遠房親戚的孩子,剛出社會,帶在身邊鍛煉鍛煉。”晁野想不出适合俞夏的身份,漫不經心地編了個謊。
桃子得了回答,再次感到自己後背一涼,轉過頭去剛好對上俞夏濃黑如墨般的雙眼,黑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瞧着她,頓覺得汗毛倒豎,本能覺得得離晁野遠一點,飛快地跑走了。
俞夏見人走了,這才斂下表情,收回視線,看見別人離晁野太近,又聽不太清他們的對話,心底就如同住了一只抓狂的野獸,在他體內撒瘋,叫嚣着要把晁野身邊的人趕走...
但是不能,野哥會生氣...俞夏只好壓下心裏瘋長的私欲。
。
小角落裏只剩下兩人,晁野的關注點又回到了俞夏的衣服上“大夏天穿這麽厚,你也不怕中暑?”
可惜這次還是沒搞清楚夏季穿長袖衛衣的迷惑行為究竟是為了什麽,鄭導那邊叫開工了,晁野只好放下喝了大半的冰飲在鏡頭前站定。
俞夏青白的手指握上還凝着水珠的杯壁,這冰飲再放就全部化掉了,他野哥也不會再喝。
杯子拿在手裏凝視了半晌,俞夏終是忍不住半張開唇含上了吸管,舌尖輕抵在吸管口緩緩地轉了一圈...
杯子裏的沙冰絲毫沒少,俞夏并沒喝裏面的東西,他手指用力,将杯子捏扁,慌亂地扔進了垃圾桶。
心底生出一股厭惡,對自己陰暗貪妄的想法惡心,他怕晁野發現這樣怪異的自己而讨厭他...
和晁野重逢後,一天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劇組下戲後俞夏就不能再跟着晁野了,他還沒正式成為晁野的助理,酒店也不再讓他進入,只能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去。
他的小出租屋離得很遠,乘地鐵要轉三次線,耗時接近兩小時。
進了狹窄的小屋,俞夏才終于脫下了身上的衛衣,這樣穿已經有好些年了,習慣後倒也沒怎麽覺得熱,他反而很怕冷,這些年輾轉打工,偶遇到過一位老中醫,老中醫說他體弱虛寒,身體底子太差了,得好好養。
可俞夏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和精力養身體,他不在乎這些,眼裏唯有晁野一人的身影,只要到他身邊去就好,在那之前過的什麽日子,受了什麽傷都無所謂。
。
悶了一天,俞夏還是有些輕微出汗,打算洗個澡。
小出租屋裏的熱水器時好時壞,俞夏也不在意,有熱水就洗熱水,有冷水就洗冷水。
但俞夏覺得野哥給他帶來了好運,這幾天回來總是能碰上熱水。
熱氣蒸騰的水霧在狹小的浴室冒起,一下就将玻璃鏡子蒙上一層白紗,熱水打在身上,沖走一天的疲憊,俞夏伸出青白消瘦的手在鏡子上抹了一下,看見鏡中自己那副殘破的身體...
他身上有很多傷疤,煙頭燙的,刀刃劃的,斷了骨頭後做手術縫針留下的...還有右手,食指有些微妙的扭曲,因為他總是藏在袖子裏,遞東西給晁野又用的左手,所以晁野沒發現他手指不對。
那根手指被人打斷過,沒有得到好的治療,俞夏是任它自己長好,長好後就變成了這幅醜陋的扭曲模樣。
寫字也有影響...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寫得一手漂亮隽秀的好字,記憶中晁野還誇贊過,可惜了...
晁野似乎沒把那兩封“蚯蚓爬”字體的信放在心上,這讓俞夏松了口氣,他怕晁野問起,也怕說起那些在黑暗中像困獸般掙紮的歲月,太漫長了...他總以為要熬不過去了,卻還是走到了現在。
俞夏一一掃過自己身上的疤痕,原來不覺得,可與晁野再見後,這些傷疤看上去是那麽醜陋,扭曲,俞夏厭惡的用指甲抓撓,直到傷疤上覆上新的血痕才罷休。
他想盡量體面的站在晁野身邊,那些內裏流膿的創口就好好藏起來。
俞夏不想晁野見了被吓到,更不想晁野因此心生厭惡,他不想被趕走,流浪久了的小狗只需要一塊小地磚容身就好...
俞夏洗完澡後把頭發擦了個半幹就倒上了床,他睡眠不好,常常要在床上躺很久才能睡過去,但絕大多數是睜眼看着窗外天光熹微,即使睡過去也是整夜整夜的夢魇。
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才有些倦意,胃部卻傳來了一陣針紮似的刺痛,俞夏這才想起自己沒吃晚飯,他從床上爬起,夠到桌沿上放着的半袋餅幹,随意塞了幾片在嘴裏,又就着一旁已經冰涼的白水咽下,就算是補上了自己的晚飯。
胃部的疼痛并沒有緩解,但俞夏早就習慣了,把自己蜷進單薄的被子裏,忍耐着等疼痛自己消散。
為了轉移注意力,俞夏開始想明天要給晁野帶的東西以及給晁野訂的餐,他這段時間觀察過了,野哥吃得清淡,怕熱,拍戲時總是磕磕碰碰,容易受傷,真是讓人操心...
俞夏想着想着,睡意漸漸湧起,這會兒手機上的時間已經跳到了淩晨2:16,夜已經很深了,意識快消失時,俞夏悄悄許願,希望今晚不要再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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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寶很快就沒有噩夢啦~
小狗:很快是多久
呃...(心虛,開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