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溫柔
秋天天氣再好,到十一月中旬,天也黑得比夏天早。沈欽挂了電話靠在一棵樹上喘粗氣,感覺嗓子眼又緊了些——電視劇裏那種為愛涉險的橋段,怎麽會突如其來就上演了?他從剛才一直反思到現在。
和昨天那位教導主任約好的今天下午見面,他從體育館等到廢棄教學樓,最後再跨過鐵網進入後山禁忌之地……這一路太過順理成章,因而顯得更加詭異,就好像那位主任是在一步一步把他帶到後山,終極目的也是為了把他帶到後山。
他昨晚回去問了林嘉木。問他姐姐叫什麽名字,有什麽特征,這教導主任講的和他講的一模一樣。看來教導主任确實是認識她的。
“你不知道學生進入後山是要直接開除的?”目的已經暴露了,但教導主任還在“釣魚執法”。
沈欽氣笑了,靠着大樹坐下來,一身校服滾得髒兮兮的,身上到處沾滿枯枝落葉。盡管他狼狽不堪,腦子卻還保持着清醒,反問教導主任:“範主任,你這教導主任沒幹多久吧?”
“什麽意思?”
範主任當然不是不知道他什麽意思,沈欽也懂他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可也耐心給他解釋:“昨晚上你就沒打算真的告訴我去哪裏找她對不對?你一步一步把我騙來後山只有兩個目的……要麽讓我永遠滾出這個學校,要麽——
“讓我永遠消失。”
黑暗中沈欽看不清樹林裏的一切,只能從高處看到熱鬧非凡的藝術節現場,聽到無數狂歡的青春。各主題街區燈火閃亮充滿活力,和這死氣沉沉的一處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沒等範主任回答,又緩緩拿出手機。
這個求救的電話該打給誰呢?
“你想清楚,要是打了這個電話,不管打給誰,你都要徹底離開森高了,這裏……不是有你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嗎?不是有你不想離開的理由嗎?”
你可真是壞到點子上了,壞得讓人牙癢癢。沈欽咬牙切齒,狠狠握住了手機,心想那個不想離開的“理由”自己,也有不能離開森高的理由……還沒找到她,還沒能成全他,森高還當真是不能輕易離開的。
但眼下範主任給他的選擇實在太少了。他忍着眩暈大口呼吸,斷斷續續地問範主任跟自己多大仇,範主任自然是又要嘲笑他一番。
“你想想我為什麽這麽多年不走?”
範主任還是沒有現身,依然是只有聲音出現。經他這一提醒,沈欽才想着解密一下他到底是誰,為什麽這麽大怨氣——這麽比起來,他的目的是不是太“小氣”了?
沈欽動彈一下,把手機收了回去,打算從這裏原路滾回破了的鐵網——是物理意義上的滾。剛剛上來的時候已經仔細研究過這條路,估算過失足滾下去的存活概率,權衡之下他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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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不能相信這個看不見摸不着、目的不純怨氣極大的鬼教導主任吧。
他剛有所動作,範主任就輕飄飄地“提醒”了他一句:“別搞那些小動作,我還不了解你們這些學生?”
“範主任,”聽他這話沈欽突然清醒過來,急問道:“你不是真的想讓我徹底消失吧?”
範主任又笑,沈欽感覺那股冷氣離自己越來越近,最後竟然落在他耳邊:“你打電話給林嘉木,讓他來救你,他知道學校的規定,也能自己拿主意,他一個人來了你也不用離開森高,這不是一舉兩得?”
還有一“得”在哪裏?沈欽皺眉,問:“要是他不來呢?”
主題街區已經全部布置完畢,也已經全部做好開放的準備,就等方校長準點宣布街區開幕。
林嘉木一遍遍打沈欽的電話,電話沒有異常但就是沒人接。徐書月急得團團轉,林檬讓沒什麽事的袁飛松叫上幾個同學去找了,半小時過去一無所獲。大家倒沒覺得如此成熟穩重的沈欽能有什麽事,只是馬上要演出了人還沒來,确實是件大事——衆人看向林嘉木,林嘉木便沉默地繼續打電話。
“他到底幹啥去了啊!你們別急,我讓廣播找一下!”林檬說完轉身就往後勤處跑,徐書月看着她跑遠的背影,勉強冷靜下來問林嘉木:
“你們今天——剛剛,沒吵架吧?”
“吵架了沈欽也不可能這麽不顧全大局啊!”袁飛松道,然後他也看向林嘉木,“他跟你說過今天有什麽急事嗎?”
林嘉木思索片刻,平靜地搖搖頭,說:“除了說老師找他幫忙,沒有說其他事。”
“那他——”
徐書月的話被打斷,林嘉木手裏緊緊攥着的手機急促振動起來。
來電顯示是沈欽。
他接起電話,急道:“演出馬上開始了,你在……”
“林嘉木,”聽筒那邊一頓,“我是不是說‘最佳損友’唱起來不吉利?”
“你在哪裏?你說什麽?”
“我在醫務室,拉肚子了,你先一個人頂一下,舞臺讓給你了。”
林嘉木眉頭越皺越緊,冷冷道:“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麽?”
對面突然好幾秒沒聲音,林嘉木擡眼看看面前一圈人,握着手機轉身離得遠了些。好像沈欽剛才的沉默就是在告訴他,有些話旁人是一句都聽不得的。
他們之間有種奇怪的默契建立起來了。
果然,等林嘉木遠離了嘈雜的會場,沈欽才重新開口:“我不希望你離開森高,至少現在不希望。”
“這和你今晚來不來演出有什麽關系?”
“我也不想離開森高,林嘉木,”沈欽的聲音一頓,林嘉木拿手機的手指節漸漸泛白。他屏息,聽見沈欽給他“交代”了四個字:“我在後山。”
“……你在哪兒?”
“我說我在後山,暫時回不來,”沈欽清了清嗓子,又繼續輕聲說:“你就說我不舒服在醫務室,待會兒盡量趕回來,要麽盡量給我拖時間,總之——”
“沈欽,我知道怎麽說,不需要你教我這些。”
“那我挂了?”
林嘉木聽出沈欽最後一個字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笑意,愣了幾秒,問他:“你不打算跟我說一下你為什麽在後山?”
“你相信我嗎?我沒事的。”沈欽輕輕呼了一口氣,林嘉木聽得清清楚楚。最後他聽見沈欽說:“好了不說了,等我回來再告訴你,好好演出,記得讓人錄個像。”
聽筒剩下忙音,林嘉木完全沒能反應過來。徐書月等不了了朝他跑過來,問他沈欽到底幹嘛去了,他條件反射便說:“他說身體不舒服在醫務室,演出恐怕是趕不上了。”
“啊?!”徐書月嘴一撇,急得原地轉了幾步,又問:“那、那他沒什麽大礙吧?要不我把你們的節目調到明天?反正也……”
“都已經定好了,”林嘉木又恢複成冷靜自持的樣子,甚至表現得對沈欽的身體狀況毫不關心,淡淡地補了一句:“算了吧。”
林檬的廣播尋人才播了一遍,就被他打電話及時打斷。如果沈欽真的在後山,不管什麽原因,大庭廣衆之下他都不可能放下演出就去找人,去了後山就開除,這是森高的鐵律。沈欽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回頭朝後山的方向望過去,徑直走向了演出區域。
宣傳海報已經貼了出去,很多人這一時間選擇他們這個街區,就是為了看這對“最佳損友”的合作演出,現在表演區域只有林嘉木一個人,不少看過彩排的人都在互相打聽沈欽去哪裏了。
徐書月接過上一位演出者的話筒向大家解釋沈欽身體不适所以不能如期出現,一邊道歉一邊為沈欽争取大家的諒解,也為林檬争取時間。
現場又做了兩個游戲,林檬才氣喘籲籲地從行政樓跑過來。熱烈的游戲氛圍中,她啪一下把剛打印出來的譜子拍在林嘉木的鋼琴上,喘着粗氣對他點點頭:“能找到的就這個版本了,你、你将就用!”
“……謝謝大家的理解!接下來讓我們把時間交給林嘉木同學!”
徐書月從舞臺中間走回林檬身側,小聲問她:“你怎麽去那麽久?”
“《溫柔》網上有好多版本的譜子,我不知道他要——”
“啊?你打印的不是《最佳損友》的譜子?”
林檬兩手一合,笑嘻嘻地對她道:“我覺得這個氛圍,他一個人唱的話,這首合适,《最佳損友》還是得兩個人一起。”
“可是……”
徐書月于是看向鋼琴前坐着的林嘉木,看到他在草坪中央被小彩燈映得發亮的眼睛,突然覺得林檬說得很有道理。
這個從小認識的朋友周身的棱角化作了比羽毛還輕的柔軟——嗯?林嘉木什麽時候變了?
……好像變成了“溫柔”本身,在這個吵鬧又安靜的夜晚,安撫着躁動的大家,月光都化成一汪水,絲絲縷縷浸潤在空氣裏。
“走在風中今天陽光突然好溫柔,天的溫柔地的溫柔像你抱着我……”
林嘉木的聲音——徐書月想——就像春風抱着盛放的花,秋色抱着湛藍天空,他抱着愛,而愛又抱着……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為什麽,我的心,明明是想靠近,卻孤單到黎明;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那愛情的绮麗,總是在孤單裏——”
最後一遍副歌,在一片寂靜狂熱的期待的目光中,看向觀衆席的林嘉木突然停了下來,鋼琴伴奏戛然而止,一切的聲音都在瞬間消失。
只剩下一些急促的呼吸聲。
于是大家在林嘉木的沉默中順着他看的方向回頭——
“再把我的最好的愛給你……”
再把我的最好的愛給你。
這是最後一句,沈欽并沒有唱出來,只是不由自主跟着林嘉木做了個口型。他站得遠,又在樹蔭下,其實除了林嘉木并沒有人一眼看到他。
是的,除了林嘉木。
但他也不知道最後這一句口型,那個舞臺中間熠熠發光的人有沒有看到。林嘉木于黑暗中一眼将他“捕獲”的那道目光,像是直接把周圍點亮了。他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更沒幾個人看到是他了,甚至徐書月和林檬第一時間都沒看到這裏有個人。
掌聲過後徐書月繼續主持,林嘉木繞開興奮的林檬直直朝他這黑暗的一處走過來,一步一步又穩又急,他感覺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常,眼看着要喘不上氣了。
不知道林嘉木跟林檬說了什麽,林檬沒有跟過來,沈欽低頭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一身,條件反射又後退了幾步。像逃跑一樣。
他最後被旁邊大樹盤在地上的樹根絆得一趔趄,手在半空中揮了好幾下試圖保持平衡,卻不料——
“你跑什麽跑!”
林嘉木在一片漆黑中準确抓住了他的手,往前一拉瞬間幫他找回了平衡,只是……只是,他受慣性作用往前一撲,反過來把林嘉木推到了樹幹上靠着。
兩人結結實實地抱在了一起。
“你……”
“……”
林嘉木沒說話,他只講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只能聽到自己過分劇烈的心跳,比上一次做人工呼吸更甚。他踩在樹根上,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林嘉木好像能永遠閃亮的眼睛,不由自主悄悄咽了口口水。
這個擁抱太意外了,其實本來不會抱在一起——而且也不能抱在一起,因為其他人最後還是看到了他們,這會兒已經趕過來了,就在邊上幾步的地方“吓”得不敢再過來。
沈欽感覺到是林嘉木的手按在自己的後腰上才促成了這次“擁抱”,也就是說要是他們全都看到了,就能“看出”是林嘉木“主動”抱他的。
這誰看了不吓一跳。
“……讓開。”
林嘉木的聲音重新喚起沈欽的理智,他迅速整理好情緒後退一步,餘光瞥見林嘉木手裏捏了什麽東西揣進褲兜。于是他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褲子。
“沈、沈欽……你沒事吧?”
沈欽笑了笑,“沒事。”其實他想問林檬有沒有事,甚至想解釋剛剛一切都是意外,讓她別多想。
可是林檬說:“你臉色也太難看了,快回去醫務室吧,剛剛演出結束了。”
“是啊我靠,”袁飛松也在——他怎麽也在!這明天天一亮,那不得滿學校都是各種版本剛剛這兄弟情深的一幕?“你這臉也太白了,不知道的以為你cosplay白無常呢,但是衣服不太像——白無常校園版?”
沈欽:“……”
林嘉木側過臉上下打量沈欽一遍,平靜道:“我送他過去,林檬,你幫我跟徐書月講一聲。”
林檬點點頭,沈欽還是覺得不妥,被林嘉木拽着手臂往前拖的時候趕緊回頭對她解釋:“他剛剛真的只是看我要摔倒了,林檬,真的沒事!”
“啊?我、我知道啊……”
“我——”
“你有完沒完?”林嘉木不耐煩地打斷他,幹脆在他身後推了他一把。
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錯,又反過來“安慰”林嘉木:“她也不是不在意,她想不到這些也挺好的……”
“沈欽,你又在說什麽瘋話?”
聽這語氣,好像是真的有點生氣了。沈欽心想。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這舌根酸酸的,跟剛喝了酸梅湯一樣。又有點甜,把上下嘴唇黏住了開不了口。
“你需不需要我帶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到底是人還是鬼?
“要不是大家還能看到你,我還能……我真的懷疑你不是人。
“你剛剛是去後山降妖除魔了嗎?”
噗。
沈欽沒忍住笑出了聲,沒想到林嘉木還有這種幽默呢。他朝林嘉木努努嘴,趁四下無人,語氣輕快地問他:“你剛剛把什麽藏起來了?”
林嘉木不理會,嚴肅地将他盯着,看樣子在醞釀什麽不得了的問題。
沈欽幹脆直接伸手去他褲兜裏找,剛摸到褲縫,就被抓住了手腕。他兩手一攤,“投降”道:“好吧,你問。”
“你去後山幹什麽了?”林嘉木果然問他。
這問題看上去挺簡單,沈欽斟酌了一下,覺得回答起來真的是很複雜。他其實現在還暈着,剛剛一睜眼聽到報林嘉木的節目,從那邊一路連滾帶爬跑過來,就是為了聽他solo的《最佳損友》。
沒想到他唱了《溫柔》,自己還趕上了最後一句。
那我去後山是幹嘛了呢……
沈欽掂量掂量,最終決定告訴林嘉木:“探險。”
林嘉木:“……”
“哎你別走啊!我是說真的,我真的探險去了不騙你,我就是好奇後山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你等等!”
“……”
“照顧一下傷員——林嘉木你別太小氣,你不是要帶我去醫務室嗎?”
“……”
其實沈欽沒撒謊——沒完全撒謊,心想林嘉木要是知道了事情經過,完全沒必要這會兒跟他生氣。但他就是不想現在就讓林嘉木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找到林夢槐了。他猜林嘉木并沒有做好準備,他又很想幫他好好跟林夢槐道別,只不過自己現在沒什麽立場。
從眼下兩人的關系來看,林嘉木不會聽他的勸。
剛才範主任讓他打電話把林嘉木叫來英雄救“美”,他委婉地拒絕了,然後就差點被那個鬼教導主任“謀殺”。教導主任沒動手,甚至沒現身,他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和一種強烈的窒息感,人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臨在遁入無邊黑暗之前,他感受到一股力量将他推了一把,一直到重新睜眼确定自己還活着,他都認為自己是拽着這股力量醒來的。
因為他是被無數的落葉砸醒的。葉子簌簌往下落,一片不差全都落在他臉上。肯定不可能是鬼教導主任,也不會是秦老師和孟老師,前者用不着多此一舉,後兩者他壓根沒看見。
那會是誰呢?雖然這附近他看不到是人是鬼,但他能感受到——清晰地感受到有一個人或者……
“你……還好麽?”
不知道是誰,小心翼翼地問他。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這是個女孩子。
他咳嗽幾下,反問她:“是你救了我嗎?”
“你看得到我嗎?”女孩沒回答,而是繼續問:“只能聽到我的聲音?”
就這樣,兩個試探性的發問,一股強烈的預感從腳底竄上沈欽的眉心,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篤定……只是聽到了她的聲音,幾乎就讓他确定,這就是……
“你是……林夢槐嗎?”